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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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了老宅外,一家子僵硬的气氛才稍稍得以缓解。

    “不然,老爷先在车上等着,我去让宁姐儿出来迎一迎?”丁氏试探着道。

    程庆轩清了清嗓子:“都是一家子,那么客套做什么?都下车吧。”

    口中着,率先下了马车。

    丁氏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心虚,好笑生气之余,又有些鄙夷——

    天下间的男人,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每每见了他那个爹,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这会儿更是有出息了,竟然连自己女儿都开始畏惧了。

    却也不破,跟在程庆轩的后面下了马车。

    即便是两进的院子,可在这个地段而言,也算是寸土寸金了。更兼设计的很是精巧,又有花木水榭错落有致,瞧着倒也让人觉得爽心悦目至极。

    几人穿过一条两旁种满药草的清幽径,再转过一座假山,很快来至后院,正瞧见坐在桂花树下一张美人椅上的蕴宁,身旁还侍立着几个姿容俏丽的婢女,或捧锦帕,或递茶水,服侍殷勤,却是井然有序,没一点忙乱之处,更难得的是这么些人,竟是一点儿声息也无。

    距她们不远处,有几个仆妇正从一辆大车上不停的往下搬运东西,仔细瞧去,有衣料布帛,有首饰头面,甚至还有一扇精美的玉石屏风,上面镌刻着花草,还有数只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雕工精致至极,不仔细看,简直就和活的一般。

    程宝茹瞧得眼睛都直了,更是不停的往外冒酸水,即便方才刚被程庆轩发作过,这会儿却依旧忍不住上前几步,嗔怪道:

    “爹和娘还有二哥到了,宁姐儿怎么还大剌剌的坐着?便是爹娘心疼咱们,做人儿女的,也没有这般托大的道理。没得让父母寒心……”

    蕴宁霍然回头,虽是早已明白,既然重回幼时,想要对这所谓的父母避而不见是根本不可能的。

    上一世从离开程府,一直到死在农庄,蕴宁再也没见过两人的面。乍一瞧见大步而来的程庆轩夫妻,曾经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程庆轩依旧沉着一张脸,好像每日里总有人会惹他生气一般;至于丁氏,白皙的容颜依然柔美,只得体的笑容也不能掩盖乍然瞧见自己时一瞬间的冷漠……

    心念电转间,蕴宁已定下心神,站起身形,冲着程庆轩夫妇福身见礼:“爹,母亲。”

    抬起头时,视线却毫不避让的对上程宝茹,不紧不慢道:“二姐姐方才的话,恕蕴宁不敢苟同。一则即便有长公主殿下的人帮忙,院子里这会儿也正忙乱不堪,有所疏忽,在所难免,二则你方才也爹娘心疼咱们,如何就会因为这点事,怨怪于我?还是你心里,爹娘就是那等动辄发怒、蛮不讲理的糊涂人不成?”

    着又转向程庆轩和丁氏:

    “女儿的可对?”

    “我哪有?”再没想到,府里那个沉默别扭,无论受多少委屈,也从来只能默默咽下的程蕴宁,有朝一日也会言辞如刀,令人招架不住,程宝茹又是震惊又是委屈,“三妹妹莫要血口喷人!”

    口中着,又求救似的瞧向丁氏:

    “娘,你看看三妹妹,什么时候这么左性了……”

    如何也没料到,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丁氏,却是根本没接话茬,甚至瞧都没瞧泫然欲泣的程宝茹一眼,直接上前就想把蕴宁揽在怀里:

    “我的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二姐姐自来口无遮拦,你莫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明显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程宝茹身上,还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程宝茹瞬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丁氏笑的慈爱,瞧着女儿的温柔眼神几乎能拧出水来,旁边的程宝茹更加委屈——嫡女和庶女果然不同,嫡母可从没有这么着看过自己。

    不想蕴宁却似是没瞧见一脸殷切的丁氏,身形往旁边一错,低眉道:

    “二老请上坐。”

    被撇开的丁氏动作一顿,伸出的两只手无比尴尬的停在了空中,只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颇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

    好半晌才把那口气咽下去,脸上的亲热神情却是淡了不少:

    “宁姐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只你终究是我们的女儿,不管到什么时候,爹和娘也只有盼着你好的……”

    口中着,眸子里已是带上了些水光,端的是疼爱女儿的慈母模样。

    这样感人肺腑的场景,可不是蕴宁上辈子梦寐以求的?

