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信
“这些都是西王的人,慕城主未必会借。”罗君无语气毫无波澜, 却听得震野全身一震, “那也不必要做无辜的牺牲……”
罗君无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制止了他继续下去,“这不是无辜的牺牲, 他们的死是为了大宋的安宁。”
震野忽然想起了从七寸口中听的闲言碎语, 他凝视着罗君无毫无血色的脸, 不遗漏他脸上任何一处情绪, 压低声音问道:“陛下想借机消减慕添平的势力?”
连绵不绝的巨响声依旧炸响耳畔,罗君无抬起眸子看向远方,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什么,却无人看清,紧接着,他的语气低沉下来:“不要胡言乱语,慕城主是阿婪的舅舅,陛下如何会坑害他。”
“那你……”
“慕城主与陛下鲜少见面, 关系也并不亲近, 这次他能借君无十万兵马,大多是看在阿婪的情分上。这次北燕来势汹汹, 的确……是我失算了,十万兵马不够,所以数日前我便派人回西王求援,慕城主应当会借。”
“嘭!”话音方落,一声闷响在耳边炸起, 罗君无和震野被巨石溅起的泥沙扑了一身,罗君无脸色猛地一变,喝道:“掩护伤兵撤退,敌军推进了!”
七寸听见了风声,在众人的掩护下将伤兵移出了地洞,往山下撤去,随后罗君无等人也退到山脚,燕军若想继续乘胜追击必须要绕过这座山,因为他们推着笨重的投石器根本无法翻越过去。
罗君无料想燕军不会再穷追不舍,留下两人暗中侦查北燕的动向,其余人全都在一处茂密的树林里扎营,就算燕军突然追上来,在树林的掩护下他们也能及时撤退。
一炷香之后,派去侦查的两人回到营中,果然不出罗君无所料,燕军派人上山查看后就后退了数百丈。
“大人,我们被燕军逼得节节败退,如今营地里伤兵居多,这仗还怎么?”此人名唤江谢,是慕添平借出的一位将军。慕添平名冠御史台身居西王境,更多人一直以西王百姓自居,江谢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西王人,是西王士兵的首领。他手下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而他们半分收获都不曾有,他凭什么要将这么多人的性命交到罗君无手中?
江谢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他的鲜血是热的,他的心肠是硬的。
“仗还要下去。”罗君无不紧不慢地回视他,瞳孔像一池墨河,显得那般高深莫测,将江谢心中升起的怀疑逐渐压了回去。
“恕属下不耻下问,这仗,罗大人算如何?”
“围杀。”毫无波澜的两个字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击向谢江的胸口,他仍狐疑地问:“如何围杀?”
“包围绞杀。”
江谢呼吸一窒,抱拳半跪,大声喊道:“罗大人有几分把握?”
他上前将江谢扶起,温笑道:“君无没有把握。但请将军相信君无,君无绝不会让死去的将士白白牺牲。”
倘若罗君无他有把握江谢反而不信,恐怕还会称他一句大言不惭。
围杀,将北燕一网尽,是如今他们唯一的生机。倘若做不到,他们根本无法安然退回西王城,除了相信罗君无,江谢别无他法。
“既然如此,属下不必再继续叨扰罗大人,告辞。”
“将军留步。”罗君无躬身一揖,“君无有一事相求。”
既然选择相信罗君无,便要不留余力。
“大人不妨直。”
“君无事先派两支队伍潜入不义境内,共计两万人。他们所处之地分别在临水河畔左右翼,劳将军从临水河下游孤身潜入不义,明日午时,带兵占领北燕营地,返回临水河后捣毁最后一座桥,堵住北燕的退路。”
江谢兴许明白了罗君无的意思,眼神愈发明亮,抱拳道:“绝不辱使命。”
罗君无含着一丝笑意躬身,“有劳将军。”
明日申时。慕添平若肯出兵支援,明日申时正是罗君无所计算的援军抵达的时刻。
“罗大人!”一声大喊,七寸脸色凝重地闯了进来,江谢见他有要紧事与罗君无禀告便告辞离开。
“有何事?”罗君无问道。
七寸右手拿着一封信,上面写着“罗君无亲启”。
“属下在斜坡上发现了一具尸体,看样子死了快两个月了,他怀里揣着朝阳公主给你写的一封信。”
“信?是何人送来、如何死的?”罗君无眉头微皱。
“看穿着应该是城主府里的下人,从斜坡上跌下来被树枝刺穿了喉咙。”七寸将信放到他面前,道:“此前朝阳公主一直用书信与你联系,将外界的消息告诉你,这封信却耽搁了两个月才被我们发现,你快看看吧。”
城主府里的下人多不胜数,朝阳公主绝对不会特意找到这位下人询问信是否送到了,她恐怕以为罗君无已经知道信里的内容,近月来才不曾有过来信。
“殓好他的尸骨,日后带回西王城安葬。”他看着信封上娟秀的几个字,指尖停留在上面竟有些颤抖。
阿婪,你还好吗?
