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章】斩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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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上。

    车夫疯狂挥鞭,沈缚坐在颠簸不堪的咫尺方格子里,强忍目眩与不适。

    闭上眼睛,而听车轮滚动的声音。车厢摇摆,已然是最快的速度前行。

    鸦使送来信不久,刑部便传了沈缚进公署。

    她努力回忆当时,唯记得祁知猷面色沉重,沈缚试图从中再看出一些什么,而祁知猷只是:“淮安围场需要你过去,”他补充道,“带上工具,”又顿了顿,“准备得齐全一些。”

    他并没有多言,也没再做嘱咐。沈缚握紧拳头,藏掖在袖中的那一张信上,是两句她再熟悉不过的话:储未立,淮安破。

    与曾经余尔砚给她看的那一张笺相比,少了“魏杀后”三个字,而字迹也各不相同。

    郑国公暂住宫内偏殿,并不在自己府上,沈缚接到消息后频繁登门几次,而只见到丁管事一面,仅与她道:“沈姑娘再做一次司祠罢。”

    好似在此后发生的事皆与她无关,她应安心嫁人。

    沈缚也在走之前与余尔砚彻夜商议,而他却也无什么头绪。

    “祁大人令我带好箱箧,我想或是什么人物死了,不可叫外人知晓,而我已经深陷泥潭,便在弃置之前再用一用。”

    “别胡思乱想太多,此次前去就当是入殓。他们既然叫你过去,便不会再无故过河拆桥,因现下你身上维系着的是沈、徐两府,”他似是有些不自在,“亦会看在郑国公面上,明里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只是……暗箭难防,你要保护好自己。国公这里,我会设法与他言。”

    “逐霞还在他府上么?”

    余尔砚摇头:“自魏无忌死后,逐霞实则可搬出来,而她却执意留在府中。”

    “为了什么?”沈缚不解。

    余尔砚蹙眉,思绪飘远:“大抵是为了皇后。”

    阮秀怡在世时,曾与她过逐霞师从方瑾瑾,经常入宫,自然认得各位娘娘们。而上一次她在国公府上时,逐霞却是易容成了他人的模样去见皇后。这一事亦令人费解。

    事出紧急,而又事关围场上的贵胄朝臣,她隐约觉得淮安定然有什么大事发生,秘而不宣,与三月里的那一场大火一般,如出一辙。

    是国公终于要收子复盘了么?

    而她也将从腐烂的泥潭中出来了么?还是进入另一方声色犬马却平庸浮躁的世界?

    沈缚路过驿站歇,入耳却皆是听闻有人谈论这次太后生辰的烟火是如何盛大壮阔。

    “韦太后的车马在这儿停了五日,淮安知府竟然未来接迎,反倒是被人直接送去了围场。”“您这人是谁?”“诶是郑国公的私生子。”“郑国公?”“他从前不是一直在两广么?怎么儿子会到苏北来?”“这些王侯老爷哪个没宠幸过几个扬州的官妓呢?”“从前也未听过……”

    闻言胸口恍惚给出一个答案来,这突然冒出来私生子令她心下十足不安,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到达围场。

    *

    烟花散后,韦太后已经叫人服侍送去安眠。

    后半夜里,翻寻出来的张问道的尸体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直到第二日,才与官家禀报。

    “将之抬出来。”宣武帝坐在高台之上,目光睥睨而下,于昨日不同,他并不再忌讳什么生辰。

    本应今明两日陆续返还临安城,却因两具尸体而锁住归程的脚步。

    长江以北的十二月,若是落起雪来,连呼吸皆可被冻住。昨夜才放过烟火,而那烟雾始终不散,白茫茫一片天,分辨不出是否是云翳。

    张问道所谓的残损的尸体上结了一层霜,竟然有些看不出人形了。

    韦太后看了一眼,眼底瞬间一红,却又好似嫌恶地撇开头去,道:“叫人盖住罢。”她又望向这位与自己至亲的儿子,这位宋室的天子,似是与他讲了一句:“张天师入林是为了寻阿瑗。”

    那么是谁叫上张天师去寻找二皇子的?

    张天师死于非命,是人为还是意外呢?

    若是他杀,醉翁之意是在阻挠找到二皇子,还是直截了当矛头本就指向张问道本人呢?

    “若是因阿瑗而伤天师,真是用心险恶。”薛丽妃忽然了一句。

    官家心中心知肚明,这淮安围场里的飞禽走兽,皆是被人驯养而放置在此,不会有什么伤人的野生猎物。

    因而被猎物撕咬,这本是一件不会发生之事。

    赵瑗因被太后与母妃提起,不好不答,却碍于昨日发现的金人尸首,亦心量了宣武帝的面色,避而不提金人道:“昨我迟迟不归是因在山崖的护栏尽头,发现了几头狼。既然山中真有狼群,则伤了张天师的,或是山中其余的狼不假。”

    礼部的几位闻言战战兢兢地跪下,道:“三日前清点猎物时,并未发觉山中有狼混入。亦未觉察到栅栏坏了。”

    人群中倒是有人声议论:“这栏杆破损,需要修缮。”“毕竟再过去便是金了。”

    “……”

    忽然一阵噤声,官家下令叫无关人等皆退下,四面帷帐皆放下,扎成了一间帐篷,只留几位事件相关的要臣。

    韦太后破了空气中的沉默,而她开口的一句话,却更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是哀家离开临安之后的事了,那几日听你兄弟二人不和,何以致此?”她目光在赵瑗与赵璩二人之间过了一个来回。

