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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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注:“于斯万年,受天之祜”出自《诗经?大雅?下武》,表示受命于天,祝国运绵长。 今天的大狐狸也在表演实力懵逼。 没看懂的可爱不要急,明天揭秘+反转

    妖狐捡回那婴儿的时候,并没察觉不对之处。

    在这个世道,易子而食与卖儿鬻女都不少见,这么一个被妖拿来做诱饵的家伙任谁见到也只觉可怜罢了。妖狐本想着把他留在商队里,跟那些人离开这灾荒之地,没想到当他烧毁了蜘蛛妖的尸体,回到那商队驻地时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个啼哭的孩子。

    地上火堆未扑灭,沙土上脚印车辙俱凌乱,妖狐琢磨着兴许是适才有人未睡沉,发现了不对劲,因此在它引走蜘蛛妖后,迅速叫醒其他人从路离开。

    荒山野岭,天色又晚,妖狐没去追赶这些讨生活的人,就只好把这婴儿先叼了回来,准备天亮后再带他去远方的城镇找户人家托付。

    若无必要,妖狐不会在夜晚离开破祠堂,原因无他——冉娘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

    她是含怨的阴灵,若非为了宝儿,早在头七之际就变成了索命恶鬼,妖狐不想她犯下杀孽沉沦不复,就只能设法让她克制自己的戾气,慢慢从怨恨里解脱。

    将婴儿留给冉娘,一是别无选择,二是借此机会让她主动压制自己对人魂的渴望,宝儿被妖狐带走,就算冉娘饿到发疯,也不会碰这孩子一下。

    她只要熬过这一次,就是可喜的一步。

    然而妖狐没想到,这婴儿并非善茬。

    妖类五感极佳,在入城时,妖狐就从呼啸的风里捕捉到杂乱人声,它直觉事情有变,所以转向暗处,观察破祠堂这边的情况。

    它最先发现襁褓上的血迹气息并不属于自己带回的婴儿,可那孩子却凭空消失了,只剩下神智沦丧的冉娘与城中百姓对峙。

    这种冲突的出现必定有一个引子,它很快锁定了神色有异的何顺,从他身上嗅到了与血迹相合的味道,且这人的气味还有些熟悉,让它想起冉娘一家惨死的那晚。

    倘若何顺真是凶手,冉娘吃掉的又是他的血亲,那么阴灵戾气失控无可避免,妖狐可不相信这是巧合。

    它飞快地把这些线索串起来,野兽的直觉告诉它——那个在这节骨眼上消失的婴儿,是把这两方因果重新连接起来的关键。

    但凡有所算计,必然有其图谋,妖狐蛰伏在暗处,果然等到了对方下一步行动,掐准了时机将其逼了出来。

    妖狐眯起眼,爪子在地上抠出三道划痕:“冉娘顾忌宝儿,就算对你的血肉魂魄渴望至极,也不会动你一口……于是,你就在她苦苦忍耐冲动的时候,蛊惑了她。”

    那的婴儿,在两个时辰里已经长成三岁大的幼童,他冲妖狐甜甜地一笑,细声细气地道:“她想吃人,想食肉吞魂,这是阴灵的天性,我只是让她释放自我,不好吗?”

    一个时辰前,冉娘蜷缩在破祠堂一角,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婴儿,饥饿的欲望几乎要把她逼疯,控制不住冲了上去,想将这鲜活生命连皮带骨地吃掉。

    将要下口时,宝儿临走时的背影又在脑海里闪现,冉娘的手指抓住襁褓,残存的意识让她想起妖狐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回眸。

    她不能吃人,不能变成恶鬼。

    冉娘强迫自己闭上眼,想要把婴儿放回桌面,冷不丁听到一道声音:“你饿了,为什么不吃?”

    她睁开眼,周围没有陌生人,只有襁褓里睁开双眼的婴儿。

    苍白干瘦的脸庞衬得那双眼睛极大极黑,像两口吸人魂魄的井。

    神使鬼差地,她喃喃道:“我不能吃……宝儿,我的宝儿还没回来……”

    婴儿在她眼前笑咧了嘴,那声音再度响起,极轻极慢,带着深深的蛊惑:“宝儿也舍不得娘亲饿着,你该吃东西了,不吃饱,怎么照顾他呢?”

    “吃……”冉娘双目渐渐失神,反复喃念着这个字,忽然又摇头,“我不能吃人……”

    婴儿的嘴角越咧越开:“那你就去吃畜牲吧。”

    “畜……牲?”

