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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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瞭望台上已是一片狼藉,随处可见的断箭插满石壁, 所幸是瞭望台十分之高, 足有金鹿门城门一半的高度,两侧的石梯将瞭望台与地下连接起来,将剑雨遮挡在了墙外。

    如此强劲的攻击, 仅瞭望台不足一千的兵力, 恐怕也抵挡不了少时。

    隋国的兵马并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的念头, 高成自然明白他们的目的, 只在心中默默期望公主千万不要带兵前来支援,比起葬身于此,他更加无法忍受让公主身处于危险之中。

    所以,当援军迟迟不露面时,他心中是十分欣慰的。瞭望台其他将士却不知他心中想法,全都心灰意冷起来,看来,大宋是抛弃他们了。

    “高副将, 隋国这么多兵马, 我们根本抵挡不住,不如先让受伤的弟兄们躲进墓穴中?”虽然瞭望台下有很多可以躲避箭雨的地方, 在密集的箭雨中也难免有人受伤。

    高成忖度了瞬息,最终点点头,“你先带他们下去。”顿了顿,他看向一众神情灰败的人,肯定地:“相信公主。”

    他身后的将士的身体一顿, 紧咬住牙关,眼眶血红,重重地点头,“嗯!”

    瞭望台外箭雨停止了下来,瞭望台内也找到嫌隙终于可以放松片刻。

    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层灰色的薄纱笼罩在瞭望台的头顶上,分明几个时辰前还是万里晴空,如今就已乌云密布。瞭望台上的烽烟早已燃完了,战鼓也擂得足够了,此时才下雨,想来,老天也是识时务的。

    他忐忑地握紧腰中悬挂的剑,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隋国的兵马肯定不止眼前这些人,照理,其他的兵马一定埋伏在瞭望台后方,等待邱南援军的到来。但是,自烽烟燃起之后,除了如今台下的兵马,瞭望台并未发现隋国的其他兵马。

    隋国,当真埋伏在瞭望台后方吗?若没有,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是大大方方地与大宋的人马殊死一战?纵使邱南没了顾一带兵,也不该让隋国如此觑,他们真的敢如此轻狂?

    “大宋已经抛弃了你们,你们已经孤立无援了,投降吧!只要你们投降,隋国绝不动你们一分一毫!”这时,瞭望台下传来了敌军的声音。

    倚坐在巨石下的燕催一听,抬起脚,一脚就踹了过去,“废物。隋国之所以一直被外界排斥是什么原因,你心里没个底儿吗?”

    隋国曾在一场战役中将投降的敌人尽数活埋了,在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相信没有任何人会向他们投降。

    “不是您让属下这么吗?”那士兵有些敢怒不敢言。

    “条件呢?投降的条件呢?猪脑子!”他撑着巨石站起身来,目光阴冷地看向满目疮痍的瞭望台,“算他们运气不错,直到现在也没人来支援,瞭望台里的人就算杀了也没用,不如劝他们投降,也好杀杀大宋的威风。”

    “属、属下认为他们不会投降。”

    大宋并非是百战百胜之师,其中也吃过不少败仗,纵使如此,大宋铁骨铮铮的将士们也从未因恐惧死亡而向敌人低下头颅。这仿佛是整个大宋不成文的规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眸子一眯,斜睨向此人,“本王不信,他们不怕死,你也不怕死?”

    那人脸色一白,连忙跪倒在地,“属下遵命!”

    正因为大宋从未出现过不战而屈人之兵,他才要破这个先例。

    那人继续上前喊了几句话,大意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瞭望台上始终无人现身,他无可奈何,最终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搬了出来,瞭望台上仍旧一片寂静。燕催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瞭望台修筑成一个方形,四面足有五丈高的石墙,将一切隔绝在外。瞭望台上久久不见人影,安静得有些不寻常,“主子,这……”

    燕催皱起眉头,望向寂静的瞭望台,总算也看出了有些异样,冷冷地:“吩咐下去,所有弓箭手,一起放箭。”

    他面对悄无人声的瞭望台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没有自乱阵脚,利落地发号施令之后,就向瞭望台另一方走去。

    带领弓箭手守在瞭望台西面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将,一脸的络腮胡几乎将半张脸都遮住。络腮胡大将见他走来,忙一脸谄媚地迎了上去,“主子有何吩咐?”

