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四劫(完)
剑刃入骨, 剧痛袭来。聂予衡下意识躲闪, 遂那人的剑只是堪堪刺入了他的左肩。他此时顾不得脑中纷乱, 咬牙抽身一躲,匆匆飞身退开, 欲要往苏淮身边去。
见那血蛊竟是没有作效,盟主略有惊疑,又见那莫名奇妙冒出来的女子, 顾不得细想, 遂一把抓起了苏淮, 横剑上颈。
聂予衡大震, 怒道:“你放开她!”
“哈!”盟主冷笑, 侧眼看了苏淮一眼,道,“这丫头片子倒是生得好皮相, 她到底是从何处来?与你又是有何干系?”
“你放开她。”聂予衡只道, 左肩处的伤口赤血外渗,可他却无暇顾及, 狠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人擒着的她。他指尖微颤,慌得连点穴封脉都记不得了。
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不知她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他望着她, 望及她脖上的利剑, 心焦得不出话。
“看来, 这丫头倒是你相好的。有趣儿, 当真有趣儿!”盟主大笑道,利刃近了几分,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了血痕。鲜血顺着雪颈而淌,怵目惊心却又是分外妖娆。
聂予衡持剑的手紧攥,怒道:“你放开她!她与你我恩怨无关。”
“那又如何!”盟主喝道,目露疯狂之色,“我要先杀了她,再杀了你!竟敢扰我夫人安眠,你们,都得死!”
话落,剑锋一横,就要抹下去。
苏淮被那血蛊折腾得去了半条命,迷糊间听得这般对话,心中一急,一时顾不得太多,一凝灵力便往那盟主身上拍去。因顾虑司命所言,她未能狠下杀手,却也是将那人拍飞了开去。
只听盟主惨叫了一声,落到了一旁,挣扎着要翻身再起。聂予衡见状,上前就是一剑,了结了那人性命。
蓦地听到了一人栽倒在地的声音,他一震,匆忙回首,只见苏淮瘫倒在地。
聂予衡阔步上前,将她揽起,只见她眉头紧蹙,汗流浃背,几近是虚脱之兆。他有些慌,双手颤抖不止,心乱如麻。他急切道:“你可还好?”
苏淮抬眼望他,眸色忽而发红,忽而弥散。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光影叠叠,模糊了一切。血蛊如虫蚁,密密麻麻在她的身体中钻爬,啃咬,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她的生命,她疼到轻吟,不出话来。
见她如此,聂予衡更是心惊。他把过她的脉门,一探惊愕,怒而横眉道:“为何会身中血蛊?!”
问罢,他当即运功自探,更是大惊失色,一如五雷轰顶。他薄唇抖颤,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莫不是为我过了蛊?”
她闻言,勾唇浅笑,唇瓣皲裂惨白。
心脏像是被什么撕裂了一般生疼,他颤声道:“为何……你为何要如此?”
她只是笑着,如暮春花开,转瞬凋零。
原来他会为自己这般着急。
为什么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
莫不是念着与她日了两日,遂有了恩?
他还真是……颇有一点儿意思……
在迷蒙的光影之中,苏淮看到了司命。那个扎着两个丸子的司命女娃正浮在她的上首,面色恬然。她的表情似是在:妖精,你做得很好,可以离开了。
苏淮笑了笑,她抬起手,摸上了他的面具结绳。他今生的皮囊,不愧是那天下第一美人给予的,倒是好看得紧,教她想再多看几眼再离开。
她颤颤巍巍地解着结,手臂愈发无了气力,一勾,脱下了他的面具,那俊逸的面容便映在她的眼里。她喜欢看他的样貌,只可惜在这个异界里,他把脸露得太少。
他一震,也不顾伤口的撕疼,他一把将她横抱起,趔趔趄趄,丝毫没了他往日沉稳的模样。他胡言乱语道:“我、我为你传功……过毒……我去找人!找人救你,这庄中定有人能解你的毒。你撑住……你撑住!听到了吗?!”