开信封,展开信纸,已泛黄的信纸被他捏得一皱,里面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跃进他的眼底。阅尽,他煞白着脸陡然站起身,大喊道:“震野呢?”
“他听从你的安排,已经潜到临水河边,和事先埋伏的兵马会合了。朝阳公主信中什么?”
信纸从罗君无手中的脱落,颤抖的手扶住额头,盖住眼底的情绪,一字一顿地:“数月前,大梁由前扬带兵进攻东流,彼时大宋自顾不暇,直到两月前,师兄才前往东流支援。阿婪,东流兴许保不住了。”
七寸听后大惊失色,上前将信纸拿起来,看完后破口大骂:“大梁是个什么狗东西!居然乘人之危!东流唯一能抵抗的人都不在,他们竟然派前扬去进攻东流?”
震野喊他几声七爷不是白喊的,七寸早已将震野当做自己人看待,得知此事如此愤怒也情有可原。
“燕军与埋伏的人马距离远吗?”无论现在东流的情况如何,这件事都绝不能瞒着震野!
“不远,燕军还处于包围圈中。”七寸猜到罗君无的想法,又道:“我们不能冒险把信送给他。”
罗君无似是想起了什么,大步迈向营帐外,七寸拿起信封将信装进去,紧跟着出了营帐。
“谢将军呢?”
“谢将军领了您的命令,已经离开了。”
顿时,罗君无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废地垂下双肩,猎猎寒风吹得他浑身冰凉,他阖上眸子,呢喃道:“君无又食言了。”
西王城中亦是一片萧瑟。
数日前,顾少将军支援东流途中受到梁军埋伏、被前扬活捉回七月国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西王城里亦传得人尽皆知。与此同时,传闻宣懿帝忘恩负义、陷害顾家的流言不攻自破。
叶枝得知此事后浑身如落入冰窖一般,心中勾勒的一个不败传被人狠狠戳破,她兴许猜到了什么,找到牵风时,胸中的怒火已经烧红双眼。
“你答应过我什么?!”她根本来不及控制自己,一只手掌已经狠狠地在牵风的脸上。
牵风被她一巴掌得跌坐在地上,白皙的脸颊瞬间肿了起来,鲜血从口中流出,可是,她不再同往常一般,在叶枝盛怒的眼神下,她一句话也没为自己辩解。
“婪儿……”
“闭嘴!”叶枝抓着她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猩红的双眼带着满目恨意,“你答应过我!我过,无论他用什么威胁你我都可以帮你,你甚至可以杀了我!你为何要伤害倾城哥哥?”
“前扬明明早就可以攻下东流,为何偏偏要捱到现在?他为何会在途中埋伏倾城哥哥?是你将倾城哥哥的消息传给他的是不是?信鸟……你会训是不是?”
牵风垂下头,没有回答。
良久,叶枝松开她的衣襟,“牵风,我是不是很傻?竟然将你的辞信以为真,竟然以为将你留在身边就不会有后患,若能回到金鹿城,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杀了你。倘若倾城哥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七月国。”
“我不杀你,你没有资格死在大宋。”
牵风身体一颤,鸦羽似的长睫坠着泪珠,滑过红肿的脸沿着下巴坠落。她死死咬住唇瓣,压着口中的哽咽,沙哑地:“我会离开大宋。”
叶枝冷笑一声,“回到大梁好好做你的王妃,你且坐安稳,终有一日我会在大梁亲手取你的性命。”
她转身往外走,牵风追了上来,慌张地抓住她的手,“你要去何处!”
