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章】猎猛虎
半月后,距离苏北围场五十里之外。
过江后,这里落了一场雪。
秋围实则是冬猎,乃猛禽走兽最为膘肥之时。
一位少年郎君骑乘一匹高头大马,在一众宫人车队的最前面,身披大氅,以三足金乌式样的面具覆面。
众人心中诽诽,却无人敢言。
这位郑国公的世子,为何面不能见人,自然是众位心中所猜忌。是因容貌可怖如修罗饿鬼,还是美如宝玉无暇不染纤尘。
兰陵王阴柔之美难以威慑敌军,便要以狰狞面具唬之。
而这位不过是一私生子罢,既无官职,也不带兵仗,还要带这面具,不清楚这原因,岂不是叫人心痒难耐,瞅一瞅这本人面貌。
韦太后的队伍在路上歇歇停停,走了半个月,而如今在南通与这位郑国公世子会上了面。
“家翁令某在此恭候太后,剑山无栈道,道路颇崎岖,还请太后随我一道入猎场。”少年道。
亮出三足金乌的令牌,叫人送上国公的手谕,前方带队之人便应承了下来。
离京有些远了,许多事情传来时,就已经晚了。
譬如魏无忌的死讯,韦太后纵有所言,亦无力回天。又如二皇子关囚三皇子一事,没有定论则秘而不宣。而太后只知道,这些护卫之中,有那日赵瑗送来的几人,时刻护着她的安危。
而眼前的少年,纵然有令牌为证,可也不得不防。
面具之下的少年眼见他人锁眉,耳闻他人低语,却不以为意。
戴着金箔面具的少年骑马在前,领着韦太后的队伍,护送至前朝时便建好的行宫。
“太后这几日先在行宫歇脚,待过两日扎好了棚宿,等官家到了,再一同再去围场。”郑国公的这位世子向韦太后道。
韦太后从前略有所闻,那位郑国公侍妾不断,却无留下一儿半女。
先帝几次为他指婚,却都遭拒绝,尔后战乱,自顾不暇时,也未将此往心中去。一位不要嫡亲子嗣的宗族,放在何时来看,都要叫人更放心一些。
可如今却是忽然多出一位世子,尽管听闻此讯叫人猝不及防,然郑国公没有正妻,这位世子身份亦是低贱,于这朝堂是不足为患的。
她令人拉开窗帘,看了一眼马背上戴着面具的少年,道:
“如此,便辛苦你了。”
从临安府出发到淮安,若马不停蹄快则三日,但若要缓一缓,十日也可到了。
郑国公被留在皇城之中,与六位尚书一同操持政事。
而官家以及几位皇子殿下坐上了往北越冬的车队。
三皇子身体素来不好,一路过来车马劳顿,令面色泛青,到了淮安终于与韦太后汇合,才得以解脱这颠簸的滋味。
帐棚是依照女真人的工艺仿制的,防风防雪,纵是体弱之人也感受不到外面的风寒。
腊月初一便是韦太后的生辰,而这一场围猎将持续七日,亦将这些出身宗室王族的青年汇集。
见在场的儿郎们个个身着骑装,官家难得地露出了笑颜,同韦太后道:“今日母后生辰,施令得由您来讲。”
“太平年间,早已没了军戎战事,皇胄亦好,宗室也罢,普通百姓不可因此便荒废武艺骑术,还需强身健体,居安思危。然今日大家伙儿玩得开心才是真的。”韦太后看了一眼宣武帝,又看向大家:“三个时辰内,以猎物多者为胜。”