    “瞭望台可有人出现?”燕催无意与他虚与委蛇,神情极其冰冷地问道。

    “上边本来有个探查的兵,和您一起守着南面的老杜喊了几句后,那兵就把上面的旗子都给拔了,估摸着是决定投降了,那旗子上还写‘大宋’俩字儿呢。”络腮胡大将憨态可掬地。

    燕催神色一变,眼神更加阴冷了些,几近咬牙切齿地:“蠢货!事有蹊跷,准备射箭。”

    一听,络腮胡大将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朝身后待命的士兵摆了摆手,“弓箭手准备!”

    “是!”

    此时,另外东、南、北三面弓箭手也做好了准备,无数支弓箭对着被围成方形的瞭望台,只等燕催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他阴翳地看着悄无声息的瞭望台,高声喊道:“放箭!”

    密密麻麻的羽箭从四面向瞭望台射去,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要将瞭望台吃下去。从瞭望台下方望向天空,便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被活生生地挖出无数个细的洞,仅仅一眼,就让人终生难忘。

    利器刺入石壁的声音像一首此起彼伏的曲子,然而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声响。燕催脸色比天空更加阴郁,他双眉紧紧皱起,整个人神态都紧绷起来。

    “主子,北面燃起了一股浓烟!”带人守着北面的大将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你什么?!”燕催怒喝一声。

    与此同时,瞭望台中,高成正将瞭望台最后一人送入墓道中,那人进入墓道前还抓住他的手,一脸激动地:“一定是公主让金鹿城燃的烟,她不会骗我们!”

    高成怔了怔,笑着回握住他的手,“公主当然不会骗我们。对了,凯旋旗带下去了吗?”

    “拿下去了,楚发现金鹿城传来的讯号时就把凯旋旗取下来了,幸好旗子没被损坏。高副将,您也快下来吧,属下刚才听外面吼得正在兴头上,估摸着他们就快冲进来了。”

    “嗯。”高成应了一声,又回身来到石灯旁,他看了眼外面的一片狼藉,眸子忽然一厉,冷声道:“此仇高某记下了。”

    在行军多年中,这是他头一次被得不能还手。

    他右手扶住石灯的下摆,轻轻一转,墓道上的两块石板开始向中合拢,他从原地一跃,跃进了墓道中,上方的两块石板也结合在了一起,头顶发出一声沉重的撞击声,落了一层石灰下来。

    墓道往下走是一排石梯,走完了石梯,方才落入一条凹凸不平的甬道中。甬道修筑得十分粗糙,却十分宽敞,甬道只有一条路,只能通向一个方向,若一直往前走,再走上些时辰又会从右翼的出口出去。

    他拿着从墓道中取下熄灭的火把,点燃怀中的火折子,再点燃火把,往前走了少时,在一面石壁前驻足了下来。

    他抬起脚,正要朝墙角踹上一脚,甬道前方就隐约飘来一个白色身影。他浑身僵直起来,将火把举向甬道前方,“是谁?”

    右翼的入口十分隐秘,只有顾一的心腹才知道具体位置,敌军绝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入口。尽管如此,高成隐在黑暗的脸已经冷汗涔涔了起来,他抓紧腰间的剑,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向那抹白影出现的地方靠近,只听空中一声沉响,甬道中多出了另一个喘息声。

    “疼!疼死我了!”那人被白影一脚踹到了甬道一方,双手捂着疼痛难忍的腹部叫唤了起来。

    高成一惊,火把照不到那么远,当他意识到有危险的时候,想后退已经晚了一步。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间,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体多动一下都会血溅三尺。

    “救命啊!救命啊!表兄救救我!”被踹到另一方的男子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黑暗中的那人一直将自己隐在黑暗中,高成看不清那人的动作也不敢轻举妄动。

    “闭嘴!”黑暗中传来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高成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对着暗处喊道:“公主?!”

