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恨
从戴头冠的男子出现那一刻起,叶枝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坐在车内一动不敢动, 等隐士长朝她告辞,她才神色难看地点点头。
周遭老百姓都散得差不多了,叶枝无计可施只能从马车中探出身子, 方才还怒不可遏的少年瞬间雨过天晴, 他从原地跃起, 与此用时, 檐角处又跳下来一人,他们双双抱拳半跪在叶枝面前,个个神色肃然浩气凛然,异口同声地:“恭迎朝阳公主,城主早已恭候多时。”
大宋共有三位大将军:镇南大将军、镇北大将军、镇东大将军。而这三位大将军,分别镇守于邱南、蜀北以及汴东。这三地又分别处于大宋南、北、东三方边界。大宋历来有四处边关要塞,其中三处正是邱南的金鹿城、蜀北的点丼城、汴东的八洲城,以及在西王境未归属大宋前的西京城。二十多年前, 西王境代替西京城成为大宋的边关要塞, 只是,这座身为边关要塞的西王城没有将军。
没有将军, 只有城主。二十多年前,西王境在新后大婚当日宣布成为大宋的国土,当日举国上下普天同庆,宣成帝娶了心仪的姑娘,又收服西王城作为国土成了载入史册流芳百年的大明君。大喜之下, 将彼时的西王城城主慕添平封作三公之一,主掌监察,管理大宋重要图册、典籍,本该代朝廷起草诏命文书的御使大夫!
而这朝廷命官不在京城好好地掌管着御史台,非要跑到西王境来,还顾名思义“监察”地方父母官。
天知道,西王境内的父母官皆是西王原先的官员,宣成帝乃至叶徐之几乎都不会介入其中的更替,也就是,西王境内的直系“皇帝”还是慕添平,只不过换了大宋给他们颁发俸禄,对此叶徐之已经想到办法应对,他借登基时监察户部送上来的典籍,以西王郡县分布太广,慕添平不好管理为由,在西王境内废郡设州,其行政掌管为刺史。
四州四刺史,四位刺史大人皆是叶徐之亲自选任,其中更是因为刺史直属御史台、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管理,不仅让自己的心腹流入西王,还为慕添平增加了几位帮手。
这也同时导致,本就不愿回京的御史大夫慕添平常年留在西王,还担任起了镇守边关要塞的重任,好在御使大夫文武不分,他又本身是西王地位最高的城主,饶是叶徐之也无话可。
“城主在何处?”
慕添平已有五年未回过京城,即便他回去,叶枝在京城几乎从未见过他。
两位少年俯首道:“府上。”
“带路。”叶枝转身跨上了马车,莲秋早已栓好了缰绳,她冲叶枝点点头,与阿独坐在驭位上,虽不善骑马,御马却也得心应手。
马车只剩一匹马,吉光也并不吃力,一直保持着不急不慢的速度跟在两位少年身后。
缓缓行驶的马车引起了周遭百姓频频侧目,原因自然是有城主府上的人亲自护驾,在西王城内除了城主的马车这是前所未有从未发生过的事。
百姓们之所以如此好奇,是因为城主慕添平的马车他们都认得,无论他坐在各式各样的马车里,车顶上都会挂着两盏写着“慕”字的灯笼,数年来从不改变。而今这辆马车不知从何驶来,竟然有城主府的人护驾,便是往年先帝亲临时,也不曾有城主府上的人来迎接。
街道两旁簇拥的人越来越多,眼见就快挡住去路,两位少年无可奈何,只得喊道:“车内是城主府的贵客,闲杂人等请避让,若触怒了城主,西王城可又遭殃了。”
闻言,两道旁的百姓像被洪水冲垮的蚂蚁群,慌忙之中都不知该逃亡何方,看得涅槃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
叶枝叹息道:“慕添平在此地执行暴政吗?”
“公主,别胡思乱想,若叫御史大人听去您此行恐怕就要扑了个空了。”莲秋笑道。
叶枝耷拉着脑袋,心中原本有的两三分把握这会儿已经烟消云散,她紧紧地揪着一双眉头,“皇兄恐怕错算了,慕添平哪是我能请得动的?”
牵风正好奇她话中的慕添平是谁,就瞧见叶枝耷拉着脑袋后颈都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汗珠,她不禁大吃一惊,心道:连婪儿都惧怕此人,那我还是不要多嘴了。
御马的莲秋回过头来,“公主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叶枝懵懂地问。
“您四岁时候皇太后得先皇旷典回门探望亲人,当时在西王城探望了两个多月。”
“记得。”叶枝皱起眉头,一脸不想回忆,“就是那时候,慕添平天天逼我背书,我不心背错了还要挨板子,等我回了京城,发现他让我背的太傅根本就没有教过,我背给别人,别人也都没听过。”
就因为这件事,叶枝心中对慕添平又怨又怕,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他,这次她默认皇兄只有她请得慕添平是因为她和慕添平好歹也算得上亲人,在大宋除了母后就只有自己与他有些血脉联系……
“您怎么只记得这个。”莲秋哭笑不得。
“那还有什么?”
