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去瑞士的签证还有两天才下来,夏槐和尹舜又在临近地区玩了几天。
这几天,他们都在聊宗教与宽恕的问题。
在咖啡厅里,尹舜谈起那天夏槐对东方宗教中宽恕的看法:“佛教从不会一个人有罪,他们只会教人们如何脱离苦难。一切苦难,源于无明,根于执着。凡是对一样东西太过执着,就会被其奴役。他们劝人勿恨,因为恨一个人很苦。”
夏槐搅拌着苦涩的咖啡,忍不住笑起来:“这些到底是创造宗教的人类编撰的,人类总喜欢以自己的主观思想去规范其他人。他们为什么认为‘不恨’就不苦?”
“这些都有现实依据。”尹舜加以诠释,“人们在‘我恨你’的时候,表情既愤怒又痛苦,但‘我爱你’时,是在笑。”
“真的?”
“不信你看一下。”
夏槐抬头看坐在对面的尹舜,尹舜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倾过身子,脸靠近夏槐的脸,目光幽深地望着夏槐的双眼。
“我爱你。”轻轻地,尹舜这句话像一根羽毛,撩过夏槐的耳廓。
夏槐蓦觉连日来死水一般的心脏猛地一撞胸膛,感觉似乎有那么点奇妙。他没察觉到尹舜在笑,他只觉得尹舜这句话时,非常地郑重和认真,好像在做宣誓。
不禁弯起唇角,夏槐:“的人没有笑,是听的人笑了。”
尹舜慢慢坐回去,:“总归会有人笑。”
“可这对你来不是很不公平吗?明明‘爱’的人是你,为什么笑的是听的人?”夏槐喝了一口咖啡,眉头顿皱,表情嫌弃。真他妈难喝。
尹舜口吻持有一贯轻淡:“我爱你,怎么会在意对我公不公平?你笑了,我就笑了。”
“……”夏槐不出话。他分不清尹舜这是在思辨还是在告白。
赶在乘机前一天,尹舜和夏槐收到旅社寄来的瑞士签证。
从亚热带季风气候到温带海洋性气候,由从不下雪的地方到达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夏槐感觉仿佛跨越了一个季节。
他们的话题由宗教宽恕转至爱与恨,兜兜转转无法从人类的情感上超脱。
无论是走在苏黎世街上,还是在卢塞恩湖上,夏槐对游乐和路人来要求的合照总不大积极,却认认真真地与尹舜交谈着受苦与解脱。
夏槐觉得,尹舜真的变得不像尹舜。
尹舜以前从不会像最近一样,持续这么久的日子里给他灌输这种“宽恕”、“爱”这类思想。不过尹舜总能以理智的口吻去讲一些很感性的话,使得那些感性的话看起来都很有道理。有些时候,夏槐都快被尹舜的“道理”迷惑了。
夏槐笑着侃道:“以前明明话最会让人怄气,现在竟然开始‘普渡众生’了。”
尹舜不认同夏槐的话:“我眼里没有什么众生,只有你而已。”
能让他改变的不是这个世界,是“夏槐”这两个字,这个人。
到了攀登雪山的那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背着一大包攀登雪山的用品,俩人笨重得像两只企鹅。
登山前有人口述经验,以及给他们遇到危险时的通讯器。没接受过训练的他们,即便爬这座瑞士最安全最好爬的雪山,也显得略有些吃力。
对尹舜来是略有些吃力,对身心俱疲的夏槐来是万分吃力。
夏槐踩在这冰雪覆盖的黑岩石上,气喘吁吁地对走在前面的尹舜:“你爬慢一点!”
尹舜不得不停下步伐,转过身,向夏槐伸出手:“手给我。”
夏槐感觉此刻的尹舜像他的救世主,毫不犹豫地将手递交。
又爬了一段长远的雪山路,夏槐实在受不了,撑着膝盖歇息。
“我觉得我上不去了。”他边喘着气边,“我们干脆就这样下去吧,爬这段路够了。”
“体力彻底到达极限了?”
“那倒还没。”
“既然没有就继续往上爬。”
尹舜不容他拒绝,牵着他的手,继续往顶峰走,夏槐有时觉得年轻人的体力和毅力真可怕。
手被尹舜拽着,夏槐忽然问:“你如果突然遇到雪崩怎么办?”
“这么薄的雪怎么雪崩?”
“万一呢?”
“那我们就一起死。”
“靠,老子还年轻,不想这么早死。”
“那就我死,你活着。”
“你也不能死。”
尹舜无奈笑:“一场大灾难,所有人都活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夏槐静静地想了会儿,:“是啊。可是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这场灾难都不知道到底是便宜了谁。”
不知爬了多久,身边不远处已经有人在滑雪。时不时,刷地一个滑雪的人飞过去,四溅的雪碴像两条飞速而过的游龙。
夏槐不由暗暗吃惊:这么快就爬到山顶开始滑雪了,这都是些什么神仙?