    “抢你们的粮食,害了你性命的那些人,是不是畜牲?”

    “是……”

    “他们杀你一家,你吃他们满门,是不是活该报应?”

    “是……”

    “那就去吧。”

    襁褓一松,婴儿在她手中化为了一道黑烟消失不见,冉娘如行尸走肉般离开祠堂,当她堪堪回神时,嘴里是新鲜的血腥味,眼前是何顺恐惧万分的脸。

    她木然地站在破祠堂里,看着何顺大喊大叫,看着数十人闻声而来,看着他们边叫骂边堆起干柴,而她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长出的角。

    她成了恶鬼,回不了头了。

    这一刻冉娘不觉悲哀,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下场,只庆幸没有被宝儿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于是心甘情愿地等着在火海里灰飞烟灭。

    可她没想到宝儿在这时回来了,更没想到那个傻孩子会往火海里扑,仅剩的神智支撑着她离开即将倒塌的破祠堂,再面对何顺等人时,冉娘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强烈的饥饿感汹涌上来,恶鬼天性的贪婪占据脑海,她要吃光这些人。

    “娘——”

    宝儿惊恐地看着冉娘冲入人群,众人吓得四散奔逃,何顺第一个跑了出去,听到背后喧嚣人声越来越远,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去。

    其他人都被他甩在身后,只有一具无头的身体朝这边奔来,没跑动几步就扑倒在地,流了一滩血。

    那是谁的身体?

    何顺想擦把冷汗,却发现自己没了手臂。

    他被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拎了起来,对上冉娘溅了血的脸庞,这是何顺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冉娘丢掉何顺的人头,舔了舔手指上的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如饿狼般再度扑入人群。

    宝儿吓呆了。

    妖狐听得背后惨叫连连,并未回头看上一眼,因为眼前这诡异的幼童正死死盯着自己,无形的寒意如针刺般戳在自己身体各处要害上,它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露出些许破绽,就会变成一只待剥皮的死狐狸。

    诡童量了他片刻:“看你模样,不过是两百年道行的妖狐,可不该出现在这里呀。”

    妖狐龇牙,身体伏低:“我该出现在哪里,由你决定吗?”

    “至少在此时此地,是这样没错。”诡童微微一笑,“不该存在的,就要被清理干净。”

    他话音未落,妖狐后腿一蹬,已如离弦之箭般扑了过来!

    它在未开灵智时已经学会了捕食,肢体本能几乎烙印在灵魂里,比起人族花哨繁复的招式套路,兽类更讲究一击必杀。因此,妖狐这一下直取诡童头颅,牙齿一开一合,精准地叼住他的脑袋,却在一刹那身体扭转,钢鞭般的长尾向后横扫,险险避开一击,霸道的劲风几乎擦着它在地上出一道半尺深的掌印。

    诡童的身影又出现在它面前,这看似娇的幼子,力与速都快到不可思议。

    他似乎对妖狐躲过这一掌有些讶异,但笑意不改:“下一次,我要剥你的皮做条领子。”

    妖狐猩红的眼睛微凛,没有被他激怒,而是再度压低身体,露出了尖锐的犬齿。

    “呐,孩儿……”它未回头,却唤回了宝儿的神智,“你娘已经不认人了,趁现在,赶紧跑。”

    宝儿没来得及话,就被一条挥扫过来的尾巴用巧力拍出老远。诡童嘴角一抿,正要追赶上去,忽觉眼前一花,妖狐已经再度欺近,毫无花俏地咬向了自己的胸腹躯干!

    这一下蓄力短促、出击迅疾,诡童的身体被它咬在了齿间,他不惊也不逃,巧的右手搓掌成刀,照着妖狐后颈刺下!

    一霎那,掌刀穿过皮毛刺入骨肉,诡童的脸色却变了。

    鲜血不见喷溅,肉却如有生命般蠕动,将他整只手都吞了进去,就这么一下迟滞,诡童只觉头顶劲风压下,一只巨大的狐爪当空而落,将他连同纷飞的碎石拍进了地底!