叶枝猛地将手抽回来,嘲讽地问:“你不是猜得到吗?”
眼泪瞬间决堤,牵风近乎哀求地跪倒在叶枝面前,哽咽着:“别去……求你……别去……萧月吟猜到了……他都知道了……”
从未见过牵风这副模样,叶枝却只觉得讽刺极了。
“你在西王好自为之,若敢伤害他们,我必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此地,徒留牵风一人跪倒在地上。
“婪儿……”
叶枝没有惊动慕添平,只告诉了莲秋一人,让她为自己准备些细软,便将吉光牵来。临走时,莲秋眼泪婆娑地抓住她的手,嘱咐道:“一定要先和陛下会合!”
她翻身上马,莲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牵风姑娘托我将这个交给公主。”
那块玉牌上刻着“柒”字,她迟疑了片刻没有接住,莲秋却直接塞进她的包袱里,道:“牵风姑娘,此物公主日后一定用得上。”
“保重。”
“公主千万心!一定要到汴东和陛下会合!”
叶枝一路疾驰没有回头,疾风吹得她眼睛干涩,温热的泪珠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倾城哥哥,你不能有事。
随着叶枝擅自离开西王城,慕添平也收到了罗君无的求援信。信中将罗君无的计划写得很详尽。
叶枝已经前往汴东和叶徐之会合,西王也应当尽快结束战事。收到求援信当日,慕添平亲自带兵前往临水河支援。
慕添平离开之后,府里的管家发现,不仅是朝阳公主离开了西王城,就连牵风姑娘与莲秋三人都消失不见了。
——
经过一夜稍作休息后,北燕动身向宋军靠拢,震野率一万五千人逐渐逼近燕军,从后方勘察北燕的阵型,只等罗君无一个信号,便直接冲散燕军阵型,得他们措手不及。
巨大的投石器横亘在后方,堆着巨石的队伍逐渐逼近,罗君无观察天色后只得一退再退,好在燕军行程缓慢,碍于不知道宋军剩余人马不敢贸然前进,两军便一直处于一个和谐的距离当中。
燕练初次行军就获得如此胜利,难免心高气傲了些,在两军久久僵持不下时,派人在前方大声劝降,罗君无众人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伤兵事先后撤了几里路,如今跟着罗君无东躲西藏的人全都是身强体壮、目露凶光的壮汉。他们手持利器,在北燕的穷追猛之下不得不暂时回避,倘若给他们一个时机,他们定会用手中的利器一雪前耻。
他们都在等这个机会。
可是,他们不能再退了。他们的目的是将燕军逼回临水河,如果再往后退,燕军不会舍近求远退回临水河边,更莫还要将其围杀在临水河。在援军不到的情况下,他们唯一的生机就是把燕军逼回临水河。
退无可退,便只能另想他法拖延时间。
罗君无吩咐为数不多的弓箭手放箭,由于横亘在燕军前方的投石器太过坚固,弓箭根本无法伤到燕军分毫,如果燕军此时弃了投石器举刀袭来,仅凭这寥寥五千多人根本无力反抗。
“不能再退了。”罗君无抓着腰间的剑,心情沉重地看着远处停下的队伍。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片刻后,燕军中走出一人,他站在前方大喊道:“北燕已经仰慕扶摇子先生多时,而罗公子身为扶摇子先生的徒弟,只要公子肯缴械投降,我们绝不伤害公子一分一毫!”
