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假
剧场—— 暮残声:他们都你是娘家人 闻音:怎么可能 暮残声:对嘛,娘家人什么鬼 闻音:我明明是立志成为枕边人 暮残声:滚!
闻音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显露出与年轻外貌并不符合的沧桑,仿佛整个人都变成披着人皮的枯骨。
他轻声问道:“大人现在知道了眠春山人长生不老的秘密,是怎样想的呢?”
妖狐从他怀里一跃而下,毫不留情地道:“因果报应,自作自受。”
“我也是这样想的。”闻音捻了捻眉心,“开头几年,大家都还不死心,想尽各种办法妄图解除诅咒,失败后又绞尽脑汁想一了百了,可是无论哪一种都未能如愿。所有吃过蛇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子嗣不再繁衍,生死不再交替,连音容都停留在当初的状态,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暮残声听得有些唏嘘,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怜,妖类心里没那么多恻隐缠绵的弯绕柔肠,当年因得今日果,既然不能后悔,也没什么好再惋惜的。
他近乎冷血地追问:“那么‘替身’和‘命主’又是怎么回事?”
闻音苦笑一声:“这是一场仪式,也是交易的双方,源于一场祸乱……”
神婆自蛇妖被封印后便留在了山神庙里,只有每月十五会找闻音跟她一起去镇妖井净化妖气,闻音跟在她身边,只觉得婆婆的话愈发少了,从昔日春风拂水般的柔和变作了冬日里山顶上最寒冷的一峭冰霜。
起初他还试着没话找话,到后来也不再开口,没事就留在自己的屋里练习当初虺神君亲自教他的琴谱,把自己变成山神大人曾期许的模样。
可是就在蛇妖灾祸过后的第十年,眠春山再度爆发了剧烈的冲突,这一次没有妖物作祟,人心却比之更可怕。
此界人生在世,大多不过衣食住行与香火传续这八个字。当村民们吃过蛇妖的肉,他们纵使不饮不食也只会饥渴衰弱而非死亡,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有序生活失去轨迹,时间在这种茫然的空闲里被无限拉长,而他们无法离开这座熟悉到厌烦的深山,自然也找不到新的生活意义。
更可怕的是,当他们发现除了孩子不再长个,女人也不再怀孕,整整十年内村中无人死亡,也无人出生。
紧绷了十年的精神,在他们终于确定这事实后陡然决堤,那消失的不仅是新生儿,更代表他们世辈相传的使命和意义。
“他们拼命想要离开眠春山,去外界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可是每一个踏出山道的人都寸步难行,走得最远的也不过百十来步,便痛到无力以继。”闻音道,“于是,他们集合起来冲上山,逼婆婆出面给个办法。”
妖狐歪歪头,抬起一条腿搔了搔痒,眼神却狠戾了下来,冷不丁地问道:“既然是逼,总得有所胁迫……你就是在这个时候,习惯了疼吧?”
闻音被他问得整个人木了片刻,然后抱住双臂,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过于激动的起伏,却听得人头皮发麻:“他们威逼利诱了一番,始终没得到应答,又顾忌山神大人不敢破门而入,村长就让人把我押到庙门前,每问一句不得回应,便在我身上割一刀……”
蛊虫可以让被寄生者的伤口接连愈合,可疼痛仍真真切切,那刀子像绵密不绝的雨,虽然未从他身上带走丝毫血肉,却能让人冷彻骨髓。
更让闻音心冷的是,二百三十六句问话,二百三十六刀,神婆始终没有出声。
那一晚人们终究没能敲开庙门,愤然离开,而在他们全部消失之后,庙门终于开,熟悉的枯瘦手掌落在了闻音肩上。
“怪我吗?”神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闻音已经痛到麻木,压制不住满心的怨愤与委屈,好不容易点了头,就听她笑了一声,道:“知道你也吃了那肉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呢。”
盲眼青年突然觉得身上伤口都不疼了,寒意席卷上来。
在当年村民冷待山神时,他觉得是这些人忘恩负义;在蛇妖动弹不得被生生割肉时,他觉得是村民们贪心纵欲;在山神不计隔阂降妖救人,却因此陷入沉眠时,他觉得是善恶无报……因此,在知道所有人都被蛇妖诅咒缠身之时,他除了惊恐,心里接连升起的竟然是快意。
他觉得这都是罪有应得,认为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整座山除了他与神婆,无一清白之人。
可他没想到,在神婆的心里,他与这些人并无两样。
“婆婆把一生奉献给山神大人,在她眼中,眠春山所有人都是罪者,因此她不会救任何一个人。”闻音握紧拳,“在那之后,山里爆发了一场大乱。”
求助无门,出路无望,村里的矛盾越发激化,大家的火气都很重,仗着不死之身肆意发泄。那段时间,即使闻音看不到,也知道村里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失去了自由和生存意义的人们自相残杀,把什么仁善、伦理和道德都丢得干干净净,女人和孩子被肆意欺负,男人们寻衅滋事大出手,老人们靠着血脉谱系拉拢势力,为此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眠春山成了人间地狱,所有人彼此拉扯着坠入其中。
若不得解脱,便共沉沦。
“……”暮残声听到这里,看着盲眼青年近乎麻木的神情,忽然冷血地刺了一句,“那么你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倘若地狱降临,无人能独善其身。在叙述里越是置身事外的无辜,在暮残声看来,就越是可疑。
闻音向他所在的方向低下头,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一个瞎子,除了逃还能做什么?”
