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七劫(21)
夜已深透, 不知是过了几更。矮榻上的他, 右臂架在栏杆上, 左手安置于腹,右腿支起, 正静静地睡着,就着绵长均匀的鼻息。
苏淮挑着床帘的手忘记放下,目光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般, 是怎得也离开不他。
他渡完劫就会离开, 而她也会到自己的世界去。
从此以后, 两个人桥归桥, 路归路。
这样挺好的, 不是么?帮他渡完劫,她便能拿了万年修为,安安心心地去当她的山大王——不, 别是灵山了, 纵是放眼她的整个世界都未必有她的敌手……
不知怎得,她突然就想起了在那个她当公主的异界里的女鬼常久久。
那个为了男人而豁出性命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真傻。
可她还想好好活着呢!要不然辛辛苦苦赚来的修为不就浪费了嘛!
她可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蠢妖精!
……也不想当一个蠢妖精。
豆大的火光欲灭未灭, 模模糊糊地照着半间屋子。昏黄朦胧的淡光落在他清俊的面庞上,柔和了那冷峻的棱角, 反添了几分恬适。
他穿着一身月白里衣,薄得让人担心他会在夏夜里着凉。那脱下的黑色外袍正搭在一旁的衣架上, 和她的衣物贴在一起, 莫名有了几分不清的亲昵。
她一怔,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才惊觉自己竟是换过了寝衣。
要是她不是什么妖精的话,大概只会觉得这衣服许是那些伺候她的姑娘帮她换的,然而寝衣上的气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并未假借他人之手。
她的一切,都是他亲力亲为。
苏淮腾的一下红了耳根。
明明以前,她从未因为这些事情害羞过。
苏淮蹑手蹑脚地起了身,担心他着凉,遂左顾右盼了一番,终于在一旁找到了毯子。
她拿着薄毯走到他身前,弯腰下去正要替他盖上,他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攥紧了她的手腕。
“嘶——”她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垂眸望他,正张口要嗔他,只见他冷冽戒备的目光突地软化下来,变作了全然的懵懂。无防备、无所知,像一只初生的兽,在她的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铠甲。
他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她,看上去有几分呆傻。
被他这般直勾勾地不加掩饰地望着,她只觉脖间颊边的热度在不断地往上爬。
等了他片刻,却依旧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苏淮弯得腰酸,遂别开眼,不自然地道:“……阿斋?”
柳敬斋僵了一下。
他分不太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自己的幻想,还是他期望已久的现实。
如果是前者,他不敢答话。
因为他深深记着,那在梦里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时,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太难梦到她,等待的时间越长,她的模样便越是模糊,像是一碰就散的薄雾。
如果是后者、如果是后者——
“阿斋?”
苏淮委实弓着不舒服,索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挣了一下手腕,他的手掌没有再用力,却像枷锁一般坚硬,不允许她离开半寸。
对上他那双执着又纯粹的眸眼,她心头一紧,遂不再动,只轻轻笑开道:“对不住,阿斋……我好像睡得太久了些。”
柳敬斋狠狠怔住。透着二人薄薄的衣料,她体肤的温热传到了他的身上,一点点扩散、燃烧,如火燎原。
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他突地想起她下午曾醒过的事情。
原来,这不是梦。
“我、我,”他大醒,却又不知能跟她些什么,支吾了两句,又见自己的手握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他一颤,忙松开手,别开了脑袋。他的嗓音哑得醉人,“……对不住。”
苏淮只觉耳根被撩得发痒,教她恨不得能抬手去揉搓。
柳敬斋目光稍有游移,却又似是在惊怕些什么,下意识将视线定回到了她的身上。
他张口想唤她,但停住了,舌尖像是被什么灼伤了似的。
六年来,他唤过她无数次“伊妹”,却在真正面对她的这一刹那,他什么都叫不出来。
而“嫂子”二字,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唤出口。
在他心里,她早已经是他的人。
他哽了哽,终是道:“……醒了。”
苏淮心头直跳,又不得不克制,咬唇道:“唔嗯——有点渴了,所以就……”
“我去倒。”柳敬斋连忙起身,下了榻,去给她斟水。他用手碰了碰那茶杯,又皱了眉,与她道,“凉了,我叫人点热的过来——”
“不用麻烦了。”苏淮笑道。着她走到他身边去,直接去取他手里的杯子。
他不松手,断然道:“不行。”话落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强硬,又软下声音道,“你身子不好,不能喝凉的。”
“嗯……”苏淮低下头,乖巧应了,抿了抿唇,便见他放了杯子,抬步想去外间叫人,可走了两步,又转身去拿了披衣盖在了她的肩上,这才出去。
苏淮有些愣,心里又甜又暖,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万分舒坦。
她坐回到矮榻上,静下来,脑子里满是他的事情。
苏淮想起了他的劫数,她知道他在今岁冬日淼州城的守城战役中是一定会失败的,所以她应当依司命所言,赶紧带他避开这里才是……
可这又谈何容易?
她在乎的,不过是一个他而已。
可他在乎的,定然远远比她在乎的要多。
他开疆扩土、四处征战,为的不就是能救下更多的人么。
她慢慢开始懂他,从他跟洪寅生出寨办事开始——不,还能更早,从她起初在第一个异界认识他开始,她便该懂了,这个把天下人放在灵魂里惦记的神君大人。
柳家寨弟兄的性命,淼州城百姓的性命……他不可能随随便便跟她走,不可能将依附在他羽翼下的人弃之不顾。倘若他当真抛下众人与她离开,那这便不是他了。
他不能走,这与她的愿望冲突。
但她也不能贸然地将他带走。
因为她惦念着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他。
柳敬斋回屋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苏淮下意识抬眸去看他,只见点点灯光下,他望着她的眸眼如敛星辰。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她该很清楚,她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他的所有,并非只是她。
柳敬斋将掺好的温水端到了她的面前,苏淮笑了笑,接过,饮下。
“烫吗?”他轻声问。
她咬着杯沿摇了摇脑袋,带笑的眸眼看着他。
他心念一动,握了握拳,就差没有将她抱进怀里,用力地吻下。
苏淮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出是什么感觉。
她突然就问他:“阿斋,你是想要这个天下吗?”
柳敬斋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你想要,就去夺吧。”她温柔笑开,“我会陪着你的。”
她会陪着他、守着他,直到她能陪他的最后一刻,为他挡去此生的劫难。
她好像突地很欢喜他。
以这颗不断跳动的心,和自己所有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