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署
宣德一百四十九年五月初十,北燕调动十万步兵与一万骑兵前往凼游。步兵加上骑兵统共十一万士兵, 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越北燕境内数座高山陡峭, 除了骑兵营以外,其中数蒙奇大将军的队伍最为迅速,将从官道出发运送粮草衣物的队伍甩出好几个日程远。
好在途中有无数山珍野味, 才能让这一众士兵随地挖灶, 填饱肚子。
凼游是北燕防守最为牢固的地方。当年来家受人陷害被北燕皇帝赶尽杀绝时, 仅剩的来家人率领七千步兵死守凼游, 北燕耗费五万人,不眠不休地进攻凼游,足足一年半,都未将凼游攻陷。彼时来雪尚还年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家人一一惨死,若不是当年北燕皇帝查明了真相,凼游恐怕也坚持不了几年,莫如今战功累累的来家, 便是年幼的来雪都逃不过一死。
十一万士兵, 分为数十支队伍前进,大多数首领都是身材魁梧的武将, 在临近永江城的一支队伍却罕见的是位女子带队。那女子身披灰黑色斗篷,将身子完全隐没在宽大的斗篷中,她微微侧目,将脑袋从斗篷中探了出来。
从相貌上看,约莫是位而立之年的女子, 柳叶眉丹凤眼,鼻梁高而挺,薄唇苍白,紧紧抿着。在北燕,这张脸是极为醒目的,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燕人普遍都长得十分温柔恬静,此人的面貌美则美,只是美得有些刻薄了。
她揭开头顶的帽子,露出一头绸缎似的青丝,仔细看,中间还夹带着几根白雪似的银丝。
“大人,前方有片空地。”前去探路的士兵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跟前,朝她抱拳道。
士兵头戴盔甲,细密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滑下来,她抬眸看了眼他,又看了看身后无数的跟从者,摆了摆手,“你带几个人去找水源,其他人去前面休息。”
如今时值五月,天气已逐渐燥热了起来,纵使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做不到水火不侵。反观她自己,尽管身披着厚重的斗篷,面色还依旧如常,脸上一点水气儿都没有,单单看她,还以为是在寒冬腊月之中。
见众人都找了块儿地方坐下,她也紧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抿了抿干涸的薄唇,解开腰间系着的水壶,开塞子就猛地灌了一口,颇有一番英姿飒爽的意味。
“不知倾城伤势如何了?”将水壶放置一旁,她盯着地面喃喃自语起来。
她眼神变得怨毒起来,“叶徐之,我顾家一心效忠大宋,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若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要亲手取你首级。”
至于顾成威,你就给我好好在牢里待着吧。
想到此,她不免咒骂一句:“就知道你是废物!若不是老三临死前让我别和你计较,我老早就带着儿子离开了。”
她冷哼一声,将头倚在树身上,慢慢阖起眸子,不一会儿,睡意便笼上心头。自从得知顾一生死未卜、顾成威又锒铛入狱之后,她就一直在四处奔波,根本没机会好好睡上一觉。
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身旁忽然异动,她陡然惊醒,双眸警惕地望向身旁,手抚向腰间,正要抽出盘旋在腰间的软剑,便看清了来人,紧绷的身体松懈下去,沉声问道:“有何事?”
来人将用树枝编好的篮子放到她身旁,里面堆积五颜六色的果子,上面还挂着水珠,看来是刚清洗过。
“属下在附近找到了一条溪,岸边结着果子,就摘了些回来。”
“多谢。”她道过谢后,觉得口中干涩,便随手拿起一颗果子,咬了一口,味道酸涩,不免皱了皱眉头,如今条件艰巨,也只能忍一忍了。
来人踌躇在原地,几番欲言又止后,她斜睨其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有话要?”
“顾夫人,您大可不必提防着属下。皇后娘娘都不怀疑您,属下势必不会伤害您。”
顾夫人失笑,“我是大宋人,还是镇南将军夫人,你们这么轻易就相信我?”
“也不是,”士兵义愤填膺,神情愤然:“属下只是认为大宋皇帝无情无义,倾城将军与他情同手足,他竟然在倾城将军受重伤之后对顾家落井下石,若换做是属下,也会不惜一切为将军报仇!”
“你认识我儿子?”
“不,”他挠了挠脑袋,羞愧地:“属下听过倾城将军的威名,我也想成为像他一样可以独当一面的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顾夫人眼神柔和下来。
“属下名叫将息。”
顾夫人点了点头,连一个士兵都分得清是非对错,叶徐之,你连一个士兵都不如,如何有资格做大宋的皇帝呢?
“何时能与皇后汇合?”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慢悠悠地问。
将息皱眉道:“恐怕还需几日的功夫,皇后娘娘的隐疾复发了。”
顾夫人心中一动,“隐疾?”
将息担忧地点点头,解释道:“皇后娘娘天生便有隐疾,只是在陛下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如今复发了,陛下却还在凼游……”
“她随行没有大夫吗?”顾夫人奇怪地。
“有倒是有,只不过,娘娘这隐疾只有陛下才能治得好,饶是宫里的太医也无济于事。”
这倒是个趣闻,她怎么没听过北燕的皇帝还会治病?
