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识
燕催坐在离墓道口足有两丈远的地方,那是室内唯一一张石榻, 上面只铺着薄薄的一层棉絮, 躺着着实有些硌人,他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才满意地躺在上面。
大多数人都被清到了瞭望台外面, 只剩下几个守着墓道口探查情况的人。
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张血盆大口, 仅是一眼, 就叫人头皮发麻。燕催将眼神收了回来, 双手枕在后脑勺后面,不仅暗暗地想:日后归西了,我宁愿被烧成灰烬,也不在黑漆漆的墓道里。
要是把他的遗体放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蓦然有些理解,为何世间那么多皇帝都要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了。
“主子有情况!”守在墓道口边的杜阑朝燕催喊道。
只见,他拿着绑在络腮胡大将身上的绳子的另一端,那一端此时正在轻轻地抽动着,很明显是另一端有人正在拉扯。燕催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眸子半睁, 态度有些轻视,“往回拉。”
“这……”杜阑神情一变, 脸色骤然难看了起来。
“怎么?”燕催不耐烦地问。
“绳子拴在他们腰上,要是直接拉回来……”
“别废话,人手不够的话,你们几个一起拉。”燕催看了眼旁边的几人,毫不在意地。
其余几人显然比杜阑聪明多了, 上前拽住绳子,朝杜阑使了个眼神,“拉吧。”
杜阑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用力地拉扯起来,燕催他们惹不起。
七八个人一起发力,绳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起来,原本还可以感觉到些许阻力,到后来越来越轻松,他们的神情也越来越难看,直到绳子的末端完全从墓道中拉出来,杜阑等人的神情已经十分惨白了。
因为,绳子上一个人都没有。
“主、主子,他们全都不见了。”杜阑心中畏惧着他,如今却更加关心与自己是同僚的络腮胡大将等人,他面色惨白地看向燕催,眼神木然得像一块木头,莫名有些瘆人。
杜阑心中已经有了眉目,依旧做出这幅模样来。因为,他的主子,燕催,口口声声地着不信鬼神之事,却意外地敏感这类东西。
燕催脸色一僵,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他从石榻上翻下去,大步流星地走到杜阑身旁,用足以将他万箭穿心的眼神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脚边的绳子,“没有血迹,是自己解开的绳子。”
杜阑一早就看出来了,他故作呆愣地问:“那……他们去哪儿了?”
“本王如何知道?”燕催咬牙切齿地,脸上已冒起了涔涔汗珠。
他一脚踹到杜阑身上,“继续派人给本王下去!”
他话音刚落,其余几人就咽了咽口水,将绳子重新绑在自己身上,“遵命。”
“你——你也下去。”燕催对杜阑道。
杜阑脸色雪白,一动不动地凝视了燕催一眼,那眼神似乎再“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一般。
燕催冷酷地勾起唇角,一字一顿地:“还不快给本王下去?”
杜阑一行人下入墓道中,燕催环视空空如也的房间,感觉到一阵阴风袭来,身体抖了抖,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步伐紊乱地离开了房间。到了瞭望台外,他指了指一人,“带人去里面守着。下面有人拉绳子,立刻往回拉。”
“是。”
天空阴云密布,始终没有下雨,就像一条露着毒牙的毒蛇,它虎视眈眈地看着你,始终不向你靠近、不咬你。
燕催咒骂了一句,“那废物还没找到?”