    脖颈间举着匕首的手一震,旋即从火把下方探出一颗脑袋来。虽然发髻有些凌乱松散,脸上还沾上了些泥土,这个人确实是大宋的朝阳公主叶枝无疑!

    “高副将?”叶枝这才看清的他脸,将匕首收回来,“方才我听见墓道中有脚步声,原以为是敌军钻进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你们。”

    叶枝神情自然地夺过他的火把,向甬道另一方走去,在火把照耀的区域下,一个皱着一张脸、身穿隋国战袍的男子出现在视线当中,他双手被绑在身前,眼下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蜷缩在甬道中,双手捧在腹前,“救命啊,有鬼啊。”

    他双眸开始涣散,叶枝上前踹了踹他的腿,恶狠狠地:“闭嘴,我不是鬼。”

    “你是!不是鬼,你怎么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还莫名其妙地把我拖进地底下来,我、我可从没害过人,你要死拉别人陪葬……”见他又要哭起来,叶枝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谁让你在入口旁边脱、脱袴子?要是让你发现了,我还怎么进来!”

    “我只是想撒个尿,我还不想死!”此人又嚎啕大哭了起来,叶枝眸子一暗,声音也沉了下来:“虽然你是敌人,我也无意加害于你,看你的模样就不像是在战场你来我往的人,如果迫不得已,我也不介意杀人灭口。反正,敢对大宋亮刀的人,我不在乎多杀几个。”

    “我不想死、我不是隋国人!我就是来玩儿,都怪表兄,他才不是个好东西,是他非要和大宋作对,你要杀就杀他!别看他什么不信鬼神,其实他心里怕着呢,你要杀就杀他!千万别杀我!”眼前这个哭得和死了爹娘一般的男子让叶枝嘴角一抽,倒真没法动手杀了他。

    “公主,别听信他的谗言!外面就是隋国的兵马,他不是隋国的人,为何会穿着隋国的战袍?”

    “不,我真的不是隋国人!而且我根本不会功夫,都是那个六亲不认的表兄,他非要把我抓过来充军,简直禽兽不如!你们要杀就杀他!”男子哭得更凶。

    “公主……”

    叶枝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确实不会武功。否则也不会被我这么轻易地抓到。”

    比起这些,高成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公主,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叶枝不慌不忙地靠在石壁上,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气,才道:“李尚书已经带兵前来支援了。我从东面绕过来的,途中也没遇到其他人,隋国的其他兵马恐怕就埋伏在西面的山坡下。”

    “荒唐!您独自一人前来,若是在东面遇到他们如何是好?”

    叶枝摇了摇头,笑了笑,“东面有山路要走,隋国人也不傻,邱南派兵来支援总不可能让他们爬崎岖的山路吧,我早已料到如此,更何况吉光就在山下侯着,就算他们埋伏在东面,山中树木虽不葱郁却胜在密集,足够阻挡住他们,我想逃跑他们也追不上。吉光可比寻常马快多了。”

    高成脸色苍白,嘴唇都抖了起来,“您也不该来啊!您怎么知道另一个入口?顾将军应该不会让你置身于危险当中……”

    “我去拜访撷之,正好碰见孙五在家中休息。”

    “五告诉您的?!”

    “你可别责怪他,我骗他是李尚书要知道。你也知道,孙五就是个闷葫芦,倒是撷之察觉了些……”

    “您怎么这么糊涂啊!这地方您不该来,真的不该来。”

    墓穴的深层虽然隐蔽,但要想出去也只有瞭望台和山坡右翼这两个出口,如果敌军一直守着入口,近千人在墓穴中吃喝拉撒,不知能熬到何时。更何况,这一千人都是些粗糙的男人,忍一忍也能熬到援军赶来,公主却不一样!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么可以同他们一群男子待在墓穴中,这……

    而且何时能出去也不准,所以这个墓穴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许进入的。

    如今事已至此,高成只能祈祷援军尽快赶到了。

    “瞭望台上的人都下来了吗?”叶枝望了眼高成来时的甬道。

    “嗯。属下是最后一个。”

    话到此,叶枝拍着胸脯庆幸地:“好在我来得及时,再晚些我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了。”

    高成也后怕了起来,如果方才没在甬道遇到公主……前方是腹背受敌的瞭望台,后方恐怕也没机会退去了,真真是千钧一发啊!

