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魔王与勇者的起点(2)
汗水沿着脸颊和鼻尖肆意流淌。
这是盛夏的午后。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半空中,发散出白炽的光芒。全世界似乎只剩树上的蝉还格外精神,一阵一阵发出嘶哑的鸣叫。
——剑刃笔直地挥下,在剑尖距地面约一尺高时急停悬住。
然后抬起,再度重重挥下。
没开刃的重剑,一次又一次地划破燥热的空气,带起更加燥热的风。
破破烂烂的房屋门口,几乎没有任何阴凉。他独自一人站在开阔的地方,持续着挥剑的动作。
……好热。
……好累。
汗水就像流不完一样淌个没完没了,湿了脚边的地面。肺部的气息也一并变得灼热,每一次呼吸都火辣辣的。
重剑向上抬起,挥下。
……好像快要脱水了。不定下一秒钟就要晕倒了。全身上下汗津津的,单薄的衣服早已湿透,四肢变得柔软无力,腰部的肌肉叫嚣着发散酸痛。
即使如此……
挥剑的动作仍然在持续着。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头脑变得不清不楚。太阳穴和手臂上的肌肉一样地突突跳动着,恍惚间他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了。
我……到底是……
“喂,子。这种天气还这么拼命,心中暑啊。”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声音。他抖着手臂,慢慢将重剑支在地上,扭头看过去——
院墙的阴凉下,住在隔壁的老伯正推着车靠在那里。似乎是恰好路过的样子。
“没事的,”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规定的次数……还有三分之一就……”
自己的声音过分稚嫩,令他感到微妙的违和。随后却又反而因为这异样感而迷茫起来。
明明就是早就听惯了的自己的声音啊。什么过于稚嫩,自己本来就是还没到变声期的孩……大概。
“这么拼命可不行哪,年轻人,”老伯啧啧有声地摇着手指,然后从车上取下悬挂的水囊递过来,“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累坏了不是得不偿失吗?”
自从双亲出海遇难后,就一直是老伯和另外几位邻居在接济他,算起来也和家人差不多了。
把重剑靠在墙边,他步跑了过去,接过水囊轻声了句谢谢。
“你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老人家上上下下量着他,“也不用这么拼命吧?这是练了多久啊?”
“没多久。只是天太热了,所以出汗多了点。”
——按照老师的指点,每天刺劈砍的动作各重复上千次——这种程度的练习,只是基本中的基本。
“我你啊……”
老人家呼啦呼啦地扯着衣角扇风。
“年轻人,有上进心当然是好事。在咱们村子这种偏远地方,能学点战技防身,也是好事。但是啊,也不用什么都听从那个外来的佣兵吧?那家伙的标准太过严苛了,是只适用于他们那种人的。你只需要学一点防身不就行了吗?足够砍伤野兽就行了。用不着这么努力地从早到晚练习个没完吧?”
“那怎么行!”他直觉地反驳道,“老师对我已经降低标准了。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的话,将来怎么能……”
“将来?”老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这孩子真是的。,将来反正也要出海做渔民,哪里用得上刀剑?捕鱼能用剑吗?比起这个,你还是先学习鱼叉的用法吧。”
他安静了下来,不再争论,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老人看着他,皱眉道:“你该不会……想离开村子,跟那个外来户一样做什么佣兵吧?”
“老师不是佣兵,”他声着,“老师是冒险家……”
“那不就是佣兵嘛。你该不会想学那家伙吧?”
他一时没话,老人顿时急了。
“那家伙对你讲了什么不该讲的吗?真是的,随随便便煽动孩子不该有的猎奇心……听好了,亚瑟。”
老人变得极为严肃。
“这是来自老人家的忠告。像学会剑技然后离开村子外出冒险之类的——这种念头还是趁早放弃的好。”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出门冒险这种事,无非是整天整天地与魔物搏斗而已,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掉,危险得不得了——你倒是也考虑下自己早早去世的双亲啊,年纪轻轻就送了命的话,讲来在天国里也没有脸面去见他们吧!”
为什么他还得考虑已经去世的人的心情做事啊?退一万步讲,已经去世的人还有心情可言吗?
虽然心里不服气地想着,表面上他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
“我、我知道了。”
“唉,现在的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老人颇为长吁短叹了一阵。随后又有些不忍心似的,掀起了车上的盖子。
“算了,算了。今天没吃午饭吧?来,给你这个,先垫垫肚子吧。”
老人从车里取出烤熟的鱿鱼递了过来,他也就顺从地接过。撒上调味料之后,海产品的腥味去除殆尽,口感却依旧筋道,只是咬了一口,早已空空如也的胃部便发出迟来的饥饿声响。
这一代是渔村,住民们的食物一直以海产为主。隔壁的老人家就是以制售腌鱼和其他海货为生的,也会推着车卖上两天烤鱼。偶尔分他一点,这就是日常生活中能吃上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这时,路另一头突然有个身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老爹!老爹,不好了。那个佣兵他——”
跑来的是老人的儿子,也就是住在隔壁的大叔。此时他脸上满是惊惧。
村民们提到“佣兵”的时候,通常指的就是那个外来的冒险者,也是目前正对他进行教导的剑术老师。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慌慌张张的!”老人喝道。但那位大叔似乎完全没法平静。
“抱、抱歉,但是……”
“老师他怎么了?”他急忙跑过去问道,心里陡然翻起了无尽的担忧和慌乱。
“他……这、这个……”
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大叔似乎有些踌躇。
他“怎么了?”
