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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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时地利人和,北燕总占了一样。如果我和陛下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北燕, 北燕便由你和家主做主。”

    燕催拖着来风蹲下身来, “为何不放弃进攻西王?”

    来雪苦涩地摇头道:“来雨已经前往大宋的蜀北境,若我们半途而废,他们也不得不原路返回, 待他们回来早已到了寒冬, 回北燕途中必须经过青垓山, 将士们熬不住。”

    他们的目的一点不比大宋, 攻下大宋会耗费大把时间,期间大梁、应天有足够的精力养精蓄锐,彼时无论北燕与大宋哪一方胜利,都只是给大梁和应天铺好了前路,他们只能用消耗最的方式进攻大宋。

    她与燕练带兵征伐西王,若能先发制人,新制造的武器也能同时到达邱南和嗣州,只要能够攻下西王, 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其他两地耗费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攻破。

    这场战争, 北燕和大宋一样。

    或许来雪已经意识到了,征伐西王, 将是北燕与大宋一局定输赢的战争。

    “沖安,我替陛下转告你,若北燕输了,你和家主扶皇儿上位,陛下制造的武器足以保北燕二十年安然无恙, 日后便由你和连青扶持皇儿了。”

    燕催猛地跪下来,朝营帐磕了磕头,大喊道:“万万不可!陛下,万万不可!”

    “阿雪,你和陛下带来风一起回皇城,我领兵征伐西王!”

    来雪摇头道:“阿练为了偿还来家,不惜被世人论为傀儡也要让来家恢复以往的光辉,这场战争,阿练绝不会让你……”

    “阿雪。”营帐内夹杂着委屈的声音让来雪接下的话戛然而止,燕催却知道她想什么,怔愣地拖着放弃挣扎的来风站起身来,深邃空洞的眸子似乎闪过些什么,他深吸了口气,“臣在皇宫等陛下凯旋而归。”

    “去吧。”

    被他扛在肩上的来风忽然安静下来,扭转脖子,清澈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来雪,像一只麻木不仁的木偶,堪称冷漠地看着来雪,咧开嘴角,笑容怪异:“阿姐不会输,我在皇城等你。”

    若见到叶枝,替我问好。

    他最末无声的一句话让来雪瞳孔骤缩,慌张地移开了视线,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好。”

    那弯如溪流一般眸子带着清浅的笑意,“早日归来。”

    燕催怕他耍诈,一直扛着他走了很远才将他放下,中途看到他被自己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不由多揉了揉,“废物!若不是你,老子就可以跟着他们一块去了。”

    来风径直往前走,传出一阵轻灵的笑声,却莫名让燕催后背一寒。

    “还不都是因为你?”

    “你什么?”燕催抛却心头的异样,凑上前去扳正来风的肩膀,后者回头朝他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地躲开他的手,头上的辫子跟着颤了颤,“当日不救我不就得了?就算我下去向姨娘告状她也奈不得你何,顶多和我上来看看你。”

    燕催听得又是浑身一抖,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踹得他往前一个趔趄,“胡八道,人都死哪能来看我。”

    来风敢怒不敢言,回头瞪他一眼,“在阿姐面前你怎么不敢踹我?虚伪!”

    ——

    “雪儿,我又没怪你!”燕练不满地将她冰凉的身子搂在怀中。

    “陛下,臣妾……”

    燕练含笑吻住她的唇,调皮地将舌尖探入她口中。片刻后收回,笑嘻嘻地:“那你就将功补过如何?下次用膳时,我爬桌子你再也不能我!”

    “陛下,臣妾没同你笑。”

    他瘪起嘴,一手捂着肚子,“你在外面跪这么久不肯起来,我还什么都没吃,都快饿死了!我要阿雪陪我去用膳!”

    在他的搀扶下来雪慢慢站了起来,燕练将她横抱起,向营帐内走去,边问道:“来风他……”

    来雪将头捂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没有回答他,“用膳吧”

    燕练果真不再问,紧紧搂着来雪,希望能让她冰冷的身子暖和一些。

    “明日就进入不义境地,让他们都心些。”

    “嗯。”

    宣德一百四十九年,八月初四,北宋两军于不义临水河畔兵戎相见。

    与此同时,大梁出兵东流,应天随后出兵隋国,两诸侯国危在旦夕。

    临水河一战,震野领三万兵头阵,将毫无戒备的燕军回了不义境内,首战在北燕茫然不解的情况下结束。

    北燕没料到会有人守在临水河边,几乎落荒而逃逃回了不义。来雪此前并非未设想过大宋会收到消息,但没想到仅仅半月的时间,消息就已经传到西王,甚至派兵在临水河畔守株待兔,将他们得措手不及。