赵瑗笑着道:“皇祖母,今个儿孙儿的猎都是您的。”
三皇子闻言笑了笑,却在看向马队其中一人时,笑意减淡。
他不会在人前多言语,因韦太后并不待见他。不如消匿生息,不被人瞧觉他的存在便好。
旗帜一挥,一声令下,以二皇子赵瑗为首的十几匹马冲入林间。
这座山林葱郁,松高近百尺,枝桠交错。笼罩掩映了半片天空。
少年的马匹并非是一马当先的,进入山林便后,各人便各自分散开来。
戴着面具的少年走马看似信步,却忽然斜仰起身子,顺手拉弓朝天射下几只鸟儿。
咻——一只乌鸦霎时落地,击落至土壤间,发出沉闷的声音。金箔面具少年拾起了乌雀,从鸟儿脚上取下一张笺来:
“解药已得。”
冬令时节,格格不入的鸢尾花香隐入血和土中。
少年面色不改,只是握住手心将纸团揉皱。
似是不再提防。
五十亩大的林场,大并不大。而密密的丛林,恰是最好的掩映。
要杀一个人,谈何容易。
众位宗族之子不会将赵瑗当成众矢之的,他们眼中的赵瑗依旧是储君之位最有可能的人选,巴结亦来不及。
因此趁此机会,多与之攀谈,想来或是一种与之结交的方式。
而少年跟在这个大队伍之外,亦步亦趋。
透过松木干,依稀能瞥见那一位矜贵之人暗金色的锦缎貂袄。
宛若林间走兽。
而隐约听人群中有人言:“捕猎亦要遵循其法,若是离得太近,则会被猎物发觉,反扑撕裂。若是离得太远,这箭的力道便不够用,是难以一箭取得性命的。”
赵瑗笑了笑:“猎手多为单枪匹马之徒,也并非成群才方便捕杀。”
闻及此,几位宗室悻悻,识眼色听话音而告退。
“可猎物,似狼者,一人对付只会被群起而攻之。”付百郦跟了上来道。
“这林子里养了狼?”赵瑗看向付百郦的眼里尽是探究之色。
“前些年是放了两头虎进去,丹东运来的。”段时宇闻声附和,“我倒不记得有狼。”
赵瑗拎紧了马缰,身旁除了四五位亲卫与付百郦、段时宇等人之外。一尺远处还有着骑马跟在后头的两位异姓臣子。
一人是薛傑,算得上是赵瑗的表亲,一人是霍仲卿,是兵部尚书霍向儒的侄孙。
“三殿下不能进林,等在外头也没什么乐趣。”付百郦言,“前些日子还同我抱怨了几句,不想来淮安围猎。”
“他体弱多病,未曾体会过骑马射猎的乐趣。冬日里天寒,人也总归苦闷些。”
“我听闻,那夜魏无忌被斩,是三殿下亲为?”霍仲卿问道。
“母后被人所害,三弟所恨瘀积于胸,发泄出来倒也好些。”赵瑗蹙眉想起了什么,又道,“刽子手也没这么好当,砍了人头,他躺了几日方才有了些血色。”
忽闻草丛中动静,霍仲卿猛地拔箭朝那方向放出一箭,箭风凌凌几乎擦地呼啸而过。
一位亲兵骑马向前走了几步,跳下马来从草丛中拎起一只兔子,而兔子腹中鼓起,大腹便便的模样。
赵瑗笑:“霍仲卿你这一箭收获可不少,是猎了一窝,如何作数?”
“诶诶,腹中的哪里可算。”薛傑道。
“仲卿箭术极稳,来年的春闱或能拔得头筹?”