“扶摇子倒是个医术高明的……”
“可扶摇子不愿治啊!”将息苦恼地叹息道:“扶摇子在治好应天皇帝的腿之后,就再也不出手医治朝廷中人。几年前,陛下好不容易听到了他的踪迹,亲自去请了好几次,他都不肯露面。”
“这倒是。”
当年老三离世时,扶摇子本可以出手相救,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出于对老三的愧疚,才会收下倾城为徒。
——
北燕调动兵力这么重大的事情,大宋自然不会毫无察觉,或者,早在十一万士兵启程之际,大宋就收到了张连青传来的消息。
北燕的动向如此明显,大肆集合兵力调往凼游,邱南众人更不会掉以轻心,罗君无及顾一两人也部署起来,在更早之前,李尚安就召集好了兵力集中在邱南。
于是,近几日,顾一和震野时时刻刻都待在军营中,罗君无和叶枝则在邱南各个城池之间往返,查看各个城门,顺便修改了一下军事部署图,罗君无更是将各种情形都猜想了一遍,列举了各种可能性,其中最让人牵肠挂肚的是顾夫人究竟身在何处?
大宋没有她的消息,邱南境外的几支兵马并没有过激行为,顾夫人绝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如果她就在这几支兵马中,肯定不会只在境外对邱南虎视眈眈。局势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叶枝也不由得怀疑,顾夫人莫不是转性了?决定从长计议?
罗君无正聚精会神地在案上鼓捣着部署图,在邱南几座城池摆放上石雕,没过一会儿又纷纷扫开,“晋城外土地宽阔,宜攻不宜守,但晋城夹在金鹿城与向晓城之间,燕军稍有差池就会陷入包围,燕军若想直捣黄龙,这不是一条可行的进攻之路。”
“向晓城外两座高山,宜守不宜攻,我们派人埋伏至山顶,再布下落石阵,堵住燕军后路,彼时他们无路可逃,除非投降,便只有全军覆没。北覃帝不会这么蠢,更何况来雪皇后在他身旁,所以排除晋城与向晓城这两条进攻路线。”他用紫毫在这两处划了一笔,将笔放回笔搁,一旁无事可做的叶枝调侃道:“北燕还未下战帖,你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心知叶枝同他笑,他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些许笑意,“阿婪如何知道我只在为北燕做准备呢?”
罗君无瞥了眼案上堆成山的帖子,“这些帖子,都未署名,谁知道其中会不会有北燕的帖子呢?”
北燕好歹是一个威震八方强国,怎么也不会下不署名的战帖,叶枝嫣然一笑,“就算皇帝会做这种事,来雪也不允许吧?”
罗君无笑了笑,“你若是无事,就去师兄那里看看吧。师兄曾亲手教过你功夫,多年不练,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听到罗君无下逐客令,叶枝下意识地看向罗君无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她忐忑不安地问:“你嫌我碍眼吗?我不是想存心搅你。”
“并非如此,”罗君无皱了皱眉头,“君无只是觉得这里太乏味了,阿婪不觉得吗?”
闻言,叶枝松了口气,“不啊。这里有很多书,还有那么多画卷。”
叶枝面向书橱,装模作样地拿起几本书册,又装模作样地翻了翻,余光瞥见罗君无收起了视线,她又将书册放了回去,脚步始终停留在书橱前,不时看看这里,不时看看那里。
罗君无收回了视线,又陷入沉思当中,眼神依旧不时地飘向叶枝。书橱前的身影缓慢地挪动着,一双白嫩的葇荑在书橱前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她好看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罗君无不禁莞尔一笑,迈步向她走去,“你要看什么书?我给你拿。”
见他靠近,叶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忙不迭地陪笑道:“不劳烦你了,我……”她往书橱的上下看了看,瞥到右下角摆放着的画卷,她俯身随手拿起一卷来,将画卷在手中展开,是一幅山水墨画,她摸了摸画上的墨渍,“刚画完不久?”
“是。”从她俯身拿起画卷那一刻开始,罗君无眼神就僵硬了起来,听叶枝问起,更是少有地木讷起来。
“画得不错。”顿了片刻,叶枝又问:“你会弹琴吗?”
虽然前世罗君无很少弹琴,在她记忆中,罗君无琴声是她听过的曲子当中,最好听的。
罗君无紧盯着她手中的画卷,也不忘点了点头,“会一些。”
“琴、棋、书、画,君无,你哪个不会?”叶枝笑着将画卷收了起来,放到书橱上,又见角落里还有几卷,随手抽出一卷拿在手中,正要展开,手腕就被人大力捏住,“君无技拙,阿婪还是莫要看了。”
“看一看又无妨。”
“……”罗君无不再话,眸子坚定不移地看着她,抓住她的手十分用力。
他冰冷的眼神让叶枝颤栗起来,在这一空档,画卷自手中滑落,叶枝呆愣地看了罗君无片刻,反应过来后立即挣脱他的手,将画卷捡起来,放回原位,“抱歉,抱歉。”
她倒退两步,身子不心撞到书橱边上的柜子旁,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罗君无大步上前稳住她的身体,张了张唇瓣,话还未出口,叶枝就慌忙地挪到一旁,“对不起,我没站稳!”
若是从未得到过罗君无发自内心的笑容,叶枝不会去过多奢求。得到过一次的叶枝尝到了甜头,她害怕再面对像过去那样的罗君无,没有得到过,叶枝不害怕失去,而她已经得到过一次,所以也比过去更加害怕失去。
害怕罗君无再次厌恶她。即使很荒唐,她都宁愿自己不曾尝到过甜头。
作者有话要: 音浪,太强,会被,晃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