着,他的眼睛红了。
她暗啐他傻,只道:“聂予衡,血蛊无解,它已深入了髓中,无人能……”
“你闭嘴……”他双目赤红,如火若焰,似是能将她灼伤。
她置若罔闻,只抬手摸上他的脸庞,淡笑道:“我方才来时看过了,这庄中早已没有了活人……你伯父将他们都炼成了毒人,不知眼下撞开了笼子没有……聂予衡,你带着你娘亲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
“你闭嘴!”他倾身吻落,封住了她的口唇。
这一吻极深,毫无章法,如疯狂掠食的猛兽。
她动容,只觉心口微微有了些许暖意。
一吻罢,二人气喘吁吁,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昏死过去。
“聂予衡。”她大喘了一气,道,“我欠你一命,现在还给你,我们就是两清……你不要再回天元了,你本是正道之人,生得侠士之骨,天元……不适合你……”
“你不要再了……”他将她深深按入怀里,教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她只知,他的声音沙哑不成声,“不要再了……”
她的身子渐渐发凉,他疯了一般往她的身体里传着内力,一如在异域最后那夜,他抱着她时的模样。
“撑过去。”他咬牙道,“你撑过去……”
似乎只要这样,她便会如在异域里的那样,再一次活下来。
她倚在他的颈窝,轻轻地嗅他衣领的味道,这才察觉,她早已闻不见任何东西。
司命在头顶上催促道:“妖精,该走了。”
她若有所念,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惦念着。她张了张嘴,轻道:“聂予衡,你怎么不问我……可还有记挂之事了?”
他震住了。
看着他懵然不知所错的模样,她微笑,只道:“你的脸我看了,你的身子,我也摸了……可我还有一件事想知。你的妻,是谁……”罢,她闭了眼睛。
聂予衡愕然,如有千万根刺细细密密刺入了他的心脏。
她不知……原来她竟是不知!
他忙望她,正要答话,却是刹那间大震,胸口如遭重锤。
抬起手,指腹贴上她颈侧的脉搏,鼓动早已不在……
“阿九……”他颤抖。
偏偏到了最后一瞬,他才明白——
原来,她并非不在乎。
“阿九!”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嘶吼。
他想告诉她,她就是他的妻,他的阿九,再无旁人。
可她,却再也听不见了。
·
苏淮的灵体脱离了凡身,冉冉上浮。听到聂予衡那一声嘶喊,她顿住了身子。
初见之事浮上眼前,她愣了,突地“扑哧”笑了出声。
原来,她就是阿九……
原来,他的妻是她。
她蓦地想起,在异域的最后那个夜晚,他的目光专注笃然。
他,他会娶她。
没想到,他当真是“娶”了她,且一念便是五年。
苏淮怀中微痒。
原来,这就是被人记挂的滋味。
她活了千年,三百年尝情,三百年忘情,三百年无情。她遂一直觉得,人本无情。
只因那天大的情意都会被时间与利益碾成碎末,风一吹,就散去了。
她从未想过会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告诉她,有些情意可以信。
苏淮复又看了聂予衡一眼,竟有几分莫名的不舍。她叹了一口气,刚转回身,一怔。只见那司命女娃恰好凑到她的眼前,与她大眼对眼。
司命突然一脸惊恐:“啊啊啊啊!”
苏淮:“……”
“仙、仙君大人?”苏淮被她吓了一跳。
“你你你莫不是!”司命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珠子差点儿没给她瞪出来。
“怎怎怎么了……”
“妖精!”司命一眯眼,脸皱成一团,她认真道,“本仙严肃地问你,你莫不是动情了?!”
苏淮闻言一愣,问道:“什么动情?”
“哎呀!就是……就是本仙问你,你是不是对目标人物动情了!”司命着急上火,短胳膊直拍大腿。
苏淮蹙眉道:“妖不知,何谓动情?”