    退回不义境内,北燕在临水河另一岸稍作停留,临水河足有十仗宽,河面有三座木桥,两军交战必有一方渡过木桥,北燕也正是在渡桥时被大宋埋伏。见宋军未追上来,燕练率兵在远处扎营。

    退了燕军,震野并没有乘胜追击,三万人未折损一兵一卒退回了营地。今日了胜仗,于震野而言却不尽兴,但渡过临水河追击燕军恐怕有去无回,他断然不会去找死。

    主营中,罗君无见震野归来起身相迎,亲自为他斟了杯茶,褒奖道:“将军首战告捷,恭喜。”

    震野身着大宋黑甲,威风凛凛地往那儿一站,牛饮一口,对着罗君无摆了摆手,道:“我什么也没干,燕军果真如罗大人所料,毫无防备地渡河,不过让他们放了几支箭,就将燕军逼退回去了。”

    罗君无坐回案前,手执狼毫,浸墨,在纸上稍作勾勒,几笔落下将狼毫放回笔搁,将染墨的纸放到一旁晾干,“莫推辞,若非有将军在左右,君无哪敢向慕城主夸下海口。”

    震野忖度了片刻,“震野有一事想不通。”

    “将军但无妨。”

    “当初在邱南,隋朝进犯邱南竟然搬来数十架投石器,按理投石器应为北燕所有,此物乃攻城利器,我们将北燕堵在临水河进退维谷,此物作用便不大,罗大人何故这么忌惮于此?”

    罗君无颔首,额前一缕长发飘落到眼前,抬起长睫,莞尔笑道:“此物的确是攻城利器,却不仅止于此。今日北燕不会来袭,且看明日吧。”

    言尽于此,深知自己再追问也问不到什么,便作罢。

    当日深夜,两声巨响在临水河畔响起,前方探子回报,燕军使用巨。物破坏了临水河两座木桥,暂不知其意。

    翌日北燕发兵,在临水河架起数十架投石器。

    震野奉罗君无之命将燕军堵在不义境,怎容他们轻易渡过临水河?故而率数万大军与之:一战,此战持续近两月,北燕持有远程利器投石器,将大宋逼退数丈后,方休战两日。

    彼时西王城中,慕添平收到消息,大梁由前扬带兵征伐东流,东流顽强抵抗数月已然是强弩之末。在邱南击退燕军后,燕军一时半会儿不会卷土重来,顾一便被叶徐之派去支援东流,虽然信中未明,慕添平隐约觉得,东流兴许保不住了。

    震野之所以臣服大宋,是因他心怀东流,倘若大宋保不住东流,震野恐怕……

    “江摇当真下得一手好棋,竟然对东流下手。”

    叶枝近日找慕添平找得勤,慕添平也不算瞒她,给她看了信后,问道:“东流受袭,为何不派震野去支援?”

    看完信的叶枝脸色极其凝重,道:“震野在罗大人军中。”

    慕添平也一怔,“那蜀北的震野是谁?”

    “是那位刺杀皇兄的书生。”

    叶枝将信放到蜡烛下,看着一角被点燃,“舅舅,你算怎么做?”

    “震野得知此事恐怕会立即前往东流,眼下罗君无身边不能少了他。”

    “不。”叶枝摇头道:“不能瞒着他,他之所以愿意为大宋效力是他以为大宋能保住东流,倘若真的保不住,大宋更没脸欺瞒他。”

    “罗君无身边的随侍便是震野吧?若他执意要走,罗君无不一定能拦得住他,若因此导致罗君无战败该当如何?”

    叶枝笃定地摇头道:“信中并未提及震野,皇兄也并不算隐瞒震野。倘若东流没保住,震野事后得知,我和皇兄哪还有脸见他?”

    深知两人作风,慕添平不多作置喙,摆手便罢了,将叶枝唤到身边来,“你算何时去汴东?”

    “婪儿暂时不去了,北燕将大部分兵力转移到西王外,汴东如今很安全,等罗大人他们回来再。”

    慕添平点点头,大手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也好。此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见,能多待些时日也好。”

    “舅舅!婪儿不是告诉过您吗,您和婪儿回京城,我去汴东将母后接回来。”

    “我都在西王待了大半辈子,再回京城另置新家,何必呢?”

