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章】八卦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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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接近淮河,这雪便下得越大。

    接近淮安的时候,积雪已有一尺厚,还有一二里路便到围场了。

    车厢之内不敢点火炉,怕物燥起火,而汤婆子也早就冷却了下来。

    此时沈缚却顾不得冷洌,是因为车轮被卡在雪泥之下的凹凼里,一时半会马匹并拖不动。

    她撩开帘子,问道:“需要我下来么?”

    “外头天寒,沈行人还是坐车上罢。我去找点人来一道使使力气。”

    沈缚点了点头,却还是算在他们推车时下来。车夫跑几步走得不算太远,进入了边上的农家里。

    她提着冷掉的汤婆子,将里头的水倾倒了出来。水柱落在雪面上,没一会儿就冻了起来。

    呵出一口气,见他许久不出来,下意识地,沈缚伸手摸进袖口里的金铃铛,指尖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是皮肤凉还是铃铛更凉。

    她将此拿了出来,迟疑着,摇了一摇。

    下雪天埋盖着一些情绪,心口的跳动声隔着衣物与迟钝的感官也尤为明显。

    只因方才听淮安驿站里的几句议论令她心神不宁。

    “今年不太平。”民间传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几大灾事,一一浮现。

    “年初皇后殁了,科举死了好些贡生,夸街又出了乱子,保不齐这太后的寿辰……”

    “好似已经出事了……前几日围场里便有大人快马加鞭地回京去了。”低声言语,往着沈缚的马车方向看了一眼,“那辆车不就是临安府的么?”

    “何事你可知晓?”

    “不知是哪一家的王孙公子死了,听闻死时面目全非。”

    ……

    摇铃三下,等候许久。

    听闻脚步声,沈缚心中一颤,撩开车帘,才望见车夫才从农家出来,身后是两位壮丁:“沈行人等久了,方才这家人在宰羊,擦干净了这才出来。”

    沈缚攥着帘子的手,捏得紧了一些,努力镇定地笑了笑:“不碍事。”然后才从车上爬了下来,站在一旁的松树边上,看着这三人推着车子。

    心中惶惶,这铃铛却并无回音。

    沈缚吞下一口不适,同车夫道:“本也不远,若车子无法动弹,不如走进去便是了。”

    “快要好了,沈行人莫要心急。马跑起来,总是比两条腿快。”

    待到车子重新上路后,沈缚重新摇了摇铃铛,却还是无人回应,更不见那位少年。

    *

    沈缚赶到围场时,正值酉时。

    而围场内一片阒静。

    沈缚一下车,便被人接去了礼部的段时宇段大人帐篷内。

    “此时司天管勾在做法事,任何人不得出去。沈行人无需惊讶,少安毋躁。”

    “司天管勾?什么法事?”沈缚陡然生虑。

    “你先随我来。”段时宇将外袍披上,沿着帐篷外的径,领着沈缚走到了重兵把守的库房内。

    沈缚紧跟在他身后,不敢妄自言语。

    库门关上后,段时宇点燃了一把火,挂在墙壁之上。

    此处并无其他人,唯有两位红衣执吾将一鼎木箱上的锁链开。

    段时宇看了一眼他们手上的动作,对沈缚道:“你今日所看到的,不可对外再第二个字,沈行人。”

    沈缚微微一踟蹰,点了点头,只见那木箱缓缓开,入眼帘的是一只衣着完整的袖子,上面还绑着盔甲,虽然有些松散未系紧的样子,然护身的鳞片清晰可见,马褂与长靴并非是汉人的扮……待箱子完全被开后,沈缚才就着火光看清,这个箱子里躺着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金兵。

    “沈行人先呆在这里验一验尸体,只给你一个时辰,在此之后我们还有另外几具,放在了别处,你须先同我去会一会他人。”

    开工具箱箧的沈缚手有些发颤,她不敢再做多虑,她不明白为什么少年闻铃不至。只强迫自己安下心来,快速做完这一场尸检。

    沈缚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这具尸体。

    尸体被抬出,正放在这个巨大的木箱上面。味道并不好问,空中散发着似是腐臭发霉的味道,用再多的香料也覆盖不住。

    沈缚带上鱼皮手套,按了一按这个人露出来的肌肤,脆且僵硬,如同风干了的羊皮,显然已经死去很久了。又因冬日气温极低,又被积雪覆盖,才没有出现大面积腐烂的状况,他的皮肤却因被搬到室内而产生了一点水珠。开他的眼睛,瞳孔比常人略大,尸体已经硬化,并且发紫。

    脱去他的衣物后,发现此人并不精壮,根本不似一位金人士兵应有的体格。他身上大大伤口皆有一些,但并无致命外伤。身上有几道动物咬过的伤,却也并无血迹——那么这些伤是死后才造成的。

    拿刀用力划开死者的肌肤,切开脏器食管,发现其中空无一物。而肠内的恶臭意味着此人在死之前多日未进食。

    死因或是饥饿?