竟有那么点动力,想到山顶去看看神仙聚集地。
爬完前两段,夏槐已经能看见一些自然奇观。除棕灰色裸露的山岩和薄雪,隐约还能看见山下的青草湖畔,充满阳光的镇。人间仙境,大概不过如此。
“只剩一点了,我们一口气爬完吧。”尹舜劝。
“行吧。”夏槐咬咬牙,跟尹舜一口气上去了。
他们早上八点多开始爬,现在爬到顶峰,已是中午一点。阳光正充裕,万物正蓬勃生长。
顶峰的景色,与沿路的全然不同。青草湖畔与镇风情,此刻仅有一点大,原先以为的最美的风景,现在竟成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远离人情世俗,一切都变得虚无了。世界是如此广阔,人世间嘈杂的声音根本影响不到岿然不动的山脉冰川。
夏槐深觉爬到这个高度,看到这样壮观的美景,如同完成一项壮举。
“你看,我们爬上来了。”尹舜站在俯瞰景色最好的位置,,“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辛苦。看着像一座山,其实只是一道坎而已,抬一抬脚就过去了。”
身体上深刻的疲惫令夏槐瘫坐在雪地上,他看着耸立的冰川,壮硕雪山,黑岩与白雪相间,山雾缥缈。
瞬间记忆涌现,他记起当初在茶楼和夏楠的对话。
夏楠谈论着未来装上能够行走的假肢要去哪里走动,从未离开过海岛的她极度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了许多国家城市,一定要去那些散文作家笔下的地方走走。
“如果还能去爬雪山更好了,可惜我的腿不能爬。要是将来有那个机会,你们一定要替我去。”那时候的她,在讲到这个地方时,发亮的双眼忽然略显暗淡沉静一些,拉了拉夏槐的衣角请求道,“你一定要去啊。到时候记得帮我看看,有没有人在那里对着万物忏悔,忏悔她犯下过的错误。如果有,你就替我,‘夏楠时候太不懂事,现在知错了’。或者你得简单点,你,‘夏楠知错了’。”
想到这里,夏槐忽地一笑,笑着掉下泪。慢慢地,大哭起来,郁积这么多日子的情绪,终于倾盆而出。
夜里回酒店房间,夏槐已累得像个散架的人偶,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双眼一闭,一动不动。
尹舜卸下身上累赘,去帮夏槐脱鞋子外套,到浴室拿热毛巾帮他擦脸,最后再帮他调整好睡姿。
夏槐半张开眼皮,声音软而弱地喊:“尹舜。”
尹舜滞了一下。夏槐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谢谢你。”
尹舜脸颊上的疤好了之后,仍有一点浅痕,这是那天尹舜替夏槐挡子弹留下的。
夏槐盯着这道浅痕,又一次:“谢谢你。”
“为什么要两次?”
“不知道,或许因为我爱你。”夏槐轻轻一笑,,“原来这句话,真的会笑。”
床头灯光光线昏黄,流转在二人间的暧昧在一个吻中愈发激增。
夏槐本所剩无几的体力,今夜再度急剧耗损。
经雪山上一场发泄以及昨夜一场纵情后,夏槐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
白天出去游玩变得积极,也终于会自然地和尹舜笑笑。在这个思想开放的国度中,他们总会受周围人情绪的感染,在大自然的美景里拥吻。
尹舜不知道夏槐内心是否有“宽恕”夏楠,但他能感觉得到,夏槐迈过了这道坎。他从困境中走了出来,不再将自己围住。
今日在游乐场疯玩,和外国孩子互相水仗玩得不亦乐乎。夏槐浑身从头湿到尾,没一个干的地方。
回到酒店后,夏槐摘下墨镜,拖过行李箱快速将床上、椅子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往箱子里塞,同时疯狂催促尹舜:“下午还有去别的城市玩,再过一会儿就得退房了,快点收拾行李。快点快点快点!”
俩人最初的角色仿佛调换一样,夏槐玩乐的热情在即将离开欧洲的这几天拼命高涨,好像要在这几天时间内,把之前不痛快的感觉全找回来。
尹舜望了一眼时钟,不急不缓地:“还来得及,你先换身衣服。”
“真的还来得及?”
“做什么都来得及。”
夏槐一顿,仿佛有了什么想法。随即,他无情地将行李箱踢到一旁,穿着这身在游乐场被水枪喷得湿漉漉的衣服,走到尹舜面前,双手搭在尹舜肩上,故意挑逗道:“确定做什么都来得及?”
“……”
房间窗帘被拉上,他们要在离开这座城市前留下最后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