第九三章】撕群狼
赵瑗听到动静勒住了马,转身驾了过来。
“怎么回事?”他坐在马背上。
薛傑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一只手,将雪拿酒袋扫开。
在看清是什么之后,付百郦拉紧了马缰,凝眉看向赵瑗道:“是一位金兵。”
赵瑗心中微震,看向山林深处,不知这一位死去的金兵意味着什么。
死者身份不可认定,从衣着上只能看出是一名兵卒。不知他为何会死在这个围场之中,亦判别不出他死亡的时间。
这个山林是封闭的,包裹在围场之内,山的另一头有一条河,是宋金淮安之盟所划定的界限。
因而在这个地方围猎,实则有几分不犯河水之意。
这里本不应该出现金人的,他如何跨过江河到达此处,更耐人寻味。赵瑗此时已经无心狩猎,只想探得究竟。
赵瑗心中犹豫片刻,与薛傑与段时宇道:“刑部可有人前来?若有行人仵作,则令之查明死因。你二人先出去吧,需同父皇禀报此事,”又补充:“不可在人前,切勿令太后知道。”
几位侍从将这集尸体抬了起来,放在马背上。
而薛傑闻言点了点头,亦爬上了马,拎上缰绳便随同段时宇一道离开了。
赵瑗、付百郦以及霍仲卿三人骑马继续向前。付百郦再未感受到少年气息与踪迹,亦不明白金兵是怎么一回事。
半个时辰后,三人已到了山的尽头。
环顾四周,原先在河岸树立起的界碑与木栏已经破损。
天色渐暗,付百郦一回头,发现丛林深处有似有什么动静。
晦暗之中,是一道猛兽的目光。
紧接着,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嚎。
猛回顾,却见并不止一匹狼。
*
山林之外的歌舞未休,御驾前整齐摆放着淮安府尹呈上来的特色珍馐。
官家兴致正起,与几位老臣之间的氛围尤为和睦,没了魏无忌,他似是整个人轻松不少,像是回到二十多年前,方定都杭州那时一般。
太后与薛丽妃正交谈着什么,往着与五皇子玩闹的三皇子赵璩那处看了一眼。
“人皆以为为君者需文武双全,阿瑗不是孩儿了,也应懂得这个道理。然而坐在那个位子上,又何需文与武呢?有文臣有武将,从来也无用天子亲自下场。天子到底要学什么?谋略?为政?眼光要宽阔长远,”韦太后道,“算计人心,女子不会不如男。可我们始终在这后宫之中,看不到外头的世界,便也只能拘泥至此。”
“臣妾娘家的花农种牡丹,那些种在盆里的,根系萎瘪,花开得始终不如在园子里的艳。”薛丽妃抿了抿温茶。
“所以每年的围猎,倒成了哀家一年中最期盼的事儿了。终于可以离开宫城,瞧一瞧外面的世界了。”
薛丽妃看着身边的这位老妇,想她年轻时在开封,中年又沦落于金国,年老了才迁回临安。若韦太后自觉什么皆未看过,什么皆未知晓,那她自己更是井底之蛙,笼中之雀了。
而韦太后绝口不提曾在金国渡过的那些年,不过就是隐去自己过去的耻辱,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否决就可当作不存在。
薛丽妃开始庆幸自己与某位已故之人不同,从未遭遇掳掠,也从未目睹过那时金国发生的一切。
因而赵瑗也未曾因此而受牵连。
“臣妾孤陋,不知前殿事,有官家坐这江山自然稳固,”薛丽妃出心中所想,又看了看韦太后的面色,“阿瑗勤勉,他的努力这朝中上下皆看在眼里,如今他想为官家分忧,官家却还当他是个孩子。”
“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孩子。”韦太后却不为所动。
薛丽妃见她油盐不进,便换了话题道:“臣妾从来不知,郑国公竟然有这么一位世子。太后是被这位世子护送来围场的?”
韦太后点了点头:“那孩子同哀家,自个儿样貌丑陋,见不得人。可郑国公年轻时也算是丰神俊朗,貌若潘安。哀家是不信这番胡言的,不晓得这般是为何,但也由得他们去了。”
“欺君之罪何故要犯呢?倘真是样貌丑陋,那位孩子的母亲会是一副什么面目呢?”薛丽妃道,“臣妾觉着这世子或许真的其貌不扬,或遭了什么罪,毁去了容貌。”
韦太后听闻此言,眉心直跳,借口困了,便先去帐篷内憩一会。
不一会太后身边的宫人便出来,在张天师耳边了几句话。
宣武帝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问了张问道一句,而得回复为:“太后想令微臣算一算八字,可却没有那人的生辰。”
“哦,是什么人?”官家有些好奇。
“郑国公这位世子。”张问道还未觉察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回答道。
话毕,却见段时宇与薛傑从山林中以快马冲出,临近御前方直跪下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御座上的人,得到允许后,便近身禀报:“山林中发现一具金兵尸体,二殿下命臣驮着尸首,将此事与官家禀告,还请刑部派一位验尸官。”
“他现在人在哪里?”