“唔——诶就是……”司命想了想,突然胀得脸儿通红,她挠了挠脑袋,忸怩道,“就是那个嘛……那个,见到他就会脸红心跳,不见他便思之如狂,如此便叫动了情。”
苏淮:“……”
看司命眼下这副羞涩的模样,苏淮几乎要以为她对自己动了情……
“对!就是这样,你,你可动情否?”司命一挥毛笔,直指向她。
苏淮仔细地想了一想,只道自己见到他会脸红心跳,但那也是必须在交欢情浓之时;不见他时会思之如狂,但那也只是对他的阳元和灵气垂涎不已……只不过这些话出来太过儿童不宜,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嗯很好,综上所述,她没有动情。
苏淮思忖罢,斩钉截铁道:“妖没有动情。”
司命看了她几眼,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没动情就好。妖精,你可得记着,本仙告诉你,你可千千万万不得对那人动情,可明白?”
苏淮眼珠一转,只道自己只爱好采取阳元,是万不会动情的,遂点头道:“妖明白,只是这是为何——”
“哦嚯!甚好甚好!那咱们走吧!”
话落,司命将苏淮灵体一拎,大咧咧地扔进了通道里。
苏淮:“……”
就问能不能让她把话完了再扔啊……
·
武林之中,风云变幻。
一时间流言四起,只道那独步山庄一夜之内被大火焚烧殆尽,武林盟主弑弟杀亲之事败露,不知所踪。又道那天元魔教新任教主突地下落不明,魔教群龙无首,有能之士为争教主之位大出手,以至魔教式微……
世事纷扰,却如过眼烟云。十年时光转瞬而过,当年独步山庄的大火,便如一颗石子落入了偌大的湖中,翻起了的水花,不一会儿便消去了。
留下的,不过只是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某日,当年名盛一时的聂家庄所在近旁,一间酒馆之中,书人三弦刷板锵锵作响,座中宾客叫好不绝,热闹非凡。
只听那书人拍板道:“——嘿!只见那聂大侠,身高九尺开外,目如朗星,鼻直口正,连鬓胡须,昂首走到庄门外。他定睛一瞧,嗬!见得来人各个杀气腾腾,手中家伙,光闪闪明亮亮冷森森。聂大侠当即大喝,来着何人?!……”
书人摇头晃脑,嬉笑怒骂,栩栩如生,将当年武林盟主买凶杀弟,终食恶果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令人身临其境,目不暇接。
只见一披氅戴笠的男子坐在酒馆的偏僻处,桌上长剑隐隐含威,教人见了不敢轻易上前叨扰。他执杯轻酌,匿在斗笠之下的面容教人看不清明。
那台上书人滔滔不绝,他坐于台下,似是听得认真。
“好!”待话至一处,座中宾客连声叫好,击节大叹,见得恶贼被除,魔教倾覆,遂喊道大快人心。
那男子起了身,留了银两,一旁等候多时的店二瞅着时机跑上前来,递上一个木盒子,点头哈腰道:“爷,您吩咐的,都在里头了。”
“有劳。”那男子颔首轻应,声音低沉,甚是好听。
他拎着盒子离开,那店二手肘捅了一把身边刚刚入行的跑堂,道:“瞧见没,上回同你的就是这位爷……记好了,他每月月初来。”
那跑堂踮脚看了看,点头道:“哎,记下了记下了……”
男子拎着木盒出了酒馆,出了城,便施展轻功朝业已没落的聂家庄而去。行至郊外,倒是听见了人声。
他抬眸一看,只见聂侠客夫妇墓旁站着两个路人。其中一人大着嗓门道:“兄弟,你远道而来想必不知,且听我细细与你道。话那十年前啊,这儿只有聂大侠的墓,没有聂夫人的。”
“喔?这是为何?”
