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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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槐离开老家时年纪还太,早忘记上次见到的老家是什么模样。但是再度回到这个地方,夏槐能看出来,老家没怎么发展,最大的变化就是人少了,一条路走下来见不到几个年轻人,听老人村里年轻人都去临近城市发展,去海岛的尤其多,现在这个村子,是老人村不为过。

    舅舅家离夏槐下车的车站最近,多年阴影致使他想到舅舅一家仍心存愧疚,甚怕碰面。可这次回来心态却莫名其妙有所转变,那些厚重的愧疚非但没让他尽量避闪通往舅舅家的路,反而让他想去看看舅舅一家现在过得还好不好。

    夏槐犹豫要不要去舅舅家看看,犹豫完后,发现已不知不觉来到舅舅家门口。

    舅舅家是泥土堆建的土房子,几年来并无翻新加固。土墙上被人用喷漆涂写着蚯蚓一样的大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债不还,剁你手足”,“绞你舌根,杀你妻子”!

    虽只是几个字,内容便足够叫夏槐心头一凛。看来舅舅一家过得一点也不好。

    房子大门开敞,里面没人。农村人在白天很少会关门,即便没人在家中大门也是开着的。

    夏槐走进房内,正中木桌上供着的遗照万分显眼,定睛一看,夏槐不由大惊,那是舅妈的遗照!

    舅妈居然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怎么一点也没听?

    正在震惊与疑虑之际,身后来了动静。夏槐转身一看,未平下的惊讶再次受到强烈冲击。

    眼前出现的人,没有左腿和右手,仅左手撑着根拐杖支撑整副身体。夏槐震惊了好半晌,才愿意承认,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舅舅!

    见到夏槐,夏舅舅大概也是受到同等惊吓,本就略凸的眼球在一瞪之下似乎要喷爆出来。夏槐看见他张口要什么,出声却只有呜呀不清的声音,细看,原来是舌头没了。

    过往盼着逃避的阴影,顷刻烟消云散。他抖着手慢慢伸向舅舅那残缺肢体的断口,声音哆嗦着:“舅舅?舅舅,你怎么会……”

    被夏槐一碰,舅舅如遭雷击,猛地哇哇大叫,拄着一根拐杖发狂般地回避夏槐,口中咿咿呀呀之声似不断的涎水,流淌不止。

    舅舅的反应如看见蛇蝎,看见豺狼虎豹,夏槐上来抓他肩膀,他用最大的力气艰难地扭动身子甩开夏槐的手。

    “舅舅,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面对夏槐的追问,舅舅慌不择路,一拐一拐迅疾地躲进离自己最近的厕所里,快速将门关上,任夏槐在门外再喊几声“舅舅”,都不愿出来。

    讶然、震撼、疑惑、无奈,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前一后涌上夏槐心间。

    他叹口气离开舅舅的房子,看着屋外土墙上喷写的扭曲的字,心念:舅舅真的是因为欠债而变成这样的吗?

    家破人亡,妻死子丧。夏槐怎么也想不到,多年避不敢见的舅舅,居然会成为今天这副模样。

    舅舅家是不再去了,夏槐绕回自己原先的家看了一遭。

    他们离开海岛的那天,母亲将旧居卖给他人。听村里人讲,自他们离开后,那房子就像座凶宅,谁住进去都有毛病,后来又转卖了好几次,都出现这种问题,久之没人敢买也没人敢住了。现在他们的旧居是座空宅,里头只剩几件破家具,还是当年他们用的。

    夏槐走进旧居内,坐在老旧灰脏的木沙发上,他坐的位置正好面对门外的庭院。

    脑中深处的旧记忆被一层层揭起,他最不愿面对的那天,于此刻悄然无息爬上回忆的舞台。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槐对10岁那年有限的记忆,坐在这个地方后,仿佛被开发到极限,最不起眼的细节也被记忆从夹缝里凿出来。

    表弟的满月酒,庭院里十几二十张酒席,大部分菜是外面餐馆定的,但是烤乳猪要母亲自己动手,所以母亲那天几乎都待在厨房里忙活。

    乡亲喝酒喝得不亦乐乎,没到两个时有些人就已经喝大了。舅妈在外面应酬乡亲,期间进来喊待在房间内的舅舅出来帮忙。舅舅出去和舅妈一起应酬。

    当年湘姨还在,满月的表弟是湘姨在照顾的。湘姨照顾表弟睡下后,回自己房间忙活一阵自己的事,然后出来帮忙搬新运来的酒。

    夏槐走进房间,看见躺在自己床上的表弟睡得正香甜,因那天天气较凉,怕表弟冻着,他给表弟加上一层棉被。这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个举动。

