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七劫(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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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地牢里, 回荡着零碎交叠的脚步声, 哒哒作响。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霉腐味儿。气味里带着些许潮湿感, 每一次呼吸,都叫人确确实实地感受到, 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鼻孔里,吸附在鼻壁上,缓慢地蠕动着。

    穿着一身灰色薄铠的柱子皱紧了鼻子, 目光却四处游移, 将这难得一见的淼州城地牢量了一番。

    锈迹斑驳的铁杆、发霉的稻草堆、墙灰剥落砖块袒露的石墙……牢里该有的都有了, 独独没有人。

    自从柳哥下淼州城以后, 这个地牢便好像再也没有关过什么人——因为柳哥这儿条件太差了, 不是人住的地方……

    思及此,柱子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走在自己前边的男子, 他走得很稳, 每一步都似是凿在了地面上。

    这是柱子这辈子最敬佩的人。

    运筹帷幄,更能身先士卒, 柳哥就像神一样,带着弟兄们一路到了淼州来。

    如果没有柳哥, 他大概活不到二十岁。

    柱子默默地想。

    他谨慎地跟着柳敬斋的步子,边走边想, 却始终没有想通柳哥干嘛要带他到这地牢来。

    柱子看着柳敬斋的背影, 百思不得其解。

    柳哥一如既往地穿着玄衣, 那一种深得教人看不出血迹的颜色, 恰似柳哥面上一如既往的神情,毫无波澜,平静得教人找不到任何端倪。

    强大,可靠。

    他书读得不多,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能够形容柳哥的词汇……

    正胡思乱想着,柱子只见前头的柳敬斋停了下来。

    他连忙止步,抬头一看,却惊得暗吸了一口凉气。

    地牢深处的一间牢房里,挂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双腕被铁链高高吊着,脚尖堪堪点地。那人上半身的布衣已经被鞭子烂,然而露出来的皮肉上除了纵横交错的红痕外,并没有伤。他低着脑袋,长发凌乱,遮盖了他的脸,教人辨不出他的身份。

    牢外坐守着一个壮汉,柱子将他认了出来——是大牛,对柳哥再忠心不过。大牛一瞧见柳敬斋便站了起来,他行了个礼,粗声道:“柳哥!”

    爆裂开的声音,在地牢里四处乱撞,震得耳鼓生疼。

    柳敬斋“嗯”了一声。

    被挂着的那个人也听到了声响,脑袋动了动,抬了起来,露出了瘦削的面庞,胡子拉碴的。此外,还有那双黯淡无光的眼。

    柱子见了一愣,登时有了怒气。

    是沈子明!

    那个当年杀了柳大当家,还杀了虎爷的人!

    他怎么会还活着?!柳哥不是早就杀了他么!

    “大牛,辛苦了。”柳敬斋淡道,“我带柱子来替你,你跟他交代几句。”

    “哎!柳哥!”大牛应下,与柱子点了点头。柱子会意。

    他早前便有听闻,大牛与筒子好像被柳哥派了什么重要的事儿,神神秘秘的。而前两日和朝廷仗,筒子不心受了重伤,眼下正养着——所以,柳哥才会把他带来看守沈子明吧……

    柱子突地只觉被柳哥托付了重任,认真了起来,忙跟进了大牛的脚步。

    待那二人走后,沈子明嗤了一声,眯起了眼睛,嗓音嘶哑难听。他讽道:“呵,战事吃紧吧?还浪费人手来守着我,倒不如杀了我痛快。”

    柳敬斋并不答他的话,只是淡淡地问:“解药在哪里。”

    沈子明轻笑一声:“你还没放弃么?六年了,不吃不喝早该死透——”

    “解药在哪里。”柳敬斋声音重了几分,吞了上句话的末尾。

    沈子明抬起眼,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柳敬斋的脸上。

    六年。时间磨了他的锋芒,反是添了几许窖藏经年酒酿的浓烈。

    他的怒火依旧在烧,从他的眼里,烧到了骨中。

    自从她睡去的那一刻起,那火焰便从未熄灭过。

    沈子明笑哼一声,桀桀道:“你就这么爱你嫂子么?啧——畜生。”

    柳敬斋冷着脸,不答话。

    柳敬斋每月一次的探问,是沈子明少有的乐趣来源,尽管柳敬斋从头到尾只会一句话。那轮番看守的二人,几乎是不与他话的,最多不过就吃喝拉撒上两句而已,乏味至极。

    六年,柳敬斋到哪,他被关到哪。

    每天鞭子伺候,却从来没有伤他。

    然而,这却比死还要让人痛苦。

    沈子明勾了嘴角,继续戏谑道:“呵,怎得不问了?你不是很在乎么?”

    话落,便听那边大牛和柱子二人回来了。

    柳敬斋转回身,看了一眼那二人,淡道:“柱子,麻烦你了。”

    柱子认真道:“是!柳哥!”而后狠狠地瞪了沈子明一眼。

    沈子明突地道:“柳敬斋!”

    柳敬斋停下步子。

    “没用的。”沈子明低低地道,“药我早就给过你了,伊妹没有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爱攻城攻城,爱满世界找解药就找解药——你杀了我吧。”

    柱子愣了愣,去看柳敬斋。柳敬斋不话,抬步就要走。

    “你何苦吊着她性命!”沈子明大喊,“你吊着她受苦受罪,跟吊着我又有什么区别?!”