未听见罗君无的回答,那人不依不舍,继续喊:“大宋并不是公子最好的栖身之所,只要公子肯投降,陛下必定会不计前嫌重用公子,公子的抱负在北燕才是最好的用武之地。”
远远听见那人喊的话,七寸倒是毫不担心,其他人却有些蠢蠢欲动。虽然他们自称西王百姓可到底属于大宋,如若罗君无要降,他们必定会亲手了结罗君无。
因为大宋没有降兵。
在大宋一百多年历史中,没有出现过一个降兵。要么战胜而归,要么战败而死,他们决不允许大宋百年来光辉毁在这个人手中。
罗君无听后松了口气,脸上染了些许笑意。七寸身旁的男子瞳孔一缩,立即伸手拔剑,七寸却盖住他的手,责备地摇了摇头,道:“稍安勿躁,他若要降不必等到如今。”
午时已过,未时。
燕军似乎定了注意要拉拢罗君无,只要罗君无投降,大宋这笔辉煌事迹就能葬送在北燕手中。毕竟依照目前宋军的情况,除了死与投降别无他法。
罗君无投入大宋不过短短一年,能与大宋建立起多深厚的情谊呢?燕练仿佛认准了这一点,一直僵持在远处,不肯进攻也不肯后退,只是他不知道,这正好如了罗君无的意。
罗君无让弓箭手停止射箭,却也没有作任何回应。然而,这恰当好处的沉默,无疑是给燕练最好的回应。他抓住苗头,让那人继续喊话。
这期间罗君无一直看着天色,心中默默期盼着时间再过得快一点。
临近仲冬,天气严寒。众人伏在土坡上早已忘记了天寒地冻,罗君无让众人吃些干粮饱腹,各自便从怀里掏出分配好的干粮面无神情地咀嚼起来。
七寸猫着腰爬到罗君无身边,意味深长地问:“你就不动心?我都快被他动了。”
罗君无仰起头观察天色,棱角分明的脸上沾上了好些泥土,束起的墨发也从额前散落出几缕,只有那条墨色的眉勒看上去依旧一尘不染,哪怕是这样,他的神情还是给人一种运筹帷幄的感觉。
“他们能给的不是君无想要的。”罗君无如是。
七寸来了兴致追问道:“你想要什么?”
蠕动着唇瓣不知从何起,索性不再。
“是不是朝阳公主?”七寸忽然凑在他耳畔轻轻了一句。
罗君无全身一震,脸颊不合时宜地一红,扭过头去没有回答,抓住剑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七寸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暗暗咂舌一番,揶揄道:“胆子倒是不,如果陛下知道你留在大宋的目的是因为朝阳公主,当初什么也不会将你留下来。”
“不全是因为阿婪。”
“那是因为什么?”七寸好奇地问。
他眼神一暗,摇头道:“日后你会知道。”
见他无意细,七寸耸了耸肩也不再多问。
“究竟要等着什么时候?”
再等下去,燕军里一直喊话的人嗓子眼都会冒烟了。虽然罗君无不作丝毫回应,他竟然能兀自一个多时辰,北燕想拉拢罗君无的决心可见一斑。
罗君无沉思片刻,“如果慕城主愿意借兵必然不会拖沓,这么多日也该到了。”
“你算如何?”
“不必再等了。”
他起身跃上土坡,远远与燕练对立。两人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完全无法看清彼此的神情,他回头示意七寸按兵不动,喊道:“君无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声音澄澈有力,没有丝毫胆怯不安。
燕练看向旁人,眨了眨无辜的眸子,问道:“阿雪教你怎么?”
旁人了然,立即喊道:“罗公子不必多虑,陛下到做到,更何况公子师出扶摇子先生,陛下怎会失信于扶摇子先生。”
燕练满意地点点头,“阿雪真聪明。”
“……”
罗君无听后扬唇一笑,振了振残缺的袖口,拱手躬身道:“承让了。”
紧接着七寸取出一把弓箭,对着被铁皮包裹的投石器射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这道声音就像是一个暗号,在燕练欣喜于罗君无投降时,后方传来了一阵阵箭矢破空而出的声音,他还没来及收回嘴边的笑容,便看见后方右侧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袭来,他神情巨变,忙大喊道:“布盾!”
旁人率先用盾将他护住,而其他人并不像旁人这般反应迅速,后方不断有哀嚎声响起,燕练心中一怒,回眸看向远处长身玉立的罗君无,眸光霎时阴鸷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右方箭雨刚落,众人将盾竖向右面,左翼却爆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叫嚷声:“杀!!!”
作者有话要: 提示:罗君无把兵马分成了三波。一波在不义境内,随时准备攻破北燕的营地;一波守在临水河两侧,最后在震野的带领下从后面包围着北燕;最后一波就是罗君无所带的兵马。
其实还有一波支援的人,只是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