    叶枝趴在案上,低声道:“可婪儿想舅舅回去。”

    饶是近日叶枝习惯了些甜言蜜语哄骗慕添平,这句话却也是她由衷而发。这么多年来,慕添平一个人待在邱南,与自己置气后更是每年偷偷地来偷偷地走,叶枝心中不忍。

    慕添平放在她头顶的手一震,许久僵硬得一动不动。叶枝垂着眸子不敢看他,两人沉默了良久,才听到慕添平略微颤抖的声音道:“好……好。”

    叶枝猛地直起身来,生怕慕添平反悔:“‘那就定了?”

    “嗯。”

    得到慕添平的肯定,叶枝展颜一笑,浑似三岁儿童,与慕添平记忆中的身影重合。

    仿佛又回到那年絮絮柳叶的时节,女子牵着嫩绿色衣裳的姑娘远远跑来,姑娘跑得不太稳,牵着女子的手一个劲地往下压,“母后,等等我呀。”

    听见这道清脆似铃铛般的声音,他高兴得手足无措,却要板起脸故作镇静,呛声道:“也知道回来?”

    女子松开姑娘的手猛地扑到他怀里,“哥,我好想你。”

    眼见那的身影没了支撑,在往前跑时被石头绊住了脚扑倒地上,她也不哭,用手脚慢慢爬起来,皱着好看的眉头拍了拍嫩绿色的衣裳,又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抬起头正正看到他眼泛泪光地盯着自己,立即朝他咧嘴一笑,仿佛是一道刺眼的光芒照进灰暗的天地,她扑腾着腿跑过来,因为太只能抱得住自己的腿,然后甜甜地叫“舅舅!”。

    “母后,婪儿这么抱着你,你就不生母后的气了。”

    慕添平手撑着额头靠在案上,眼角泛红,又怕叶枝瞧见,便下起逐客令:“下去吧。”

    叶枝依言告辞,转身往外走,慕添平抬眸看着她的背影,眼里裹挟着叶枝永远看不懂的情绪。

    “她长大了,一点也不像你。”似是叹息而又欣慰的话被叶枝关在房内。

    合上门,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

    她比慕添平更加担心震野的反应,也深知此次北宋一战事关重大,震野将会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若他执意要回东流,叶枝不仅不能拦着他,还要派兵与他一起前往东流救援,到时临水河只剩罗君无孤立无援,燕军强势来袭,仅凭罗君无与西王几位将军恐怕很难阻止燕军入境。

    可东流受袭,她不得不告诉震野。

    走在后院中,瞧见牵风守在走廊边,叶枝走近后才发现她在出神,不由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此地做什么?”

    牵风回神,恍惚地笑了笑,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叶枝难得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牵风反常地摇了摇头,安静得让叶枝摸不着头脑,她又问:“和你最近认识的姑娘吵架了?”

    牵风向来善谈,叶枝得知她在城中很有几位相熟之人时并不惊讶。

    “昨日新认识位姑娘,她让我帮个忙。”牵风笑得有些牵强,怕被叶枝看出端倪,忙转过身去,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大梁当真发兵东流?”

    叶枝正为此事烦恼,皱眉点点头,“嗯。我同你过,震野肯为大宋效力是因为大宋愿意保护东流,如今东流恐怕保不住了,他若知晓……”

    “你担心他造反?”

    叶枝瞪她一眼,“他哪来的人造反?我是担心他得知后一心想回东流,我又不能拦着他,但是他一走,罗大人身边少了位猛将……”

    “那不告诉他?”

    “不行。”

    “大宋没派人去支援东流吗?”牵风继续问。

    相处近半年,叶枝对牵风放松了戒心,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大宋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人手,不久前才派倾城哥哥前去支援,但邱南与东流离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东流未必还能坚持得到那个时候。”

    她背过身靠在走廊上,将牵风苍白到了极点的脸抛在身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似乎被风一吹就能飘走似的。

    “往日你从不和我提顾倾城他们的动向。”她的声音轻到一挥就能散去。

    叶枝未多想,只应道:“往日你也不曾多问。何况你我身在西王,你能干什么呢?”

    “对了,你的那位姑娘,让你帮什么忙?”

    “事。”

    叶枝点点头,与她并肩行在走廊中。

    “听七月有种鸟可传信?”

    “嗯?嗯……”牵风愣了片刻,“对。”

    “此鸟日行几里?”