旁人立即上前,抱拳道:“属下已经派人将周围都搜了一遍,皆没有风大人的踪影。”
“还不继续去搜?他要是有个好歹,你们全都准备脑袋搬家吧!”燕催只觉得脑袋都快爆炸了,歇斯底里地吼出来,胸膛起伏得十分剧烈。
“属下听……”
他现在最恨话只一半的人,不由分一脚踹了过去,“有屁快放。”
“他们,风大人是触怒了这里的东西,被抓走了。”
他双眸暴睁,“胡八道!让本王再从你们口中听到这种话,本王一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是……”
他紧绷着身体走到巨石边,余光瞥到东面不远处闪过一道黑影,惊得他险些从原地跳了起来!那道黑影速度极快,他还未看清,就已经消失在灌木中。若脑中存有理智,他一定会警惕地派人上前探查,遗憾的是,这一刻他的脑中全是些鬼神之事。
险些被发现的震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燕催的动向,见他在原地站立了足足好一会儿,都没有丝毫动作,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道:看来此次来的人不过尔尔。
就在这时,他身侧不足三丈距离的灌木下翻出几个人来。震野定睛一看,他们身穿隋国战袍,个个灰头土脸,好似从哪个土坑里才爬出来似的。一连爬出来十多个人,好在灌木丛十分茂密,并无人注意到他。等最后一人爬出来之后,他才看见,那灌木丛中有一堆松散的土壤,土壤中混合着腐叶枯枝,那十几人,正是从混合着腐烂的枝叶的土壤中爬出来。
他无声地点点头,看来隋军已经发现了地下墓穴,那这里应该就是墓穴的另一个入口。不过,看上去他们并没有什么发现,明叶枝已经完全安全了,那山坡下的宋军也可以毫无顾忌了。
等那十几人走后,他不再逗留,立即往回走。他已经勘察过周围,瞭望台四周,除了这几千敌人,竟然没有其他人,既然这样,他们也不必再瞻前顾后。
燕催眼神怪异地看着浑身上下都是泥土的十几人,他难得地伸手拍了拍络腮胡大将脸上的泥土,“你们从哪里出来的?带本王去看看。”
络腮胡大将佝偻着身子笑了笑,“属下带您去。”
络腮胡大将将燕催带到东面的灌木丛旁,指了指灌木里的土壤,又叫来几个人,“挖。”
几个人赤手空拳地刨了会儿土,没一会儿,一个与瞭望台里的墓道相差无几的洞口出现在土壤下,等他们挖出了洞口,由杜阑带头的几个士兵也接连地爬了出来。
解开络腮胡大将等人之所以消失的谜团后,燕催脸色不见好转,仍旧一片铁青。
“墓道中没人?”
杜阑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又恢复了对燕催的恭敬,俯身抱拳道:“属下沿着那条墓道一直走,没走多久就看到一排石梯,石梯尽头就是此地了。”
“墓道就只是墓道,连个穴都没有?”燕催有些疑惑。
“属下也很疑惑。墓道修造得十分宽敞,每隔一段距离还有一些腐朽掉的壁画,从残留的壁画中看来,这座墓穴的规格非常之大,不应该只有一条墓道。”杜阑道。
“我倒没注意还有壁画。”络腮胡大将挠了挠脑袋羞赧地。
燕催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回头,从人群中找到鼠辈的随行护卫,问:“阿风是在何处看见那位白衣女子?”
随行护卫战战兢兢地:“就在此地。属下陪风大人来查看,之后风大人想如厕,就让属下先回去了,然后他就失踪。”
“果然是废物,他分明是被人给抓走了!”他向几步外的灌木丛走去,一把扒开灌木,冷笑地看着灌木中的一排足迹。
此地正是震野方才的藏身之处。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容。白衣女子?
看来阿雪猜得没错,朝阳公主果然在邱南。
既然你自投罗网,我怎么能轻易放你回去呢?若能活捉大宋的朝阳公主,还怕大宋有通天的能耐?天下百姓人尽皆知,朝阳公主叶枝,可是宣懿帝的心头肉啊。
燕催冷笑一声,即便不能活捉她,让她葬身此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看来墓道中另有玄机,杜阑,需劳烦你再陪本王下去一次了。”燕催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让杜阑等人胆战心惊,不由得对视一眼,无声地苦笑起来。
北燕,恐怕没有世人所想的那般简单。燕催都对北覃帝甘拜下风,北覃帝当真是因为来家才能稳住皇位吗?
是不是,世人对北覃帝有所误解呢?