    赵璩将在场之人的面色尽收眼底,韦太后一句□□裸的怀疑,像是将张问道的死扣在他身上。

    再进一步,便是他愈对他这位皇兄欲行不轨。而这原因嘛,众人皆能空口造出几个来。

    赵璩自觉真实低估了自己在这位太后心中对他的厌恶程度。

    而赵瑗连忙解释道:“我与三弟素来要好,”他看了一眼赵璩道,“祖母是听了谣传。”

    “哦是么,落到哀家耳里,凡事总归空穴来风为多。”韦太后盯着赵璩道。

    “是孙儿贪玩出宫,忘却身子不好,犯起病来便似山倒,便歇在了外头的客栈里。魏阉狗搬弄是非,叫人瞧我们兄弟俩出丑。”赵璩答道,好似谦恭,却在后半句话时,加重了厌恶。

    宣武帝闻言,侧身面向韦太后道:“母亲无需再为此烦忧,朕子息淡薄,他二人年纪相差不大,从便玩在一块儿,辈相处得和睦与否,我们也都看在眼中。”

    薛丽妃也附和道:“三皇子身子弱,阿瑗做哥哥的,向来也都是他在照顾。”

    “那是哀家老糊涂了。”韦太后纵这样,眼里却都是精明,“然张天师的死,并非意外。”

    薛丽妃一个后怕,想到方才是她劝官家遣张问道进入山林,恐怕如今是会被怀疑到自己身上,立刻不言语了。

    “天师可司天,如何不司自己的命呢?一国的卜官惨死,若叫人知道,会如何想呢?他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若已修道,为何无仙神之力。”而赵璩不满韦太后许久,却只了张问道的不是。

    因韦太后自回銮以来,如有社稷大事,皆会过问天师。虽不可算之为心腹,却也实则将这位“半仙”遵奉着。旁人不会知,百姓不会知,她太后的懿旨自然也算得上是天命。

    “张天师为宋室殚精竭虑,司天祈福,而却遭奸人所害,落得如此一个下场,死后定也不愿忧谗畏讥。”听闻此话,韦太后越发不喜赵璩。

    而她心中自然牢记当年同在金国,皇后生产后便仓促离开,而听金人所言,当夜听闻哭声不像是只有一名婴儿。

    回到杭州她便将此与张天师提起,问他是否能算出一二以证实。

    而张问道却摇头:“太后所忧之事,微臣可替之分忧。为妃母凭子贵,而为后却反之。斩草或有患,不如从长而除根。”

    张问道在韦太后面前并不欲算卦,反倒是中她心中所想。而后几次滴血认亲,不久三皇子便孱弱起来,也算是安了韦太后的心。

    她并不觉这位皇三子,是官家所出,一心只觉皇后同金人有染,蛮夷之子却视为龙子,是罪大恶极。因而赵璩病了也好,死了也罢,只要不坐上这皇位,如此宋室之位方不会落在他头上。

    赵璩观其面色,心中了然,而闻不远处的动静,朝着柱后帘外看了一眼:“长久以来,有一事我不得其解。我自幼身体羸弱,听闻早先是皇祖母提议令司天监替我祛厄,而并非太医署。幼年时,我时常采血,与父皇相融,施法以求天子庇护。”似是要与韦太后较真到底一般,提出了石破天惊的提议,“皇兄今日遇险,是否也是因有邪佞附身?天师纵然死了,恰还有新上任的司天管勾,不如趁此机会,令之作法,皇兄也可求得一个平安。”

    此话一出,饶是韦太后并不认同,却也无法拒绝。

    赵瑗闻言看向赵璩眼色之中过于繁复,似是有太多要,却不知从何处起。而薛丽妃却是面色有几分不自然:“应以官家龙体为重,怎可轻易见血光。”

    宣武帝本目光有些迟疑,而在听闻薛丽妃的话后,极近冷漠:“一点血罢,不碍事。”

    此时的赵璩唤了身边的宫人,差使了司天管勾入帐篷,而得到天官允诺:“须等到后日吉时,为酉时。”

    翌日的皇家依旧按礼部安排作乐,好似不曾发现谁死了一般,驾轻就熟地展现出一副泰然颐养的作派。

    三皇子闻乐眉目悠惬,同赵瑗偶有几句交谈。

    “皇兄觉得,这狼是从何处而来?他人在林内并无事,偏偏天师怎就平白无故地死了?”

    “三弟多疑的毛病总是改不了。”对自己的身子消极,对他人的态度更是消极。仿佛在那个砍下魏无忌头颅的夜晚,他便再也不认得这位一同长大的少年了。赵瑗想,又或者是在更早的从前,赵璩便不再是他了。

    耳畔是赵瑗不算友善的怨言,赵璩隔着人群,与那位带着金箔面具的少年对视了一眼。

    重重歌舞伎的舞乐热火朝天,而这位少年沁凉的眼色,仿佛游离在这个热闹之外。江偃脑中无法摆脱张问道死前的那一句话。

    “你将不得好死。”

    那张脸的死前并非是怨愤与诅咒,而是平静地似乎是在讲一个事实。

    的确,若身上蛊毒无解,则势必不得好死。

    徐入澜那天夜里的诓骗,是为了保自己一条性命。要是这司天管勾话不假,那么江偃是死是活都无法改变。而少年当时却露了短,现下想来真是天真极了。而乌鸦所传来的国公所言的解药,当真是解药么?

    纵然所谓的大仇已报,江偃的刀尖并不就此止渴。

    他想快刀斩乱麻。

    他想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