    柳敬斋身形一僵。

    “你在折磨她!”

    “你闭嘴。”

    柳敬斋转过身,眸色沉得渗人。沈子明眼里泛出疯狂的喜悦,大声嘲笑道:“你在害她!”

    “你闭嘴!”

    “天意既然是让她不醒,定然是不想让她面对你龌龊的心思!柳敬斋,你在害她!你在折磨她!你——”

    柳敬斋猛地上前,扼住了他的脖子。

    “你,放肆!”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沈子明却笑了,嘶嘶嚇嚇地笑着,笑声仿佛被对方的手掌碾断。

    柳敬斋双眼渐渐充血,里头溢满了无处宣泄的暴戾。

    沈子明越是看越是笑,笑够了,眯眼啐道:“你,畜生。”

    空气冷到了冰点。

    二人僵持片刻,柳敬斋收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子明停顿着,突地大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大牛一愣,跑着跟上柳敬斋,问:“柳哥,这……”

    “晾着。”

    “哎。”

    柳敬斋踏出地牢,眯了一下眼睛。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莫名有了些许温暖的意味。

    这样的温暖,太难得。

    他活着,却又好像死了。

    他抬手按了一下胸口,心脏大概还在跳动。

    沈子明的求死之心,他再清楚不过。毕竟……他又何尝不是呢。

    柳敬斋不再想,预备去处理战事。却只见一个弟兄又急又喜地飞奔过来。

    他心口鼓动了一下。

    只听弟兄道:“大当家!醒啦醒啦!夫人醒啦!”

    他大震。

    那一刹那,他久违地觉得,他在活。

    ·

    苏淮听了那个“六年”两个字,不可谓不懵。

    一番听后,她终是明白过来,自己这一睡,竟当真是睡了有六年之久!

    那日沈子明大婚,官兵围寨,欲算旧账。沈子明杀柳大狗之事败露,寨中人心大乱,纷纷嚷反。一时间柳家寨内忧外患全齐了,而她竟又是在那个当口晕了过去,元老们乱成一团,皆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危急之时,柳敬斋当机立断退敌安寨,不过几日功夫,便将柳家寨上上下下治理得服服帖帖的,再也不闻有反声。人人皆赞道,柳敬斋真不愧是当年大当家的亲弟云云。自那以后,柳敬斋便顶过了沈子明的位置,揽下了柳家寨的大权。

    一年后,洪寅生离世,柳敬斋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柳家寨大当家,这一当便是五年。

    而她,却迟迟没有醒来。

    苏淮见这里不像是在大嘉山上,遂问了那姑娘一句,却不想听得姑娘道,这里不是大嘉山,而是淼州城。

    苏淮倍觉错愕。

    虽她对这个异界谈不上熟悉,但大梁淼州,这处物产丰饶、沃野千里的兵家必争之地,她多多少少还是听过的。

    淼州城……这可是离大嘉山可是有十万八千里啊!

    细细再问之下,苏淮更是讶然。

    只道六年前柳敬斋掌权之后,便开始从四处招兵买马,组建起了军队。而在当上了寨主后,他当即出兵攻县府。区区一个县府又如何受得住这般攻击,不过几日功夫便败在了柳家寨下。

    自此始,柳敬斋带着众人一路向北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淼州以南的几个州府,皆为柳家寨所据,寨中之人数不胜数,军队规模愈加庞大,若要这已经是一个国了也不为过。

    朝廷对柳家寨贼匪恨得咬牙切齿,连连派兵清剿,却节节败退,无可奈何。

    眼下,柳家寨精兵正在淼州以北的甘城与朝廷士兵交战,想来不日便能攻破城池。

    苏淮:“……”

    他到底想干吗?!

    她本以为,他只不过是想着接手柳大狗创立的柳家寨,让弟兄们吃饱穿暖罢了,可现在看他这势头……莫不是想推翻梁朝、自立为王?!

    可是,为什么……

    而她自己,又是为什么会一觉不起,为什么会突地想起那些她早已遗忘的回忆?

    苏淮初醒未久,解封的记忆尚未能完全消化,再见得眼下的情势,她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想着自己曾经欢喜过的那一人,脑子里挤满了自己在给出妖丹后,垂死挣扎时的执念——她想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为何要不告而别,她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他有否……哪怕一点点的、欢喜过她……

    她的思绪很乱。

    这些挥之不去的执念植根在她的脑海里,一如风吹又生的草,无法尽除。

    突地,她听到了屋外一阵忙乱。

    一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乱、又急,全然没了平常沉稳的步调。

    带着她怀里的那颗心一齐,乱尽了节拍。

    苏淮一怔,心口狂跳起来。

    那脚步在门前一顿,她抬眸,只觉一阵风卷过,她一倾身,落进了来人的怀抱里。

    熟悉的灵气一缠身,她眼睛一湿,脑中的喧嚣顿时停歇了下来。像靠了岸的船。

    她的右掌贴在他的左膛上。

    他的心脏,跳得比她的还要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