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七劫(24)
深更半夜, 苏淮坐在矮榻上, 就着灯火, 试图将手里白衣的裂口补上。
“夫人!不好啦!”侍女火急火燎地闯进屋中,衣冠凌乱, 一时也顾不上苏淮睡是没睡,只大惊道,“夫人快走!朝廷的兵围城了!”
苏淮听罢面色未改, 只是敛了眸子。
该来的, 终究是来了。
她放下了手中缝得歪瓜裂枣的里衣, 叹了一口气。她这女红倒也真是糟糕, 看来这辈子是没办法帮他将这件衣服补好了。
“夫人呀!”那侍女急得团团转, 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着行李,“快些个,大当家吩咐了, 出了事儿一定要将您先带走……”
苏淮慢慢地起了身, 走到了衣柜前,轻轻将那侍女推开, 淡道:“不用忙活了。”着,她弯身向里头掏了掏, 掏出了那一对双刀来。
侍女愕然。
那双刀锃亮,握柄处的缠布齐整干净, 看不出时间的痕迹。
双刀是她以前的那一副, 随着她那些旧物一齐, 从柳家寨搬到了一处, 又从一处到了另一处——她的东西,柳敬斋都为她保存得很好。
前些日子,她便将这双刀寻了出来,仔细拭弄过,就等着今天了。
那侍女见苏淮取了双刀,不明所以,急道:“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苏淮负刀上背,平静地道:“去退敌。”
那侍女吓坏了:“夫人不可!啊呀!夫人——”话未落,脚步便已跟不上了那远去的瘦削身影。
苏淮快步赶至淼州城城楼,未及登上,便听嘶吼声杀声连成一片。她匆忙登楼,堪堪踏上,便见一只箭“嗖”地擦过她的眼前。
她放眼一望,城下火光冲天,流飞的箭矢破空而来,齐刷刷地坠下来,大雨般滂沱。
城墙上,弟兄们举着盾挡箭,不住向城下投掷巨石,泼撒滚烫的油水。饶是如此,四周依旧堆满了弟兄们的尸身,血流连片。
“夫人!”一任高职的弟兄见人,大惊失色,仓皇举着盾到了苏淮身边来,“夫人!快走!您不能上来!”
流矢呛呛啷啷地击在盾牌上,几乎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二当家呢?”苏淮大声问。
那壮汉闻言抖颤了一下,红了眼眶:“死了。”
苏淮不语,先走到了城墙的遮蔽处,放出神识四处量了一番。
朝廷军士趁夜突袭,来势汹汹,得城里弟兄毫无招架之力。苏淮咬牙暗恨,却是无能为力。
她虽是提前知悉了此事,但却无奈受天道桎梏,遂没有辞,无法先一步与二当家等人明。她只得私下里与那些嫂嫂婶婶通了信,道是柳敬斋不在此处坐镇,凡事皆有可能发生,遂要提前做好迁移的准备。
幸得,她如今在城里还能得上话。
苏淮从袖中取出了柳敬斋的令牌,对那人道:“传令下去,你等速去开南门,寻陈嫂她们——带着妇孺先走,到长裕县避难。”
“可夫人您——”
“这是军令!”
那人震了一下,咬牙道:“是!”
苏淮作势举盾,祭出周身术法在淼州城门前立下了一道极大的结界,用以稍稍偏那些飞箭,以不致伤人。
然朝廷士兵不间断地搭梯扶墙而上,动作敏捷有力,翻身过墙,举刀便砍。虽柳敬斋多留了些人,然守城的弟兄们终究不是柳家寨的精兵,遂远不及敌方的战力,节节败退。
黎明前的极夜,秋气肃杀,寒重砭骨,血流成河。
她心口一疼,虽明知此界之中的生生死死,乃上天注定,而她分明是一个局外之人,却依旧无法将自己的情感抽离。
是她,让柳敬斋带人离开了这里;是她,将淼州城置于死地。
是以,这一战,她拼死,也要护住他的百姓!
她弃盾,抽出了双刀,高声喊道:“弟兄们,死守淼州城!”
一声罢,爆裂般的吼声炸起。
此处,便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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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清县城高台之上,柳家寨将士们严阵以待,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浩渺的北方,却在连绵而熟睡着的远山中,找不到一丝一毫战火的烟息。
柱子快步登阶上台,去寻柳敬斋的身影。
自夫人醒后,沈子明便被从地牢里移去了普通的牢房,他遂得以回到军中,不必再看管那人。
登到了高台上,柱子看到柳敬斋立在矮墙前。一身玄铠融于夜色,神色平淡,薄唇却紧抿着。不知怎得,他正望着西边,淼州城的方向,神情专注万分。
“柳哥。”柱子走到他身前,行了个礼。
柳敬斋固执地望着西方,没有答话。
“柳哥,已经等了一整夜了,想来是消息有误……柳哥要不要先下去歇一下?”柱子斟酌道,见柳敬斋脸色未变,便换了个法,“弟兄们也都有些撑不住了。”
柳敬斋略有动容,敛眸道:“那便轮班歇息吧。”
“是,那柳哥您……”
柳敬斋不语,他只觉自己的心一直无法平静。
不是大战来临的紧张,不是敌暗我明的谨慎。
那是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惴惴不安,像是魂魄的某一处好似被剜了去,又被什么夺走。
他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不知是一夜未眠的疲倦,还是积劳成疾的苦果。
淼州城不会有事。
他告诉自己。
却又觉得这话站不住脚。阿沙的密信向来不会出错,然而今夜本该是朝廷军士突袭的时候,却不想一等便等到了现在,仍旧消息全无……
他心里咯噔一响,逮住一旁尚不及走开的柱子问道:“淼州城可有消息?”
柱子愣了一下,答道:“并无。”
柳敬斋眯起了眼睛。
就算淼州城出了事,他也吩咐过人,要把她先带走。
所以,她不会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的……
她——
柳敬斋突地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单膝跪倒下去。
柱子大惊:“柳哥!”忙忙蹲下去扶他,“柳哥!柳哥怎么了?!”
头晕目眩,吵嚷声渐渐止息。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敲着耳鼓,又重又沉。
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期期艾艾的询问声在他的脑中响了起来,他愣了一下。
她的声音、她的样貌,却越发鲜明了起来——
他想起,她曾窝在他的怀里问他:
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他想起,她曾横剑指着他的脖颈厉声道:
我的徒弟,由不得你三道四!
他想起,她那双执拗晶亮的眼,想起她,奴家除了爷,再不会有旁人。
想起她问,你的妻,是谁?
想起那年那月,寒梅怒放、十里红妆……
他想起,他问她:可有名姓?
她、她——
朦朦的微光自东边的山坳绵延而上,那是一缕最绚烂的,驱散了黎明幽夜的雾霭,冲破了黄泉路上奈何桥边的那碗孟婆汤。
淮……
淮,
苏淮。
“开城门!”他撑身而起,大步下楼。
柱子大惊,急忙追赶上去:“柳哥!柳哥您这是要去哪!”
他不答,步履匆匆行至城楼下,他翻身上马,狠狠地一抽鞭,飞驰而去。
——他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