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待得再次睁开眼来, 秦妈妈明显有些懵懂。
明明刚从夫人那里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 竟是睡过去了。甚而脖子好像落枕了, 不舒服的紧,抬手就想揉脖子, 不意四周烛火同时燃着, 房间里登时亮如白昼。
秦妈妈吓得“呀”的尖叫一声,却是正前方正吊着个血淋淋的男子, 男子两条胳膊上的血肉好像被篦子耙过一般,一条条挂着, 灯影里宛若泥土中刚挖出的蚯蚓, 不停扭动间, 便有白骨若隐若现。
男子佝偻着头,看不清是死是活,偏是没了牙齿的嘴大张着, 宛若一个随时准备噬人……
秦妈妈下衣登时湿了,张开嘴巴, 便要再次尖叫,一个嘶哑的男子嗓音陡然响起:
“醒了?”
秦妈妈霍然抬头,一眼瞧见血瓢似的男子后面, 正站着个一身皂衣、黑巾覆面的阴森男子,飘摇灯影下,男子身影被拉得老长,明明男子站着没动, 秦妈妈却觉得宛若一条毒蛇,正吐着长长的芯子朝自己爬来……
“娘,您真要去静心庵?”一大早,听了消息的程宝茹就赶到了丁淑芳的房间,不住的哭天抹泪。
丁淑芳也不理她,只管仰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
无人劝止,程宝茹就有些尴尬,哭声渐渐了下去,终是试探着道:
“娘亲去了庵里,若是想用些什么,或者有什么事,女儿该寻何人……”
看丁淑芳依旧默然,心里越发忐忑,心翼翼道:
“女儿瞧着,不如让姨娘帮着母亲照管着些……”
这几日冷眼瞧着,太太分明是确然失宠了。甚至连伯府这个依仗,也是没有了的——
没看秦妈妈,急的嘴都肿了,却始终没提过回伯府搬救兵。且那日,自伯府回来时,程宝茹可不是亲眼瞧见丁淑芳被揍的和猪头相仿,在娘家被教训成这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伯府人动的手。
要这么多年来,太太对自己也算照顾,可姨娘的也有道理,再怎么着,自己也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
母亲既是没了管家权,再没有比把中馈交给生母更好的事了。
毕竟姨娘就自己这么一个女儿……
丁淑芳虽是闭着眼,心里却是恨极——这个黑了心肝的,亏自己自失去大姐儿,就把一腔子感情扑在她身上,不过甫一落势,就敢跑来糟践自己!
缩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捏紧,一下一下感知着那一节纸头上的寥寥数语——
姐身份,侯府起疑……
便是为了珠姐儿,这会儿也绝不能和这贱人翻脸。
终是在程宝茹脸色越来越白,渐渐有些站不住时张开眼睛:
“茹姐儿一片孝心,娘亲领了。只你年龄也渐渐大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不得学着管家理事?娘亲想着,不然府里的事务,交给你,和宁姐儿吧……再找个牢靠的人,从旁协助……”
“就只是一点,娘亲心里,虽是认定咱们娘儿俩亲厚,架不住你爹他,却是以为,嫡庶有别……”
“娘亲不在府里时,便是想护着你些,也是不行了,你可记着,自己心些,莫要得罪你妹妹,到最后,落得,娘这般……”
口里着,两颗豆大的泪珠慢慢沁出眼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庶女被自己宠的早忘了什么是嫡、什么是庶,习惯了高高在上,却猝然间要被最瞧不上的程蕴宁爬到头上,必然是忍不了的……
再料不到丁淑芳这般为自己着想,程宝茹登时感动的泪眼婆娑,委实后悔不该听了姨娘挑唆——
毕竟,姨娘管家哪里比得上自己亲自管家
连带的对蕴宁厌恨之外,更多了些忌惮——之前虽然猜着太太突然被厌弃和蕴宁有关,却远没有丁淑芳亲口证实来的震撼——
真是让程蕴宁继续得宠下去,这府里怕是再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母女俩正自相对无言,婢女心翼翼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太太,老爷让奴婢过来看看,东西收拾的如何了?”