“你虽然瞎但不傻,所以……逃命的方向,是山神庙还是镇妖井?”
前者必能逼得神婆出面,后者则可能揭开封印,此一为自救,二为自毁,皆是破釜沉舟。
“……镇妖井。”暮残声笑容回落,“我不想扰山神大人的清净,也不想……再与婆婆上只言片语,比起死在同胞手里,更宁可做蛇腹之食,就当还他那块血肉,不定还能真正解脱了。”
暮残声眯起眼睛:“你不怕蛇妖得了生祭,脱困而出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闻音近乎冷漠地道,“反正他们这样做,也是想解脱,那么以何种方式重要吗?”
暮残声觉得这他娘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捋了下线索;“既然镇妖井仍在,明你的计划没有成功……是神婆被逼出来了吧。她身为山神的使者,在虺神君沉眠之际代表他留存于世的意志,虽然怨恨村里每一个人,却不可能动摇眠春山和镇妖井这两条底线……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她若想压制住乱象,必须得拿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想来就是所谓的‘替身’和‘命主’?”
闻音笑道:“大人的不错。眼看那场大乱就要变得不可收拾,婆婆终于出面,她将叫嚣最厉害的一个人扔进了燃烧的火堆里,惨叫声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混乱的场面一时死寂,只留下被扔进火里的人惨叫连连,可烧伤顷刻就恢复如初,神婆冰冷嘶哑的声音这才响起:“你们这样闹下去,哪怕将彼此挫骨扬灰也依然不得解脱,还会斩断自己仅剩的后路。”
闻言,所有人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询问所谓“后路”是什么。
“蛇妖道行高深,仅凭我的确没办法解咒,但是山神大人一定可以。”神婆将木杖顿地,“唤醒山神大人,你们就能得到解脱。”
村长追问:“我们要怎么做?”
“眠春山是山神大人根基所在,与他的状态息息相关。”神婆用手掌抚摸一颗枯死的树,“重整神庙,再开香火,同时设法恢复这座山上的草木土石和花鸟鱼虫,将生机和香火愿力回馈山神大人,他就一定会醒来。”
顿了顿,她补充道:“越繁盛,就越好。”
“那就要修一座……不,修更多的山神庙,还要有绵延不断的香火,而山上连草根都烂掉了,唯有从外面移植草木,再大量搜买野兽放归山林……但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只能去外面找。”村长年纪大见识多,很快就想到主意,紧接着便泄气,“可是要拥有这些,必得有钱有势才行,何况我们连这座山都出不去……”
“婆婆既然了办法,就一定有可行之道。”站在旁边的闻音忽然开口,“何况,婆婆刚才只自己无法解咒,没无法让人出去。”
祖孙之间的关系似乎罹难于世故霜雪,闻音话时没想过自己会被回应,可意外的是,神婆竟然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笑着应了。
“老婆子的确有一个办法……”她看向众人,“我这里有一瓶山神大人留下的血,谁喝下一口就能将些许神力蕴含体内,足以支撑在外行走数月而无恙,所以你们好好合计一下,哪些人出去可以带回最大的利益,然后……老婆子要跟你们所有人,做个交易。”
“就这样,村里每一家都找出自认最机灵能干的人,每次两人分批外出,暗中寻找西绝境内有钱有势但贪生怕死之人,设法取得信任之后将他们带回眠春山,换取各种需要的东西。”
暮残声皱了皱眉:“蛇妖已经被封印,你们不可能妄动,又拿什么跟他们交易长生?神婆与村民的交易又是什么?”
闻音反问:“大人知道‘替身’的意思吗?”