再三询问得不到答复,他干脆向大叔来时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条路通往村尾的方向,从那边再翻过一个的坡道,就能去到通往内地的大路上。
路边稀稀落落地有些散开的村民,正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着。
“已经……了吧?真可怜……”
“啊啊,真可怜,但是……也真可怕。”
“是被魔物……的吧。”
“一定是的。最近魔物也越来越多了,真是讨厌。”
“村里也越来越危险了啊……领主大人不是要派士兵驻扎吗?正规兵的话,应该能保护大家的安全吧?”
“但是真派来的话,赋税就……”
翻过那道低矮的土坡,只见对面的十字路口处有不少人聚集着。村长和村庄里稍微有地位的长者都在。
一路冲过去,趁着别人来不及注意的时候钻进人群的缝隙——因为他是身量矮的孩子,因此很容易就挤到了最前方。
……啊。
在看到人圈正中的物体时,他一下子停顿住了。心脏狠狠撞击着胸腔,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声而黑白,只有面前的一片血色还是殷红的。
——是尸。体。
那个从外地来的冒险家……老师他……已经……
人类死亡的凄惨模样,映在他的瞳孔里侧。胸口破开了大洞,内部的血肉和脏器都暴露在空气里。四肢摊开,脑袋无力地支在地上,脸上一片灰白——那就是“死相”,是死人的模样。
从胃部涌起极度不舒服的感觉。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大家发现了他的闯入。很快就有村民把他推到了人群之外,严厉警告道:“这可不是孩子该看的场面——”
“为……?”
“快点回去……你什么?”
“为什么、会……”
总算出了成型的词句。
克服了疯涌而上的反胃和随之而来的恐惧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愤怒。
现在躺在那里的那具尸。体,明明昨天还是笑容豪爽地对他讲述旅途见闻的活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谁——
“那是……魔物干的吧。”
由大叔搀扶着,一路赶过来的老人,默默撑住了他的背。
“听佣兵的结局多半都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们杀掉了太多的魔物,所以迟早会被魔物盯上杀掉……虽然很遗憾,但这大概是注定了的吧。所以啊……”
老人沉重地叮嘱道,“你可别犯傻去做那行啊。”
“……”
鼻腔里涌上迟来的酸涩。直到现在,某人确实已经死去的实感才慢慢涌了上来,化作堆积在眼眶里的大把泪水。
身边的村民们大多知道他跟随那个人学习剑术的事,围拢过来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膀。
“别再想什么出门冒险之类的事了。不然迟早也会被魔物杀掉——”
被魔物——杀掉。
——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然而不知为何,心头浮现了异样的想法。
“不是的。”
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游离在这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年少的自身之外,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那个人真是被魔物杀害的吗?
留在尸。体胸口的分明就是剑伤。魔物的爪和牙不可能造成这么规则而平整的伤势,再,一般的魔物在袭击时也很少瞄准前胸,而是会选择脆弱的咽喉或者柔软的腹部吧。
“不是、不是魔物——”
杀了他的,并非魔物,而是——人类。
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前,隐约浮现出旧日的光景。
“老师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他曾经这么询问过对方。这里是偏远落后的渔村,连魔物都懒于光顾,怎么看都不是隐居养老的好地方。
“是啊……这里未免也太偏僻了。”
对方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不是我嫌弃你们这,怎么呢,见识过繁华的外界之后,确实很难对这种环境生出好感啊。但是我非来不可,不如已经没别的地方好去了。
“有朋友把某样宝物托付给我了,那是非常重要的、值钱的宝物哪,我想想……值钱到,很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都愿意为了得到它而杀人的地步。有人雇了杀手,满城寻找我的踪迹;为了躲避杀人夺宝这种事,我只好隐居在这种乡下了啊。”
……是这么回事吗?
是有人为了得到值钱的宝物而夺走了他的性命……吗?
为了这种理由、就动手杀害同类,这行为是何等的卑劣啊。只是为了金钱和利益就——
“只是为了钱就……”
“哎?您什么?”
另外的声音,突然斜插了进来。是少女的清脆的声音。
“——啊。”
他突然回过神。
面前没有什么尸。体,周围也没有村民们环绕。这里根本不是那个渔村村外的十字路口。
这里是室内。他正坐在擦得干干净净的长条桌前,昏黄的烛光映亮了半边脸颊。
似乎是某家旅店的大厅——不过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桌椅摆得格外稀疏,只有零散三两张而已。墙边却靠了许多破碎了的木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并非孩童稚嫩的双掌,而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有力的手掌。上面因为长期握剑而磨出了一层硬茧。
“啊,不是为了钱啦……”
对面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姑娘,长着一双酷似猫瞳的可爱眼睛。
虽然年少,但完全可以成为美人。美貌到了即使是像自己这种完全不解风情的愣头青,也能直观判定的地步。
她手里摆弄着猫耳形状的饰品,有些难堪地扭开了脸,一味地盯着烛台的底座。
“毕竟我这家店赚不到多少钱啦。就算整个儿卖掉,也没有多少钱的。他们看上的,……这真的很难启齿……大概是我本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