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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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

    老人家常言道:“饱三年,饿三年,半饥半寒又三年。”

    朝阙城已经大旱快三年了。

    这是西绝、中天两境接壤之地,太平时左右逢源,战乱时便两头难做,故而现任的城主便把自个儿当成一棵土生土长的墙头草,迎着战报风向掉头献好。

    可惜墙头草此番押错了宝,统治中天二百年的姬氏皇族内乱,大军失了统帅,西绝兵马破城而入,杀向遥远的王都,烧杀劫掠后只剩下了满城凄惶。

    青壮年九死一生,妇孺老弱尸横于市,城主摘了玉冠献给西绝大军统帅,这才免了朝阙城被赶尽杀绝。

    这座边城从此被划入西绝疆域,百姓们在惊恐和茫然中苟延残喘。此番人祸尚未过去,天灾也来凑个热闹,从那以后,朝阙城的子民再也没见过一滴雨水。

    河溪断流,土地龟裂,水田干涸,草木枯死。

    百姓们凿井挖渠想找到生路,可是日复一日下来,水源越来越少,死人越来越多,终于令人绝望。

    还能走的背井离乡,不能走的只能等死,城池空置了大半,剩下些病弱老残苟且偷生,不少人开始跟过路的行商卖身拟契,更有甚者咬牙投了军,不管将来是否战死沙场,在眼下总是活路。

    今日有一支商队路过,规模不大,只有三十个人、四辆板车并八匹马,大部分都是些东来的木材香料,卖到北方可赚一笔,对这座荒城却还不如一锅馒头的价值高。

    商队的领头倒也心善,虽然让护卫持刀弓随行,以震慑那些亡命徒,但也着人分发了些粮饼给路边乞讨的老弱。他们这样且走且停,冷不丁看到前头一面土墙下,有个插草标的妇人抱着婴儿跪在地上,显然是卖身为奴混口饭的意思。

    妇人头脸很脏,身体也干瘦,难得是眼睛明亮,细看五官也不丑,她抱着婴儿哭得眼眶已充血,见商队停在面前,赶紧磕头泣道:“老爷行行好吧!我夫君死了,爹娘也没了,就剩下这个孩子,我一个妇人实在养不活了……求老爷买了我们母子,不要银钱,赏口饭吃就好,我会洗衣做饭鞣皮子,他是个男孩,长大后给老爷做牛做马也是好的呀!”

    领头看了看她手上的粗茧,再伸手摸了摸这婴儿,虽然没多少肉,四肢倒是健全,眉心还有颗讨喜的红痣。他思及商队里也有两名女眷,便动了恻隐之心,道:“行吧,那你跟我们走。”

    妇人连磕三个响头才抱着孩子站起身,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加入了商队,有好心的伙计在板车上收拾出一角,好叫她和孩子坐在上面吃些东西。

    领头走南闯北多年,深知这灾荒之地最容易遇到亡命徒,下令不在城中停留,后晌便出了城门,在土路上又行了个把时辰,叫队伍改了道,藏在一处山隘下休整过夜。

    妇人看得迷糊,忍不住轻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呀?”

    领头的娘子递给她半块馕和一壶水,道:“我们的货物虽不珍贵,车马却重要,今日从城里路过怕是要被人盯上,心一些总是好的。”

    妇人不知想起什么,眼里又是泪:“得对啊……朝阙城先遭战乱又遇大旱,人都被饿成了畜牲,好多残废人和孩子都被他们……”

    她到后面泣不成声,周围的人们对视一眼,明白了她未尽之意——饥荒遍野时,人失了理智,跟野兽并无两样,倘若有落单的人遇上这种亡命徒,怕是要被活吃了。

    众人唏嘘,又可怜她孤儿寡母,领头的娘子特意倒了一杯马奶去喂孩子,直到后半夜才歇息下来。

    篝火被顶上山石遮挡,也不怕野兽或流民被吸引过来,外围警戒的护卫和衣提刀,渐渐也觉困倦,错过了山壁上一闪即逝的影子。

    婴儿难得吃饱睡熟,那妇人却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

    白日里的凄楚孱弱都不见了踪影,眼里泛起幽绿的暗光,伴随着轻微的裂帛声响,八支长满倒刺钢毛的蛛腿伸展开来,稳稳爬上了山壁。

    嘴巴裂开,露出尖锐口器,雪白的蛛丝喷射出来,眼看就要裹住一人的头脸。这东西十分柔韧,上面还有剧毒,活物一旦被笼罩进去,就会在窒息的痛苦里迅速毒发身亡,全身骨肉都变成蜘蛛的食物。

    她已经饿了很久,今夜一定要饱餐一顿。

    就在此时,一道巧的白影从岩石死角一跃而起,蛛丝从中断裂,未落地便化为飞灰,下方熟睡的人们似乎还无知无觉。

    见状,妇人目光冷戾下来,八支蛛腿发力,很快就追着那道白影上了半山腰。

    此地空旷,寸草不生,月光之下终于可见白影全貌,那竟是一只白毛红瞳的狐狸。

    “死狐狸,又坏我好事。”妇人啐了一口,“我等皆为妖类,本该互帮互助,你却三番五次为这些凡人对付我!”

    “你吃人可以,别被我遇上就行,怪自己运气不好吧。”白狐猩红的眼睛微动,“滚!”

    “呵呵,我可是……还饿着呢!”

    话音未落,妇人躯体已变成一只巨大的人面蜘蛛,背生八目,腹有暗纹,数道蛛丝喷射出去!

    它怪笑道:“既然吃不了人肉,我就吃了你吧!”

    白狐灵巧地避过蛛丝,紧接着劲风突至,带着剧毒的螯爪呼啸着当头落下!

