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七章】重相逢
“奴婢该死!”薛丽妃的这位宫人连忙跪地,并顾不上地面之上的碎瓷渣。
韦太后神色难看极了,睥睨而视,仅是看向这位宫人,所言却是话中有话:“主子还未发话,手脚不稳,擅自毁了这场法事,的确该死。”
“你何故如此?”赵瑗向宫人发问,却是浑然不知的神情。
“奴婢听闻太后方才喝止,以为本应叫停这法事,是而才入阵。”宫人不敢抬头道。
“强词夺理,倒是个尖牙利嘴的。”韦太后斥道。
薛丽妃紧抿的唇一撇,附和了一句:“做事如此不稳当,是该好好责罚。”
“没规矩不如几杖板子,至于多少,还得看有没有渎神渎圣,”赵璩并没有在这宫人突如其来的动作上多费心神,只是道:“请皇兄定夺罢。”
赵瑗今日行此法亦觉得莫名,他本不是信奉佛道之人。被断了司天监的做法,自己也没往心里去。更令他拿不准主意的,是因那位宫人是自己母妃的下人。
为何要来端这盆水呢?
他坐在这里,根本无法看到水中有什么。
赵瑗看了一眼官家的神色,又朝着赵璩的方向道:“司天管勾一罢。”
赵瑗看不见何无玄的面色,可赵璩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何无玄方才是看到了什么?
他心中大抵也有了几分猜测,本是无心,哪知如今颇有了几分歪正着的意思。
宣武帝隐忍不发,可一双眼中已然怒极,何无玄难言,还未等到他开口。官家便是起身走下高椅,走向八卦阵内,去看那滩水。
而后扭头看向薛丽妃。
双目宛若凌迟。
不惑之年的帝王,眼底却并非不惑。只是吞了一口口水,哑着声音,叫其余人皆退下:“今日便散了吧,这宫人要如何责罚便随母亲责罚。”
韦太后拧着眉,狐疑地看向薛丽妃,一想到今日的阵法,暗暗猜到了什么,气息已经有些发抖,被人扶着,硬是站了起来。
“老二、老三,你们也是,退下吧。”官家道。
而此时的薛丽妃正要走,却是被喊道:“丽妃,你留下。”
赵瑗脚步顿了一顿,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而起,却还是离开了。
主帐之中只有宣武帝与薛丽妃二人。
结为夫妻二十余年,从未有如此狼狈相对过。
官家并没有话,眼里尽是厌恶,指着一旁的矮柜。
薛丽妃如何会不识眼色呢?她泫然噙泪,发着颤去开矮柜的抽屉。
她背过身去,咬着下唇,平静着声音道:“官家是想要臣妾拿什么?”
抽屉内放着一个青色瓷瓶。
薛丽妃心中一沉。
嘴里全是苦涩。
“官家这是何意?”然她却还想着辩解。
瓶中的药物具体是什么,她并不知晓,然用这个青瓷瓶子盛放的,唯有剧毒。
宣武帝的意思她自然了解,是要叫丽妃自决。
“贱妇。”他吐出两个字。
“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年情谊便可不管不顾。今日官家你宁愿信一盆水,亦不愿信臣妾。”丽妃眼泪沿着面颊落下,“口无凭,卦象周易皆不过是玄学而已,阿瑗在宫内,多少人觊觎此位,或亦有人陷害。官家须明鉴,若无凭证,臣妾冤枉,六月飞雪。”
“你做过什么事,你自然清楚,是麟儿是杂种,朕并非今日才有论断。”
丽妃一脸惊慌,如此来,今日只是特地设下的幌子圈套,只等她掉落而已。
一瞬间,薛丽妃脸色从悲恸到愤恨,再到扭曲再到疯狂,忍不住破着喉咙讥讽:“你眼底从来没有臣妾,为何臣妾不可再有他人?连一句奸夫是谁都不闻不问,他人以为我在深宫独受恩宠。实则只有冷清,无边无际的冷清。你若要登仙,为何还不羽化呀,这岂非罪孽深重?将陈无择视为上宾,好似天天修道,实则朝政从未放手。你是明君吗?后人会如何写呢?心肠太过狭隘,残害忠良,如何兼济天下呢?你只会被唾弃罢了。若无阿瑗,臣妾活不下去。若无阿瑗,你连一眼都吝啬!什么杂种,他是我的儿子,我的骨肉!”
宣武帝两三步奔来,一把捏住她的咽喉,丽妃瞬间面色涨红,呼气困难,拍着扼住她脖子的那一只手,断断续续地道:“事到如今,我便是再……糊涂,也不该问这一句……官家对臣妾可有半分爱意,”丽妃眼睛通红,直直看向眼前之人:“因为……我知道,你没有心。金人……囚先帝,你无动于衷,便……是……弑君父;皇后葬大火,魏无忌……听得……是谁的令……下的手?你既杀了她,也杀了我罢。”
*
或是因为路上并未合眼休息,乃至于入殓完她便睡着了。
可睡得并不安稳,没两个时辰又醒了好几次。
睡着的时候脑子里也皆是揉杂在一起的各种乱绪。
譬如这金人为何会出现在淮安?张问道为何会死?江偃如今人在何处?与徐入澜的婚事便半推半就地定了?还有多年前母亲一家的死到底从何谈起?