    牵风扬起头微眯着眸子,看着片片落叶从空中飘落,眼中像是多了什么东西,兀地闷声笑起来,“大抵……从西王城到东流只需五日。”

    叶枝双眼一亮,“你可会训鸟?”

    “我当然不会,可……有人会。”末尾无厘头的话让叶枝微皱眉,未及深思,牵风便道:“阿独还等着你用膳。”

    “我不吃了,我先回房。”

    “给罗大人写信?”

    “嗯。”

    一列壮志凌云的队伍里,数千位将士合力推着一块又一块巨石向前逼近,沿途不知碾过了多少毫无声息的尸体。

    一道道地动山摇的巨响在远方响起,仿佛在吹奏一首胜利的凯歌。

    北宋于临水交战两月,北燕手持攻城利器投石器对大宋步步紧逼。

    同瞭望台时不同,那架巨大的武器足有七八丈之高,浑身包裹着一层乌黑发亮的铁皮,当燕军数十人合力将它往后压时,一道道沉重而压抑的撞击声响起,像是天边阴云中的一声闷雷,仿佛有万顷海水即将从天而降,将众人淹没在仓皇的大地上。

    它像个力大无穷的武士,仅仅往大地上一站,就是凡人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墙。它挥动着孔武有力的双臂,投掷出一块块威力无穷的巨石,锤向地面如蝼蚁一般的凡人,面对如此强悍的东西,他们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巨石捣烂他的四肢、肺腑,最终死无全尸。

    大宋伤亡五万有余。休战两日后,罗君无还没机会安置好伤员,北燕便乘胜追击,推着投石机踏过横尸遍野的道路,一步一步将大宋逼至绝路。

    罗君无带领伤兵躲在事先挖好的地洞里,撕下一角还算干净的衣裳包扎在伤兵血流不止的手臂上,他手法非常娴熟,三两下就包扎好了。转过身听着外头的动静,那张脸上充斥着一抹让人头皮发麻的从容和镇定,尽管他整个人都十分狼狈,浑身遍体鳞伤,分明被逼至穷途末路,却让人感觉他还在胸有成竹。

    “七寸,你留在此地,我去去就来。”罗君无持剑踏出地洞,地洞外震野与其他人躲在掩体后方,粗略一看只有寥寥五千人。

    投石器固然强大,射程却是有所局限。罗君无事先查阅无数典籍找到寥寥数语关于投石器的信息。据史记,此物射程最远只十九丈,故而临水河畔宋军被射程足有三十多丈的投石器了个措手不及,而后罗君无推断出射程,命将士随地剪草制造了无数个稻草人穿着战袍竖在山头,投石器如今攻击的只是那些稻草人而已。

    震野背靠着巨石喘着粗气,一身战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他咽了口唾沫看向罗君无,道:“这破武器拿箭也射不穿,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被逼回西王。”

    罗君无紧抿着干涩的唇瓣,席地坐在震野身边,毫无颜色的脸上沾着几道泥土印记,狼狈中透着一抹冷厉。他把剑横到眼前来,大手拉开剑鞘,露出一截雪白的剑身,上面清晰地倒映着罗君无冷漠的眸子。

    “你可记得我事先调走的两万人马?”罗君无看着倒影中自己幽暗的眸子,有条不紊地问道。

    “记得。”震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皱眉反问道:“你不是让他们潜入不义吗?”

    “没错。北燕的营地驻扎临水河对岸,也就是不义境内。如今燕练带兵对我们穷追不舍,营地里只剩下来雪和一些伤兵,我们两万人马,轻而易举就能杀进营地。”

    震野思忖了片刻,不太确定地问:“你想将北燕的人马围杀在临水河边?”

    “是。”

    “倘若如此,燕军驻扎临水河当晚我们便可里应外合,将北燕围杀在临水河,根本不用等他们搭好武器。”震野仿佛察觉了什么,轻轻抽了一口气,不敢相信地看着罗君无。

    罗君无疲惫地阖上眸子,还剑入鞘,缓缓道:“那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你我二人身边只剩不到一万人,其他人都埋伏在临水河前方,我们一直往后退,燕军追上来便一直处于包围圈中,我们就可以从后方突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等到将全部他们逼回临水河,我们就赢了。”

    “可是……”震野浑身都起了冷颤,“你早就想到了,当初为何只借十万兵马?倘若……倘若多借一些,那晚我们就可以趁北燕毫无准备之时将其一网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