    9岁的夏楠跑去厨房找母亲,不知又错什么话惹怒了妈妈,被妈妈吼骂一声后开始哭闹。舅妈正巧进屋内拿酒杯,见她在哭,过去安慰她。随着跟进来的舅舅觉得舅妈太过溺爱孩子,夏楠做错事就是应该被骂。夏楠越哭越大声,跑去找湘姨求安慰。

    夏槐本想去问夏楠发生什么事,想想没过去问,跑到庭院来穿梭在酒席之间。村里大人抓住他,逼年仅10岁的他喝酒。他被逼无奈喝了一口,顿时被呛得脸红脖子粗,村里大人见他这副滑稽模样,一个个笑得不亦乐乎。

    夏槐咳嗽的时候,喝得最大的秦非进他们屋里去借厕所,出来后便见他脸色颇异,也不继续同人喝酒了。他一定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最后,表弟被发现死亡。全家那些躲房里的、在外面的人,全跑来围在表弟死亡的房间门前,一时大乱,对表弟的死,宾客众纷纭,秦非坚定表弟被谋害,村中警官断定表弟死于“蒙被综合征”,当天结案。

    而夏槐,也自那天起披上误杀表弟的骂名。

    坐在这里的夏槐,将这段记忆不断于脑中回放。跟着处理过刑事案件的他,此时终于发觉事有不对之处。一定有人害死了表弟,可如秦非警官所,以那天的情况,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害死表弟,连秦非警官自己也有这个可能。

    每个人都有嫌疑,谁会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这个疑惑,夏槐今夜独自在这座凶宅里想了一晚上都想不通。

    次日清早,夏槐准备回海岛。

    出门时往屋后溜了一圈,夏楠9岁那年在屋后种下的花树,竟想不到现在还活着。没人理,杂草丛生,但也兀自生长得茁壮,一朵朵花开得正艳媚。

    夏槐摘下一枝,包起来,准备明天在夏楠的婚礼上送给她。无论那场婚礼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那毕竟也是他妹妹最重要的日子。

    回到海岛后,夏槐独自去医院看妈妈。护工自从换到新病房,妈妈就喜欢坐在阳台上看外面的风景,一坐一整天,坐着什么也不干,就是数天数。数到底了就从头再数。

    今天早上夏楠和向昱新来过,因为明天的婚礼想让老人家去参加,准备将她接去家住。谁知老人家离开这个病房就要闹,死活不肯出去。

    向氏夫妇俩没有办法,只能让妈妈留在病房里,明早再来试试。但医生的建议却是最好不要让老人家外出。

    母亲现在依然坐在阳台,夏槐走到她身边,喊了声“妈”。

    夏妈妈没回应,自言自语着:“三千两百一十天、三千两百一十二天、三千两百一十三天……”

    “妈,我昨天回老家了。”

    “三千两百一十四天、三千两百一十五天……”

    “妈,你相不相信,表弟不是我害死的?”

    “三千两百一十六天、三千两百一十七天……”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学校,来到宿舍门前,夏槐看见倚靠在门口穿着黑色风衣外套的尹舜。

    “尹舜?”夏槐眼睛微微发亮,疲惫感消失许多,心中有些欣喜。

    只是一天不见罢了,好似隔了几个春秋,这一刻竟有久别重逢之感。

    尹舜看见他,微微弯起唇角,从背后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瑞士巧克力。

    “巧克力?”夏槐快步上去接过来,拆开盒子,只见盒内巧克力围成心形,躺在巧克力中间的是一条挂着剑形吊坠的项链,项链作工完美古朴,不像这个年代的产品。夏槐问,“还有条项链?”

    “这条项链是希腊上个世纪制作的,以达摩克利斯之剑为型。虽这把剑代表时刻的危险,但这条项链却是一个护身符,曾戴过它的一个欧洲贵族靠它死里逃生多次。”尹舜将项链从盒中拿出来,,“昨天和我教授赌,赢回来的。现在送给你。”

    夏槐笑着问:“你怎么突然送我礼物?”

    “今天是你生日,你忘记了?”

    夏槐蓦地一怔。恍然记起,今日是11月1号。他只记得明天是夏楠婚礼,还真忘记今天是自己生日。

    尹舜亲手把这条项链给夏槐戴上,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柔声道:“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夏槐呆愣几秒,随后,缓缓伸出手抱住尹舜,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像是流浪了一天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依靠。

    深呼吸了一口气,夏槐低声念:“谢谢。”

    他谢谢尹舜,能在这么疲惫黑暗的时刻,让他感受到一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