    既然入了山林,并不愁无猎物或是果实,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那么最为要紧的是,这个人的身份该如何定论?

    沈缚将几个疑点记在心中,并不排除此人或是死后被抛尸的可能。

    收拾干净之后她马不停蹄立刻随段时宇去了另一间帐篷。与方才不同的是,段时宇的态度与方才相比,略微轻松一些,更无什么遮掩。只不过这里所站着的御林显然要更多一些。

    “沈行人,这几具的尸体运回来时便已经不完整,然事关重大,你需细细查看,若有什么发现与疑惑,亦要指出,不可轻心。”

    沈缚方才操刀,肩膀有些发酸,手指被冻得有些迟钝。她搓了搓手,又在衣袖里捂了一会,才稍微再恢复一些知觉。走近一些,发觉尸体脚后已经一一放上了姓名牌。

    她凑近一瞧,待看清正当中的这一位究竟为谁后,不由得震惊地看了一眼段时宇。

    段时宇点了点头道:“的确是张天师。”

    张问道与其余人的尸体虽然不成形,躯干几乎无完整之处,目不忍视,然却并没有什么大的疑难之处。死因极为明显,皆为猛兽咬破皮肉经脉,失血而亡所致。

    只是,为何仅仅咬死这几人,而其余围猎之人却相安无事?

    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山林中所谓的猛禽野兽实则是驯养后放回山林,以供大伙玩乐所用。又如何伤人呢?

    沈缚将先前且这间帐篷里的几具尸体的尸检文书事无巨细地记录在纸上,又落了自己名字的款,交给段时宇之后,便被送去了偏一些的帐篷内暂且落脚。

    *

    主帐之内每一个人皆是神色紧绷。

    赵璩的一句提议并非完全是玩笑话,韦太后自然晓得从前所谓的替他作法治病,只不过是个糊弄人的幌子,实则是一次又一次地滴血认亲。

    她是偏爱赵瑗的,明眼人都知,可皇储一事素来都是立嫡不立长的,而赵璩从未接受过什么帝王之术,不过是个养在深宫内的贵子罢了。

    何无玄,这位司天管勾,以瓷盆装水,端放在高桌之上。二皇子赵瑗正对高桌,身边围绕着被点燃的七七四十九支蜡烛。

    薛丽妃皱着眉看着这位陌生的道者,他身上的浓郁草木熏香味道扑鼻,令人不愿接近。而薛丽妃却对之格外关注,她的手,没意识地紧紧攥着绢帕。

    身着道袍浑身檀香的何无玄嘴中念念有词,一边绕着赵瑗,一边用浮尘沾取盆中水,在地面上画着八卦:一为坎卦,位居正北方;二为坤卦,位居西南;三代表震卦,居东方;四为巽卦,居东南;五代表中宫,便是赵瑗所在位置;六视为乾卦,位居西北;七为兑,居西方;八为艮卦,是东北;九为离卦,居南方。

    地上展现出一张完整的八卦图来,水渍并无干的迹象。

    何无玄忽然定睛,指向赵瑗,将针递与他,而令他转身将血滴在盆中。

    酉时已过二刻。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何无玄朗声诵道。

    他走到桌前,将瓷盆高举,一步一步,径直走向平静地看着一切的宣武帝。

    他的须发花白,早生华发,根本不似这个年纪的帝王。看着似乎与保养得当的韦太后相差不了几岁。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今日并非为了卜卦,而是替赵瑗挡灾求吉。可何无玄的作法所经历的次序与从前替赵璩做的,别无二致。

    韦太后见此,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

    而宣武帝已然拿起帛上的银针,刺破了自己的指尖,往盆中挤入几滴血。

    何无玄将盆收起,再放回高桌之上,等待二位的血液相融。

    而时过半刻,他闭上眼睛,水迟迟未出现异象,口中经法念完第三遍,静候盆中血显相预凶吉。再一睁眼,他面色猛然大变。

    何无玄面色似是出现了一丝恐慌。他往向高位上的几人,稍有一分踌躇,方又端起瓷盆,便被韦太后出声拦下。

    “够了!”

    薛丽妃闻声慌乱,赶紧使了眼色令身旁婢女去端盆子。她身侧的宫人连忙应下,松了松袖子,便奔向那个阵。

    手一接触到瓷盆,便似不受力一般,整个人跌了出去。而一只脚勾动了桌子,将整个盆子皆推了出去。

    只听到“咣当”一声,瓷盆摔了个破碎。而盆中掺杂着血与雪水的液体四流,又混入了地面的尘土与蜡油,看不出原先是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

    祖国母亲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