“贡院里是藏龙卧虎,我哪里敢掉以轻心自满呢?一位叫江偃的举子,箭术亦是狠绝。”霍仲卿念起,“夸街后便再未切磋过了。”
赵瑗若有所思道:“武者须有其名,能有能人志士自然是好事。父皇重文抑武,而金国、西夏始终蠢蠢欲动,我宋室不可不练兵。”他眼中凌厉,“仲卿,你若能得进三甲,我便欠你一个将军。”
霍仲卿如闻圣谕一般,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拱手领命:“若有外敌当前,臣当护国万死不辞。”
付百郦将之看在眼里,顾念起多年前的那几位将军。缓缓地一眨眼后,抬首看向丛林深处那位不露声色如蛰伏野兽一般的少年。
他似耗着耐心,伺机而动。
薛傑落在了后头,他即便手速不如霍仲卿,眼神却是极为尖锐,将那些余下还藏匿在树后的野兔和松鼠,一一捕获。
一时之间,赵瑗已射中三只狐狸,皮毛被剥去,挂在坐骑后头。血腥味极重,难免引来一些猛兽,惹得林间不似方才般安静。
风吹草动,屏气凝神,便能觉察出有猎物将近的脚步。
赵瑗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一手已经按住弓弦,瞄准了翠柏交错之间的一点如火的艳色。
“嗷——”是一头花斑虎,足有三尺高。似是觉察到了来者不善,下一瞬便是冲了出来,二皇子手中的箭还未发出,座下马匹却是一惊,提起了前提,令人被迫后仰,而花斑虎已是伸出利爪,往马腹上一抓,皆是血印。
霍仲卿猛拉开弓,朝那虎背上射了一箭,深入皮毛,却被挣扎开来,惹得老虎一声嚎叫。赵瑗紧拉住缰绳,为使自己不落下马背。一脚牢踩住马镫,弃了弓箭,直接从腰际处抽出一把长剑来,挡住花斑虎的几次冲撞。
可马腹与腿处已被抓挠开裂,血肉清晰可见。他座下之骢已然半跪,再也立不起来了。
老虎张开大口,伸出脑袋似是威慑。赵瑗不得不跳下马去,执剑近身虎,颇为狼狈。
付百郦心中惶惶,情急之下再无他法子,只是避开老虎,藏于树后,亦不敢草惊蛇,更不敢加鞭离开留这位二皇子一人在林中。探头四顾,方是寻到了那位少年。
却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拉开长弓,几近于满弦。
箭尾的翎擦过他的面颊,倏忽一松手指,利箭擦肤而过,若不是有金箔面具抵挡,此力可在他面上落下一道血痕。
而箭身飒飒,从百步远处而来,在赵瑗心跳骤停,千钧一发之际,这一柄箭竟然从后而前,直贯花斑虎之首,箭头险些刺中他的眉宇。
速度之快,竟是未溅出一滴血。
啪、啪、啪,付百郦出了一身虚汗,伸出手来鼓了三下掌。
赵瑗抬眼望见来人,却只见少年的背影,还未来得及道出一句多谢,戴着金箔面具的少年便已经离开了。
而霍仲卿看着这一柄从花斑虎脑门上拔下来的箭,面色极为难看。
薛傑出声道:“是郑国公的那位私生子。”
“倒是有几分本事。”赵瑗接过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面上的血,弃了受伤的马儿,将一位护卫从自己的马上赶下,“只是不识规矩罢了。”坐上了马后,又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目无尊长,目无王法,私生子怪不得是私生子。殿下不必为之忧扰。”
“郑国公不来淮安,反叫这么一位目中无人的子嗣来觐见。”
“留在京中,其心难测,要提防他手伸得太长了。”
“切莫扫了兴致,今日便不言朝中事了罢,若非他人方才相救,我或是葬身虎口了。”
“二殿下仁义。”
赵瑗虽然如此,且得人肯定敬佩,却依旧是对那位带着面具的少年感到莫名熟悉,他纵然不言语,心下还是留心少年方才离去的方向,循着印象中的路,往前行去。
这一山林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人、禽与兽皆四处窜逃,这些生灵在被送入山坳时,可从未想过这已是宣告了它们的死期。
自以为被捕后又被放生,是新生是自由,却不知依旧是被圈固住,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围场,任人屠戮、宰割,只为博君一笑,求个乐子。
二皇子一行人一路上猎杀了野猪与鹿,收货颇丰。
赵瑗几处耽搁,一时之间找不到少年的踪迹。
天色渐暗,林间灌入细密的风来,松上压着的雪被纷纷抖落下来。
段时宇一不心落在了后头,跟着薛傑,稍稍夹紧了马腹欲提速,马蹄却似忽然被什么绊到,险些跌了一觉,整个人扑了出去。
薛傑闻声回首,看向跌落在地上的礼部大人:“段大人当心脚下。”他吃力地拉了一把段时宇,却在定睛时愕然惊呼。
算不上厚的积雪,已经被马蹄踏脏。
目所及之处,只见到一只结着霜冻僵了的手。
作者有话要:
江解锁新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