    蛛腿连动,细丝纵横交织,一张大网赫然成形,白狐落于其上,就如一只挣扎不出的飞蛾。

    “咔嚓、咔嚓、咔嚓——”

    黑蛛跃上蛛网,不断敲击的口器中淌下毒涎,两只螯爪一左一右封死退路,同时向白狐割下!

    螯爪再度扑空,紧接着有粘稠的绿色血液飞溅出来——黑蛛的背甲被利爪从边缘连接处生生撕裂!

    妖狐身量不足黑蛛腿长,却能在瞅准薄弱点后一击必中。眼见黑蛛吃痛,发疯一样翻滚起来,妖狐足掌一蹬,这次落在了黑蛛躯干上方,正对着那惊恐的妇人头颅。

    一声尖叫尚未出口,那头颅已经落地!

    蜘蛛四百年才修出人面,这颗头颅被斩下,便是废了她半身道行!

    黑蛛倒了下来,八条蛛腿剧烈地抽搐着,头部断口触目惊心,透过背甲裂痕已隐约可见莹白腹肉。

    白狐轻巧落地,眼见那颗头颅化为飞灰,倒也没赶尽杀绝,转身就要离去。

    刹那间,黑蛛张开口器,最后一口毒液混合蛛丝爆射而出,如愿喷溅在白狐身上!

    “咔嚓!”

    它失了人头不能言语,只能敲击口器以表狂喜,却在下一刻凝固了所有动作——那团蛛丝落了地,腐蚀掉土石,却不见白狐的皮骨残骸!

    在哪里?!

    没等它环顾四周,背部便是一阵剧痛,尖锐的狐爪从裂痕伸入,掀开了她整块背甲!

    “找死。”

    几块沾着绿色血液的灰白肉块掉落下来,这是黑蛛的毒腺,也是它最后看到的东西。

    巨大的黑蛛终于倒下,蛛腿挣了两下便再无动静,白狐从它背上跃下,盯着战败者的残骸看了片刻,突然张开嘴吐出一朵火花,甫一接触蛛身便迅速燃烧起来,转眼间,一只巨大的蜘蛛就只剩下一堆散发恶臭的灰烬,随风飘散了。

    朝阙城南有座破祠堂。

    牌匾雕像和牌位之类早已没了,只剩下四根老柱和半顶瓦片支撑着残壁断垣,已经无人知道它原先属于哪家又供奉何方神圣,如今只有些流浪的猫狗偶尔在此逗留。

    上个月,有一对母子搬进了这里,他们原本住在城东,可惜家里男人死了,女人干瘦,孩子孱弱,若是留在人口相对密集的东区,怕是一闭眼就醒不过来了。因此,女人抱着儿子避开人搬到这里,如此艰难地活着。

    她叫冉娘,孩子今年六岁,名宝儿。此时夜色已深,冉娘好不容易哄睡了饥肠辘辘的孩子,自己抱膝坐在一旁发呆,冷不丁看到一道白影从屋顶破漏处跃进来,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定了定神,她看清了白影真容,长舒一口气:“大人,原来是您啊,这……”

    白狐甩了甩尾巴,张嘴放下一个破破烂烂的襁褓,里面是个婴儿。

    冉娘见状,下意识地捂住嘴。

    母子俩搬来这里,生活不易,除了心旁人的窥伺,更重要的是寻找食物,若非遇到这只狐狸,怕是早就没命了。

    冉娘知道这是妖怪,可如今求神拜佛均无垂怜,唯有这妖狐庇护了自己母子,还经常带食物给他们。

    有时候是少量的草根野果,有时候是些新鲜的肉类。

    她最开始以为那是人肉,哪怕儿子饿到发疯也不准他吃,好在妖狐开口道:“是狗肉,不是人。”

    冉娘忽地想起,城外确实有野狗,数量不多,但吃过人肉,比草原上的狼还凶狠。

    她不知道妖狐为什么要护着自己母子,只能忐忑地活着,此时看它叼了个婴儿来,顿时提心吊胆,生怕它这是今天的粮食。

    “这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被蜘蛛妖拿来做诱饵,想要捕食过往的行人。”妖狐用尾巴圈住襁褓朝她推过来,“你照顾他,我去找吃的。”

    冉娘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起来,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情绪,妖狐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是落在宝儿身上,两只前爪左右开弓,将这男孩儿拍醒过来。

    宝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是它,顿时笑开了花,抱住狐狸毛茸茸的温暖身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毛里,喃喃道:“是大人回来了……”

    “醒了就别愣着,跟我走,带你去找吃的。”妖狐蹲在他的脑袋上,“城里没吃的了,我带你去山上找。”

    “好啊。”宝儿长到六岁,从记事起鲜少出城,尤其是在旱情愈发严重这两年,冉娘更是连门都不让他出,生怕这不点儿一旦离了眼,就再也找不回来。

    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娘亲,只见冉娘抱着婴儿欲言又止,抚摸襁褓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妖狐沉声道:“我带他出去,两个时辰就回来,你好好看顾这孩子。”

    冉娘听到最后三个字被轻微加重,心中一颤,低头道:“……好。”

    娘亲与妖狐之间的微妙气氛,宝儿浑然不觉,他顶着白毛毛的狐狸飞快地跑出祠堂,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祠堂里只剩下冉娘和这婴儿,她盯着襁褓看了许久,干枯的手指缓缓移向孩子的脖颈,眼角余光瞥见宝儿睡觉的木板,迟疑地把孩子放在了桌子上。

    月光透过屋顶破洞稀稀拉拉地洒下来,映得屋里一片清辉,她沐浴在皎洁的微光中,脚下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