更妄谈以后。
她的目光无法长远,因为看不到以后。
醒来后索性起来,穿好了袄袍,走到外头去。
她不敢往重兵之地跑,只在附近绕了几圈。不远处便可看到黑黢黢的山林,在夜色之下,更显诡秘。
沈缚不禁想到张问道被猛兽咬噬致死的惨烈模样,转身便走。
回头却撞到了一个白芷味道的胸膛。
她一瞬间失了神。
她的手腕被牵起,少年手掌上的薄茧她不能再熟悉;少年身上清冷的味道她不能再沉迷;手臂从后腰跨至背,将她心翼翼地圈固住,好似是她抬头便可触碰见的天地。
这个熟稔而又冰凉的怀抱冲散了些许的焦虑,令她一瞬间安心下来。
沈缚鼻子一酸,再度熏上她的味道,是因为不必再顾忌什么了么?
不敢将脸从他身上拿开,而又尝试性地,伸出了还空闲着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放在少年的肩胛,加以一个回抱。
“我在这里。”江偃道。
沈缚却没忍住,压着嗓子哭泣,将少年狠狠抱在怀里。
“你现在又是谁呢?如何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沈缚没有抬头,只是脸颊触碰着衣襟上的丝缎,令她知晓他又换了一个众人皆应允的身份。
“郑国公的世子。”少年将她的手摸上自己的面具,唇角一抿。
这般的样貌,依旧是见不得人。
沈缚心间一沉,不明白江偃自己是否知晓他确实是郑国公所出无误,有些唏嘘,却顾不得想太多:“我摇了铃铛,你没有来,一炷香过去了,我想是大雪封路。”
她没有,我怕你死了。
此时此刻的少年却是略微一怔,再无法轻易地讲出那句:“我不会死的。”
余尔砚所寻到的鸢尾方子不过只是缓和的药物而已,何无玄笃言根本没有什么解药,是而少年他并不知道如何存活。
“是有什么事吗?”沈缚觉察到了少年言语间的不同寻常,一手指尖绕着他腰带上的环扣。
“段时宇带你去见过了?”
事到如今,沈缚并不觉得该隐瞒他什么。她恨不得,能将所有给他倾述。
二人回了沈缚所在的帐篷内。
“两间帐篷,一间存放着金兵尸首,一间放着张问道与其他人。”沈缚眼中的泪水已干,她没有点蜡烛,而是将帐篷封好,转过头想要仔细揣摩江偃,微微扬起了眼,看向少年,将他脸上的面具揭下。
面容显现,少年的纯粹而又黢黑的双眸如磁石,令沈缚不由得心跳加速:“刑部遣我过来,本不是叫我替张问道验尸的。闻是二殿下先找到了金兵尸体,差人送了出来,后张问道入林寻人,这才死了。”沈缚的呼吸与江偃凑得极近:“两件事皆与赵瑗相关。”
“如今是有第三件事。”江偃直盯着沈缚的眼睛道。
“是什么?”沈缚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知道是他压低的、好听的声线所致,还是因此事而触动。
“新的司天管勾做法事,采了官家与赵瑗的血。”
江偃没有再下去,而沈缚只是越发惊骇,神魂未定地又看向少年,咬了咬下唇,下定了决心与他道:“绍兴三年,皇太子因病薨后,陈无择方入宫受重用。赵瑗是这年年底出生,而你是绍兴七年。” 她又试探一般,拉回少年的手,在相触到的那一瞬间,便好似从指间传来了无穷的温暖,沈缚安静了片刻,忽然道:“十二月净是皇家的诞辰了。”
“赵瑗如此,韦太后如此。”江偃道。
“你亦如此。”江偃显然未回过神,从未意识到这一点般。的确,一个二十年不曾度过正常日子的少年,怎会对生辰抱有特殊的记忆?
沈缚低头,将他的手心开,摩挲过掌心,令人发痒,她像是极为稀松寻常道:“三殿下是腊月初九,你与他一致。”
江偃却反客为主将她的手心紧紧地握住、包裹:“姐姐是沙子。”他将沈缚整个人搂在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左肩。
“怎么这样?”沈缚卸下心防,提了提嘴角,微笑道。
“握紧反而散了,松一些才不会逃走。”江偃此刻的怀抱不留一丝空隙,令人眼底发胀、酸楚却又窒息,“但我不想松开。更不想你是因赵璩识我。”
沈缚心跳一叠,似是觉察到少年的不安,内心生疚,耳朵贴在他的胸襟之上,听着他沉静而又有力的心房的声音,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胛,安抚道:“我不会逃走的,你也不要让我担心了。”
倏忽。少年手臂一用力,便将沈缚整个人拦腰抱起。帐篷不大,咫尺之间便是低矮的床榻。江偃几步便将她放在了榻上。
他整个人的阴影遮挡住了沈缚,令她敲不见外头隐隐绰绰的光亮。而少年的指腹粗糙却柔软,划过她的脸颊。沈缚的脸有些泛红,但黑暗之中,并不可清晰分辨。
少年在沈缚面上落下一个清冷干燥的吻。
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今晚我想留在这里。”江偃望着她的眼睛,蓦然道。
沈缚并不知晓他为何还要与她这一句话,只是笑了笑:“好。”
二人同衾抵足而眠,没有再多言。
不明白是因少年的体温炙热而浓烈暖了这如冰窖般的被窝,还是他的出现令多日以来精神极度紧张的沈缚心安了下来,她睡得酣眠,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