“嘿嘿,不晓得吧?我可告诉你个大秘密。”那人神神秘秘道,“你可知当年啊,那挨千刀的武林盟主杀了聂大侠,随后那美若天仙的聂夫人就不见了,可知为何?”
“莫不是,被那盟主掳了去?”
“哎哟!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那人拍掌大笑,“可惜啊,不是啊!”
“那又是为何?”
“你想想哎,那行侠仗义的聂大侠的夫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她呀,是去苦练功夫,寻那大伯为夫报仇来着呢!”
旁听到这里,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只听那大嗓门儿再道:“所以啊!十年前,独步山庄那一场大火,是聂夫人放的,那武林盟主也是聂夫人杀的。聂夫人报完了仇,就回到了这儿来,与夫君死同穴咯。啊哟啊哟,奇女子啊……”着竟是擦起了眼泪来。
另一人沉默片刻,道:“……那,他夫妇二人身旁的这块墓又是何人的?上面写着……啊,阿九之墓,这阿九是又是何许人也?”
那大嗓门儿愣了一下,尴尬片刻,哈哈道:“嗨呀,许是他们家的猫猫狗狗吧——哎哎兄弟,咱不这个了,走走走!喝酒去,我请你……”
着,一把揽过那人,往城中去了。
待那二人走远,那男子遂才从树后现身。
他先是走到那聂氏夫妇二人的墓前,摘下了斗笠。只见其面容俊美,纵是岁月添了划痕,也不损其英气半分。
他稍稍洒扫了一番,续了香,磕了头,这才拎起那木盒子,走到那“阿九之墓”边上来。
放了木盒,男子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大字上,他柔和了眉眼。他取过帕子,去擦那石碑,手下动作轻柔,似是在温柔地抚摸他的爱人。
“阿九。”他唤她,声音浓得如陈年之酒,醇厚醉人,“方才那人你猫狗,你莫要生气。是我不好,没有在你石碑上字,倒是叫旁人误会了……”
他本想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聂予衡爱妻”五字,可到底没有。
他害怕,害怕教旁人找到她,害怕教旁人带走她。
“前些日子,我见到蝶三娘了。”他缓缓道,“她问我,将你藏在了何处,要将你带回天元……我没答她。”
风拂过树林,林叶沙沙作响。
“这里是的聂家祖坟,待我死后,也会葬在这里,和你一起……我知道,你从未答应过做我的妻,但我舍不得……”
“你会不会恨我?”
没有人答他,他扶着墓碑,坐下来,掌中冰凉。他捂着,甚至用了些内力生热,可他却知道,一旦他离了这里,这石碑又会凉下去。
就像那年,她的身体。
“你大概会恨我吧。”他轻笑,敛了眸中灰暗的情绪,寒声道,“但就算你再恨我也没关系,我绝不会放你离去……”
他在石碑上轻轻吻落,目光幽明。他的声音蓦地极哑,哑得教人听不清明。
“阿九,又是五年了。”他轻道,似是有些无力,脸上写满了疲倦,“你还是没有回来,可你可知……我等不及了。”
沉寂片刻,他慢慢起身,一边将木盒里的东西摆出来,一边道:“还有一些事未及理,也不知你还在不在黄泉等我——想来你不会。”
他哂笑出声,复又陡转低沉:“若有来生,我定会找到你,让你做我的妻。直到黄泉,我也会不让你逃离。”
风又过,呼呼作响,似是在应。
他眉目柔和,片刻又道:“蝶三娘,自你出异域伤愈以后,就变得很爱食这东西。虽是没能见你吃它的模样,但想来应当是美的。你会喜欢的吧?若是喜欢,我再给你带。”
罢,他拎起木盒,回身再看了一眼,轻道:“我改日再来看你。”罢,离去。
炷香烟云袅袅娜娜,生者思念丝丝缕缕,风吹散还复,经久不息。
只见那石碑之前,放着一个油纸团。
风一敞,赫然是一只鲜滑肥美的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