“二殿下同付侯爷与霍仲卿,一起去边界处了。”
薛丽妃闻言担忧道:“此时天色已黑,其余王侯们皆依次回来,他若在边界线处,则再入山林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发现一位金兵亦觉奇妙,倘若遇上一整队金兵会如何呢?”她看向官家,又望着张问道:“围场如此大,要在五十亩之内快速找到人,天师可否一算?指明阿瑗所在何处?也好更快令他回来。”
张天师得了官家应允,便拿了罗盘,随着几位护卫一齐入森林。
*
冬日里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越往深处走去,则树林枝桠越低密。
须发皆白的张问道依旧精神矍铄,他手持罗盘,而向着勺尾的方向继续深入。张问道抬头看向天空,日光已然收敛。阴天里看不到晚霞,只是等着天色一点一滴似是被墨浸染。
前方忽闻一声悲鸣,尔后山林之中混杂着一股极为血腥的味道。
张问道突然大惊,喊了一声:“二殿下!”却无人应。
拨开树枝,他匆匆一看,马蹄前方是一条血肉模糊的狼。
他身旁的护卫还未意识过来,却被身后的恶狼所扑倒,后背处落下了一道凌厉的伤痕。正试着起身,而狼的利牙逼近迫在眉睫。
他屏息听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脚步声,心以为是救援,哪里料到眼前出现一双靴子,而后脊一凉,一把刀贯入,他的表情几乎是在感到疼痛的一瞬间便永远地凝滞住。
张问道见此,欲逃离,可身形不稳,差点一个踉跄。
就在这时,江偃的刀再度抽出,前人的血花四溅。下一瞬,这把刀便驾在了张问道的脖子上。
这位张天师身子一僵,面上沾染了血渍,不敢转身,只是听身后少年道:
“天师来时未曾算过么?”他手中未动分毫。
“知天命却不可知己。”他蓦然笑了一声,似是认命,“你如今的解药,是从何处得来?”
“与你无关。”少年将戴着的面具卸下,露出一张隽朗皎洁的脸来,手上似是并没有拿着刀一般,还如真诚般低头笑着道:“天师的野心极大,却未免太孤注一掷了些,将身家性命皆放在了我身上。”
本这也是一个极妙的法子,这世间知晓双生子的存在的,本就寥寥几人。因而他设了这个圈套,将他收为子规,即便有人认出他来也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张问道修道却不信道,实足贪恋这手握的权利,无论有什么奇门遁甲术也好,卜卦算命法也罢,纵被奉为司天监的天师,他还是一位世俗中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念头也算不得野心。因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子,皆是人杜撰。紫微星仅仅是一颗星辰而已,比四周更亮一些罢了,只是星尘。以人形作神,神祗也不过是人心虚构的,好似上天选中之人,便可高人一等了?他无论如何终究是人。”张问道侧着眸光试图看向身后人道,“你我也仅仅是人。”
“天师得极妙,如此,物竞天择为天道,适者生存为人道。”少年看着张问道故作镇定张口便是遑论,笑出了声:“你的道经中逆天改命是无稽之谈,天师何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可不能轻易受死了。”
张问道惊恐未定,却是想起了多年之前为二人生辰卜的那一卦,终是平静道:“你将不得好死。”
江偃闻言瞳孔骤缩,屏息道:
“你也是。”
话毕,张问道瞬间感受到了颈脖下的皮肤被尖利的刀口划开。
这一刀未伤到血脉,刺痛如长针扎,而自己的脆又薄的皮肤被刀尖缓缓撕扯。
他忍不住发出凄厉的叫声,尾音却哑了嗓子。
少年挥刀,猛地斩下张问道拿着罗盘的右手,瞬间掉落到泥土中,发出沉闷的声音。鲜血瞬间淋漓,血水从勺中沿着竹盘落下,渗入积雪的草丛里,血滴又陷入壤中。
山林间瞬间出现许多头狼。
一二三四……来自四面八方的狼汇聚成群,密集地围拢在江偃与张问道的周围,片刻恶狼整体扑食而上。
嘭——爆竹声盖过一切,那一声哀嚎短暂得如围场上空绽放的烟火。
狼匹越过少年,似置若罔闻,直直冲上去撕咬。
而江偃拎着马缰绳,刀柄上的血珠攒动、汇集、落下。
望着被狼群分食的张问道,他的眼色中找不到一丝欢愉,冷静冷漠地似一位旁观者。
此刻的杀戮于他来,并没有半分畅快。就像是蛰伏许久之后伺机而动,压抑了数十年后,终于破茧。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在脑中演练千百遍,久到分不清真实梦境,久到不晓得动手后究竟是不是解脱。乃至于真的到来的那一刻,他恍然感受不到愉悦。
恩仇相泯,江偃霍然觉得好冷。
他与世间一直是充斥着剥离感的,因他从未如同正常人活过。那人还鲜活的面容已经残损,被蚕食过后,如此暴虐地在短时之内死亡。
张问道不再发出呻/吟/呼/喊,那睁着的双眼微突。
回忆上涌,童稚时不见天日使得双耳更加敏锐,稍长一些便是无穷无尽的屠戮,将幽闭室内之中之人一一斩杀。
宛若子规鸟一般,争夺抢食,自相残杀,只为在众多尸体中生存下来。
弱肉强食,非你死便是我活。
这一切拜谁人所赐呢?江偃看向狼群,利牙之下张问道的尸骨亦被瓜分。
少年的马蹄踩过罗盘,向丛林外处走去,没有回头。
他觉得无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