杜阑不敢深思。如今隋国已是北燕的阶下囚,只能听从北燕的话,才能保全隋国。
墓道上不可开交,墓道下也没有闲着。
虽瞭望台设有高墙将大部分冷箭隔绝在墙外,其中依旧有少部分将士受伤。瞭望台没有大夫,叶枝也不会岐黄之术,所幸受伤的将士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性命,用仅有的草药止血后,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
伤患聚集在左耳室中,其他人全部在主墓室。主墓室规格十分庞大,装下近八百人都绰绰有余。治理好了伤患,高成好歹才将叶枝服,进入右耳室中,鼠辈也沾了叶枝的光,不用和那群眼神就像是要把他拆穿吃下腹中的大宋将士们待在一起。
叶枝确定了他没有反抗的能力,便解开了他的双手,随手扔给他一块干粮,还有兴致调侃道:“趁热吃。”
鼠辈神情一苦,白净的脸上沾上了些泥土,“我就没这么窝囊过!”
他这得是个大实话。尽管他从胆怕事、不学无术,倒还真没沦落到吃这干扁扁的干粮的时候。
叶枝灵光乍现,状似无意地问起:“你你不是隋国人,那你表兄是不是?如果你表兄是隋国人,于情于理,你也该算半个隋国人吧。”
鼠辈果然是个缺心眼,叶枝明晃晃地给他下套子,他愣是没听出来。几乎含泪地咬了口干粮,硌得他牙疼,他摆了摆手,“不是。表兄也不是隋国人。”
“啊?”叶枝惊讶地看着他,实则心中早有预料。她歪起头,做疑惑状,“那为何隋国的将士会听他的话?不会——这根本不是隋国的兵马吧?”
算起来,今年叶枝也才不到十七岁,容貌上相比前世更加稚嫩,做出这幅表情恰当好处,十分有少女的懵懂无知之态。鼠辈与她年龄相仿,叶枝本身模样就生得乖巧,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高成在门口守着不算!鼠辈的脸在火光的映射下红了些许,话也支支吾吾起来,“不、不,是隋国的兵马,只是他们不得不听命于表兄。”
叶枝看着他微红的脸颊愣了愣神,旋即收回了视线,神情也冷漠了起来。
鼠辈红着脸兀自了起来:“我听他们唤你公主,你就是朝阳公主吧?我以前听家人提起过你。”
“提起过我?”叶枝意外地看向他,同时对鼠辈的身份更加疑惑。
“对,她让我多向你学学。”鼠辈摸着脑袋笑了两声。
“你能向我学什么。”叶枝一愣,哭笑不得地。
“有!”鼠辈怕她不信似的,手足无措地比划着什么,“你面临这么多隋国兵马还能面目改色,我还不过你……”
“可我终究是个女子。”叶枝苦笑着。
“不,”鼠辈眼睛忽然就亮起来了,“我有个姐姐,她和你一样!她她认识你,还见过你。”
“姐姐?”叶枝皱起眉头喃喃自语,片刻后,她仔细地量着鼠辈的面容,细看之下,的确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起此人是谁。
不过,这让她抓到了些许端倪。
她笑问道:“你方才,隋国的兵马是听命于你表兄,难道不是隋国要与大宋作对吗?”
鼠辈的神情莫名地低落起来,“不是。”
“那你是何方人?是你,是你的国家要与大宋作对吗?”
鼠辈想了片刻,抬眸心翼翼地看了叶枝一眼,“嗯。但是我保证,如果,以后你输了,我一定会求陛下饶了你。”
叶枝一愣,心中涌入一道不可言喻的情感,她心中凌乱,垂下了脑袋。
这个人,一定被他的家人保护得很好。
“好。如果你输了,大宋也一定不会伤害你。”完,叶枝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只好又道:“你如何确定我能放你离开呢?”
鼠辈眼神陡然惊恐起来,“你方才不是无意伤害我吗?!话不算话?”
叶枝抿嘴摇了摇头,没有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