丁淑芳额头“突突”直跳——
竟然这么大会儿就等不了吗!
只再如何愤怒悲哀,也只得起身,到了外边,果然车子已经在等着了。
程庆轩正在外面不停踱步,瞧见丁淑芳出来,明显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
丁淑芳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若非为了两人的女儿,自己何至于此?只这些话,却是无法吐出口……
慌得程宝茹忙帮着抚胸口,才不至于厥过去。
程庆轩也看了过来,瞧见丁淑芳这般模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忙上前接住,低声道:
“芳儿……”
内疚之情溢于言表。
这本是两人刚成亲情浓时的爱称,这会儿听在丁淑芳耳里,却是讽刺的紧,直到坐上车,都不愿看程庆轩一眼。
待得车子缓缓离开程家,才猛地想起,都这么会儿了,怎么不见秦妈妈?不自觉一阵的心惊肉跳……
看着丁淑芳坐的马车渐行渐远,程庆轩失落之余,又觉着有些轻松,忙不迭上马,再次赶往老宅,本想把丁氏已是去了静心庵悔过连带着想要让蕴宁回来主持中馈的事情禀告程仲,不想却是吃了闭门羹:
“老太爷外出了,老爷还是请回吧。”
“外出?”程庆轩怔了一下,刚想问去哪里了,不想门直接关上了。明白这些人定是得了老爷子的吩咐,只得怏怏的带人离开。
程仲这会儿可不是已到了栖霞山庄?
昨儿个接到蕴宁派人传来的消息,是请老爷子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把个程仲担心的什么似的,是以一大早,就往城门那里等着去了。
一路上心急火燎,好容易来至山庄外面,却是踌躇着不敢上前——
每隔五日,老爷子都要心检识一下蕴宁脸上的疤痕,算算时间,可不就是在这几日,应该就能脱落完毕的?
多年的希冀,一朝将成为现实,老爷子莫大的开心之余,却更多了些提心吊胆——
就这么几日了,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或者,会留下些印记?
越想越是如坐针毡。
所谓近乡情更怯,方才路上急于星火,这会儿却又迟疑不决。
好容易鼓起勇气,就要上前推门,不想山庄大门却是从里面开,迎面正走出来一个纤弱少女。
少女身着烟霞色掐腰对襟外裳,月华色的长裙更衬得人身材高挑。
两弯秀眉,颦颦如黛,一双凤眸,顾盼生姿,尤其是脸上的肌肤,也不知怎么养的,竟是比刚剥壳的蛋青还要细白柔嫩,即便不施粉黛,依旧美的让人屏息。
程仲大为诧异,又有些失落——孙女儿既有客人到访,怕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下一刻又觉得有些不对,实在是这女孩子的眼睛,怎么恁般熟悉?明明这张脸是自己从没见过的。
正思索间,那少女已是将将来至身前,却是快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程仲跟前:
“祖父——”
程仲简直如同被雷劈到了一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美丽的不可方物的少女,竟是自己那苦命的孙女儿,蕴宁?
蕴宁探手拉住程仲的大手,一下把脸埋了进去,泪水接连不停的从脸上滑落,又淌过程仲的指缝,很快就在地面上洇了一片的水洼……
程仲颤抖着抬起头,缓缓落在蕴宁乌黑的发上,脸上也止不住老泪纵横:
“宁姐儿,你真是宁姐儿?你的脸,好了?!”
蕴宁不住点头:
“祖父,祖父……我的脸好了……您,别,再为我担心了……”
却是几度哽咽,几乎语不成句。
“好了,老太爷,姐的脸,好了,这是大喜事啊。”张元清忙上前劝解,却也是激动的不能自抑。
采英采莲也含着眼泪上前,齐声道:
“恭喜老太爷,恭喜姐,姐容貌恢复如初,这是天大的喜事呢,太爷和姐莫要再难过了。”
再没想到,自家姐竟生的这般漂亮,两个丫鬟可不是也一般的与有荣焉?