    毕竟,孩子哪有不想讨母亲欢心的?即便有祖父的疼爱,可每每瞧见别的孩子窝在母亲怀里时幸福的模样,蕴宁都羡慕不已。也正是为着这份眷恋和渴慕,才会在丁氏向老爷子提出想把女儿接到身边亲自教养时,开心雀跃不已。

    可不正是为了蕴宁这份纯然的喜悦,老爷子才会即便不舍孙女儿的陪伴也依旧选择了放手?

    可等待自己的却是什么呢?

    蕴宁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抹嘲讽和悲凉——

    从回到丁氏身边一直到永远离开棋牌胡同的程府,足足七年时间里,丁氏何尝抱过自己一回?初回到丁氏身边时,蕴宁将将五岁,每每瞧着长姐或者二哥坐在母亲膝上,被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呵哄时,便总会哭着闹着也要丁氏抱自己,却总被秦妈妈迅速抱走,甚至秦妈妈还一再告诫自己,母亲之所以体弱,便是因为当初自己出生时大出血身体受损的缘故,一出生便如此不孝,大了更要懂事些,绝不能惹母亲生气……

    只一个孩童渴望母亲的怀抱不是天生的吗?如何就是不懂事和不孝了?

    时间久了,即便已认同了自己于丁氏而言的罪人身份,却依旧抵不过心底深处最浓的渴望。以致终有一次,蕴宁鼓足勇气径直投入丁氏怀抱时,却被丁氏下意识的一下推开,力气过大之下,蕴宁直接仰面朝天,磕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登时便有殷红的血从后脑勺处流出……

    面对着伸着双手,拼命哭喊着要抱抱的幼女,丁氏第一个动作不是上前搀扶明显受到惊吓的蕴宁,而是赶紧拍了下有些受惊的长姐的背,然后才转过身来,静静的盯着躺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女孩,神情阴郁而冰冷……

    到现在蕴宁还记得对着丁氏的眼睛时,毫无来由的惊悸和恐惧。

    也是从那时起,蕴宁再没有奢求过丁氏的怀抱,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当然这些都是上一辈子,蕴宁内心最深的渴望和遗憾,这一世,即便丁氏愿意敞开怀抱,蕴宁也已经不想要了——十二岁的身体里,却装着三十多岁的灵魂,自然能分清真情和假意,所谓的母亲的怀抱,何尝有一丝温暖和柔情在里面?蕴宁早已不需要也不屑要了。

    且丁氏的话,哄孩子还差不多,蕴宁也好,其他人也罢,何尝听不出来丁氏话里隐隐的指责?

    什么叫“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无非就是责怪蕴宁目无父母、自作主张罢了。

    “这几日你不在家里,我就是睡觉都不安稳,就是你爹,也挂心的紧,”丁氏着拿出手帕拭泪,“往日里你只不爱见人,总是呆在后院,娘即便心疼,也不愿拂了你的意,想你了就悄悄去后院看你一眼,之后才有心思做旁的事,你这么乍然离开家,娘唯恐你在外受什么委屈……”

    “让母亲担忧是女儿的错,只母亲怕是误会了,长公主殿下最是这世上顶顶和气宽厚的,从不曾叫女儿受过一点委屈。”蕴宁着又指了指院中那辆大车和旁边忙碌的仆妇,“不信您瞧,那车上全是长公主送我的衣物呢,全都好看的紧,从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呢……”

    丁氏又被噎了一下,连带的脸一阵阵发热,瞧着蕴宁的眼神恼火之余,又有些深思——

    这个死丫头,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挖坑?

    自己一个的末流官之妻,便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非议当朝长公主殿下啊。更别这会儿公主府的人还都在这儿站着。

    所以蕴宁这些话,到底是因为年纪口无遮拦,还是刻意歪曲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毕竟她这会儿也才刚刚十二岁罢了。

    还是,她看出了什么?

    可心里再不舒服,也不敢再就着这个话题下去,还不得不白着一张脸连连向旁边的丫鬟仆妇解释:

    “……早听长公主殿下宽仁大度,最是个怜贫惜弱的,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委实是我们宁姐儿前世修来的福气。只宁姐儿毕竟还,话做事难免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们这做爹娘的难免会有些担心,唯恐她在外惹出什么祸事来,言语间要是有不周之处,还要请几位多多包涵才好。”

    竟是即便道歉,也不忘抹黑蕴宁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