    蜷缩在一旁的鼠辈终于听出了端倪,他咽了口口水,萎缩地问:“你是大宋的人?”

    叶枝挑眉看向他,“如何?”

    “不是鬼?”

    “当然。”

    闻言,鼠辈全身放松了下来,舒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撞鬼了。”

    “……”

    还真是个怪人。

    “公主,瞭望台坚持不了多久了,咱们赶紧下去吧。”

    叶枝应了一声,就见高成走回石壁前,在石壁下方某个不经意的凹点重重地踢了一脚,凹点出凸出了一块四方的石头,与此同时,甬道中一震,那面石壁忽然凸了一块,高成将整个人倚在那面凸起的石壁上,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石壁推动了些。石壁逐渐被他推开了足一人通过的缝隙,他才停了下来。

    此时已是满头大汗,他蹲下身将石壁右面的地底被石头划出痕迹的地方抹了抹,不容作他想,高成一把揪起鼠辈的后襟,“此人不定还有用,先留着。”

    “好。”叶枝点了点头,率先进入缝隙中,高成也将鼠辈扔了过来,自己最后才走了过来,又回身将那面石壁推了回去,当石壁归位的时候,下面一块方形的石块也被弹了回来。

    鼠辈愤愤不平地爬了起来,“我自己能走!”

    高成瞪了他一眼,当即偃旗息鼓,安分地跟在两人身后。

    也不知那人面兽心的表兄发现我失踪了没。

    事实证明,并没有。

    当隋军破开瞭望台毫无守卫的大门时,一片大风过境的凄惨现象叫燕催都傻眼了。果真如他想得那般,瞭望台中什么都有,恰恰没有人和尸体。

    瞭望台中一片惨相,早已是人去楼空,从而导致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

    一群凶神恶煞、手持利器的士兵,一个个僵硬在原地,半晌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心中的情绪。

    一眼望尽,瞭望台中破败不堪,却莫名给燕催一种他们离开得十分有条不紊的感觉。

    他眼神阴狠得可怖,“这破地方四面八方都被我们包围着,他们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了不成?!给本王搜!”

    因为暴怒的缘故,燕催的声音异常地沙哑。

    正处于暴怒边缘的他,早已将可怜的表弟抛之脑后,一心只想着把这瞭望台的人揪出来,好好地泄泄愤。

    装神弄鬼!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故弄玄虚,这口气他燕催咽不下!

    他就偏不信这个邪,这破地方还能藏得住什么人?

    回过神来的隋军急忙在瞭望台中搜查起来,隋军动作非常之迅速,片刻后就将瞭望台从内到外搜查了个干净,最后他们军中几位大将整齐地站在燕催面前,推搡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敢站出来回报。

    “怎么?都哑了吗?”其实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但燕催神情正在癫狂的边缘,眼眶都因暴怒而遍布血丝,他眼神所到之处,必定引起一片抽气声。直到最后众人都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足尖。

    “本王再问一次,人都去哪儿了?”他压低声线,整个人都变得暴躁不堪。

    诸位大将又大眼瞪眼看了少时,最终将看起来雄壮的络腮胡大将推了出来。络腮胡大将只好赶鸭子上架般地走上前,堆着一脸讨好的笑容,“人都不见了……”

    “你想告诉本王,他们全部凭空消失了吗?”此刻,燕催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

    “属下不敢。”

    “那人呢?”

    “主子,‘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忽然消失一定是有缘故的。”络腮胡大将忽然灵光一现,燕催一听,嘴里喃喃着“光天化日”四字,终于平复了些心绪,闭上眸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镇定下来。

    “你得没错,他们不会无故消失。不能往天上飞,难道还不能钻地吗?哼,再给本王去搜,每一处都搜!”他神情狠厉至极,“等等。”

    似是记起了什么,他又道:“你,”他指了指络腮胡大将,“带人去东面搜。”

    东面便是他那废物表弟发现白衣女子的地方。

    偏偏如此凑巧,他还是没能追问起他那废物表弟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