“是啊,是啊,喜事,大喜事!”程仲忙拉起蕴宁,“祖父就知道,我们家宁姐儿,是最好看的女娃娃。”
跟着就想到了另一件事——
宁姐儿的年纪也不了,寻常百姓人家,可不已是开始想着给孩子相看人家了?
忙忙的站住脚,吩咐张元清:
“快些回去,把我房间里的那些请柬全给拿过来。”
又嘱咐采英采莲:
“你们家姐年纪,你们帮着选些合适的,陪着宁姐儿出去看看……”
两人都是那等机灵的,闻言如何不明白程仲的意思,忙不迭点头答应。
“对了,还有,待会儿再去账房支些银两,买些漂亮的衣服首饰来,我家孙女儿这么好看,怎么也得好看的东西来配不是?”老爷子越越兴奋。
蕴宁只觉哭笑不得——毕竟这壳子里装的灵魂,早过了少年慕艾的年纪了。却也明白,这些年来,因为自己,祖父不定难过成什么样呢,难得这样开怀,自然不好违拗……
一行人笑笑的进了庄子。
不意那边刚把大门关上,不远处一棵巨大榕树上,一个黑瘦的影子就从上面掉落。
那人忙要喊叫,又恐惊扰了蕴宁等人,忙又把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下去,手脚却拼命的扑腾着,明显想要抓住些枝条,可惜却未如愿,依旧四脚朝天“咚”的一声摔落地面。
却是受了什么刺激般,四肢摊开,直挺挺躺在那里,然后一个鲤鱼挺,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虽是脸上沾了土灰扑扑的,却明显瞧出来,正是近些日子和封烨一起出名的那个陈黑皮陈封。
“我们家老大真是神了!”陈封嘴里嘟哝着,方才那一蹦,明显令腿疼加重,陈封却是根本顾不得,“原来大嫂生的这般好,怪道老大稀罕成那样……”
嘬嘴一呼,唤出一匹马来,一溜烟的朝着帝都去了。
陈封离开后,又有一个劲装男子从暗影里出来,这人的功夫分明比之陈封高明的多,却偏是和陈封一般,一脸懵逼的模样——
身为侯府暗卫,主子要做什么,自然不是他们能开口询问的。
本来奉命守在这里时,几人还有些奇怪,不懂侯爷如何突然对一个毁了容的丫头感兴趣起来了。
再没想到,那丫头毁了的脸还能治好。
更让人备受惊吓的是,那丫头长得怎么就那么一言难尽啊。
一言难尽,不是太丑了,而是太美了。且这美还有个性的很,分明和侯爷极像,再一瞧,又觉得像极了夫人。
最后几人一致得出结论,山庄里的这位程家姐,分明就是集合了侯爷和夫人两人的优点。
商量了片刻,几人一致决定,这事情怕是不会了,还是寻个人回去禀告一番吧。
听守在栖霞山庄的属下有人回来了,袁铁吓了一跳,忙不迭接出来,又在听了转述后,直接领着去见了袁烈。
待得听蕴宁的容貌竟然真的恢复了,袁烈神情一瞬间变得凛冽:
“那丫头,生的,如何?”
“启禀侯爷,”极强的压迫下,暗卫只觉脊背上冷汗直冒,一时连头都不敢抬,期期艾艾道,“那位程姑娘的容貌,生的和侯爷还有夫人,极像!”
本是站着的袁烈直接坐到了椅子上——早就想到会是这般,不然,那丁氏也不会处心积虑的想着要把孩子的容貌毁去!
“找人去静心庵,先准备一盆热水浇她的脸……我要让那贱人把蕴宁受过的罪全都受一遍……”袁烈一字一字道,“另外,抓来的那秦氏,不拘什么手法,尽管用,我要你三日之内,把所有的证据备齐!”
虽然这会儿就想把人直接给接回来,可袁烈深知,仅凭一个容貌相像、不拿出足够的证据来,不独府里会对此事颇有微词,便是蕴宁怕也是不愿的。
那个孩子,性情不是一般的倔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