    他刺中的只是一条幻化的狐尾。

    妖狐已经变成丈许来高,身后拖着两条尾巴,其中一条染了血,它并不在意也未停下攻击,而是猛地立地飞起,恰好避开一道在腹下突起的地刺。

    没等妖狐喘口气,一股大力狠狠砸在了腰侧,直接将它拍飞出去,重重砸进了仍在燃烧的火海里,一瞬间火花飞溅,整个地面都震动了两下。

    诡童眼见这条街道已无活人,冉娘正贪婪地舔舐手上血迹,他嗤笑一声,化为黑烟朝宝儿逃走的方向追去。

    宝儿一个孩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然跑不出多远,很快就被他追上。

    “你娘还在等着,乖孩子可不能乱跑啊。”他轻轻一笑,细白的手掌已经搭上宝儿头顶,“跟我回去吧。”

    宝儿的脚步生生顿住,慢慢向他扭过头来。

    身体未动,头颅却从胸前扭到了背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冷笑。

    诡童的脸色终于变了,下意识真元凝聚在掌,可“宝儿”反是抓住他的手腕,生生受下这一击,紧接着一团青色的火焰从“宝儿”嘴里喷射出来,避无可避地包裹住他的脑袋,很快蔓延全身!

    这是妖狐的内丹真火!

    诡童发出了一声惨叫,满地滚想要压灭火焰,却都徒劳无功,“宝儿”单膝跪下,人形溃散开来,露出了伏地喘息的妖狐真身。

    诡童精于蛊惑心智,可是妖狐也擅长幻术之道。

    它有野性,但不傻,知道自己难敌对手,便在第一回 合交手后,借机将自己的真身与狐尾幻相转化,被入火海消散的只是一道虚影,而这个被“自己”送出战圈的“宝儿”才是真身。

    诡童目中无他,自然就看不到真正的他。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诡童被焚烧过后的身体变成了一块焦黑木牌,上面刻着些金色文字。妖狐无暇细看,将此物叼在嘴里,纵身重回适才交战的街道,直面已经变成恶鬼的冉娘。

    真正的宝儿在看到冉娘大开杀戒时就吓昏了过去,正好给了妖狐趁乱将他藏匿的机会,现在它用狐尾将昏迷的男孩从碎石堆后卷出来,直接扔在了自己背上,深深看了冉娘一眼,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疾驰如风,妖狐将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血从喉咙涌了上来,被它生生咽了回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撕裂一样疼。

    诡童被狐火焚化,可他那一掌妖狐也硬挨了下来,现在跟凶性大发的冉娘对上,还要顾及这孩子,实在太难。

    除非它能下狠手,杀了冉娘。

    这是现在最能解急的办法,然而念头刚起,就被妖狐压了下去。

    我不能杀她。它这样想道,否则一切就没意义了。

    突然间,妖狐身形一滞,目光难得放空了刹那。

    什么没意义?

    她已经成了恶鬼,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妖狐回头看了眼在自己背上昏睡的宝儿,嘴里还叼着那块带有焦糊味的木牌,当此刻暂时脱离了厮杀,它才能回想适才诡童莫名其妙的话语:“此时此地……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朝阙城吗?我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茫然间,黑沉的夜色在这瞬间似乎扭曲了一下,妖狐觉得自己踏空了一瞬,强烈的失重感袭上来,可当它睁开眼,自己还在熟悉的街道上。

    妖狐用力甩了甩头,忽地发现周围一片死寂。

    破祠堂那边闹出大动静,自己一路跑来也没收敛力道,可这城里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也不见人影,仿佛所有的活物都人间蒸发了,只剩下一座荒芜的空城。

    妖狐看着自己面前破败的府邸,这是冉娘的家。

    朽烂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化为恶鬼的冉娘出现在它面前,而妖狐背后的房屋、街道都如被夜色吞噬了一样逐个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扑通”一声,趴在妖狐背上的宝儿似乎在梦里受了惊,猛地蹬动了一下,整个人从它身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这一下没把他砸醒,却让妖狐瞳孔紧缩,它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原本身长不过三尺的孩童在这须臾间拉长了身形,从一个稚子变成一名成年男人,只从眉目轮廓间隐约可见宝儿的端倪。

    倘若宝儿再长二十多年,就该是这般模样了。

    可是人怎么会在片刻间长大呢?

    下意识地,妖狐吐出了嘴里那块木牌,在最后一线月光被吞噬之前,看清了上面有两行刻字,当先即是:“朝阙御氏,有子为宝,于斯万年,受天之祜(注)。”

    这的当时一个出身于朝阙城御氏家族的人,昔名为宝,取字斯年。

    御斯年。

    下面一行刻着宝儿的生辰八字,而冉娘的夫家正是姓御。

    大脑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冷风伴随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妖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它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它记得冉娘和宝儿,记得救命之恩,记得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可是它猛然发觉自己想不起一个月之前身处何地、发生何事,想不起自己既然生而为妖,却又身具何名。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