“那时候您在西王待惯了,回到皇宫嘴馋想吃御史大人亲手的糍粑,先皇和太后找了无数的厨子却怎么也不出来御史大人做的糍粑的味道,您时候倔得很,吃不到糍粑就不用膳,活活饿了好几天,连水都没喝几口。”
“御使大夫一年到头也不来几次京城,听了这件事,为了让您吃到他的糍粑,亲自从西王御马到京城,这么长的路程仅仅只用了五日。”
在牵风和涅槃的眼神下,叶枝丝毫不觉得害臊,她听得正起劲,这件事她确实不记得了。
“我为何不知道他来过?”
“您吃到了糍粑,根本就没问是谁的。御史大人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京城,太后和先皇根本拦都拦不住。”
她脸色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每年月夕我吃的那碗糍粑……”
“都是御史大人的。您不知道,御史大人每逢月夕前都会回京城,给您糍粑,陛下几次三番索要御史大夫就是不给。”
“我以为他五年没回来过了。”
“其实他偷偷来看过您,看到您每次吃糍粑都不问是谁的,他就暗自与你置气,让我们都别告诉你。算起来他也是陛下的长辈,陛下自然也不好违背他的话。”
由此可见,叶枝幼时之所以那么倔,也不是全无原因。
包括她临死前的那年月夕,都有一碗美味的糍粑,她一直以为是宫里的厨子知道自己月夕习惯吃糍粑,才会每到月夕做一碗糍粑给她……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过问慕添平的行踪,从未对他嘘寒问暖,甚至只把他当成铁面无私冷血无情的教书夫子。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否是太多愁善感的缘故,叶枝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垂着脑袋闷声问:“那你为何现在要告诉我?”
莲秋愣了片刻没话,后道:“奴婢觉得御史大人挺可怜的,唯一的亲人远嫁京城,每次他来看望您也没落而归,奴婢没有亲人,所以觉得他这么做很可怜。而且公主此行的目的是要服他,如果奴婢告诉您的话,您和他的关系会更亲近一些。”
叶枝听到她话中的没落,也不出来什么温情的话,沉默了许久后了声:“多谢。”
“折煞奴婢了。”
涅槃走上前拉住莲秋的衣服,“我也没有亲人了,我俩相依为命吧。”
她完,阿独就慢吞吞地:“老大……我……”
“不,不对。”她胳膊勾住阿独的脖子,“是我们三个。”
叶枝和牵风被他们三人逗得相视一笑,牵风问道:“好些吗?”
“嗯。时候我总以为他不想母后嫁给父皇,想拆散他们,我就不大喜欢他。”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牵风感叹一声,叶枝这次无法反驳她。
到了城主府,叶枝率先走下马车,两位少年吩咐人将门开,叶枝看见门内整齐地站着两行和少年一样穿着的人。
叶枝心中不再畏惧迟疑,示意牵风等人跟在身后,就在少年的指引下进入城主府。迈上石阶,一只脚跨过门槛,“恭迎朝阳公主大驾光临。”
洪亮的声音让叶枝险些把跨进来的那只脚收回去,在众多人敬畏的眼神下,叶枝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牵风和莲秋等人早已见惯了这种架势,不足为奇,阿独又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吓得直往叶枝背后蹿。
终于,前方缓缓地走来一个板着脸的中年男人。他绷着一张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叶枝,尽管心中狂热到恨不得上去抱着叶枝转两圈,理智也让他寒着脸,一动不动地停下,等叶枝向他走来。
慕添平的长相与母后有几分相似,棱角分明的脸带着一股子硬气,一双鹰眼在剑眉下更显得锐气无比,比之母后,他更多了些锋锐之气。
“舅舅!”叶枝走到他跟前,毫无预兆地喊了他一声。
就这么一个称谓,让素来镇定自若的慕添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呆滞地看着叶枝好半晌也没回过神来,他颤巍巍地伸出一手,指着叶枝,“你、你喊我什么?”
“舅舅。”叶枝歪头笑起来。
对叶枝来,这是阔别了十六年的一声舅舅。
“跪下……”慕添平冷冷地,眼神又恢复到先前的严厉冷漠。
叶枝也不问缘由,直直地跪了下去,抬起一双黝黑的眸子,丝毫不畏惧地与慕添平对视。
“知道错在何处吗?”他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十多年前,她背错了书,罚挨板子的时候。
“婪儿不该十多年来对舅舅不闻不问,不该到此时才想起舅舅,更不该记恨舅舅这么多年。
“你记恨我?!”慕添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
叶枝错愕地看着他,“您问的不是这个?”
慕添平怒极反笑,“你还敢记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