“以己之身,替他人之事,无论祸福,勿谈爱恨。”
“不错。”闻音反手指向胸膛,“我们将这些人称为‘替身’,自己为‘命主’民,意思就是他们将代替我们长生不老,我们替他们生老病死。”
暮残声瞳孔骤缩。
“蛊虫寄生在我们体内,我们只要活在这个躯壳里一天,就永远不可能摆脱它。其实,唤醒山神大人的确能让我们解脱,可这希望太渺茫,除了婆婆为此殚精竭虑,其他人都只是为了自己……”闻音苦笑一声,“因此,婆婆与大家做的交易就是……”
神婆一家是世代传承的山神使者,每代以女为尊修行神婆秘术,其中之一便是‘移魂法’,即在每月十五的月圆夜借助山神香火之力,将两个凡人的灵魂交换。此二者之间,主动提出交换的乃是“命主”,拥有躯体的选择权,被交换的则为“替身”,只能被动地接受交换结果。
神婆与村民们订下魂灵契约,每当有“替身”来临,她就圈出一人成为“命主”,这样一来渴望解脱的村民放弃旧躯壳,魂魄被移入那时日无多却富贵的凡人体内,负责利用这身份附带的财富和力量替山中谋取更多利益,并在外扩大虺神君的香火地位,若有毁约则移魂失败,魂魄自动归位;被带入眠春山的贵客虽得长生不老之身,却失去了从前的身份地位,代替原本村民留在眠春山内,直到他向神婆妥协,依样画葫芦找到新的“替身”……
如此一来,永远不缺想解脱的“命主”和想长生的“替身”,自然就会带给虺神君不尽的香火。
“……”暮残声觉得自己背后有些发毛,他再看向身后那尊神像,已觉大不同。
等等……
他猛地捕捉到闻音话里的不对,根据对方的法,壁画的前部和尾部其实已经能连成一个看似完整的故事,恰好对应了眠春山众人普遍认知的事实,联系起来几乎没有缺漏,一切都能合情合理地顺下来。
但就是这样,在思及壁画中间被人为刮去的一大片内容时,才异常怪异。
倘若不是雕刻的人故意为之,那就明现在的“事实”必有虚假或隐瞒之处,而这想必才是夹在因果间最重要的地方。
暮残声晃了晃脑袋,将这些纷杂的信息飞快整理了一遍,找到了切入口。
“凭你目前所的部分,解决了我大半疑惑,也能理解你、神婆与村民之间关系的微妙由来,但这些不足以支撑你来找妖族的理由。”暮残声抬头,“那天晚上在通道里,你真的没有从中间部分窥见端倪?”
闻音心道狐狸就是狐狸,心细如发,不比人好骗。
“刮痕整齐且覆盖极深,其下内容的确是分毫难辨,但线索的确有一条。”他不再绕弯子,捻了捻右手指腹, “那些刮痕都是新迹,触手时还能摸到石粉。”
犹带石粉的新迹,明壁画被刮的时间就在不久之前,甚至……那刮花它的人还在通道里!
暮残声想到这茬,爪子微微用力,差点划花了地砖。
果不其然,闻音继续道:“就在我意识到这点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暮残声反应很快:“把你推进去的人吗?”
“准确地,不是人。”闻音道,“我虽眼盲却不聋,在那么安静的环境下,对方不仅没有脚步声,连呼吸和心跳声也不可闻,落在我肩头的那只手即使隔了一层衣服,寒意也钻进我的骨髓里。”
妖狐沉吟片刻:“听起来像是阴灵……对方了什么?”
“一句话也没有。”闻音摇了摇头,“我壮起胆子问了好几声,没得到一次回答,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否会话,或者是不是哑巴。”
“然后呢?”
“对方按着我蹲坐下来,开始摸我的脸,我也顺着那只手摸索过去,觉得骨节颇细,皮肤冰冷且非常松弛,应该是位老太太……”闻音伸出自己的手虚抓了两下,神情有些恍惚,“当我摸到她的臂时,发现那里有一个孩子才能咬出来的牙印伤疤。”
暮残声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这个特征你在别处知道吗?”
闻音低声道:“我自幼便不亲近山里其他人,孩子们就变着法趁婆婆不在时捉弄我,有一次不慎将我从山坡上推下,骨头摔断了。婆婆背着我来庙里,山神大人施法为我接骨,但那太疼了,山里又没麻药,婆婆怕我咬断舌头就将她的胳膊凑过来,等骨头接好了,我才发现自己差点咬掉了她一块肉……山神大人本来想替她治好,可是被婆婆拒绝,让我长记性,以后遇到麻烦至少想办法保护自己,否则不仅自己受伤,她还要替我疼。”
暮残声拧起眉:“这件事,除了你们三个还有别人知道吗?”
盲眼青年摇头,妖狐心里了个突。
闻音此时起的神婆与妖狐亲眼所见的老太太几乎判若两人,跟他刚才讲起的回忆也有出入,再加上这细节和微妙的时间点,让他不得不多想。
“这些年来,我能感觉到婆婆变了很多,虽然还经常带我办事,但亲近少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山神大人尚未醒来,虽介怀却不敢真正怪罪,直到那个时候……”闻音苦笑,“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在摸到那伤口、感受到对方轻抚我眼角的时候,我……”
诡异的神秘通道里,盲眼青年抓住阴灵冰冷的手,下意识地问道:“你是……婆婆吗?”
阴灵依然没有出声,她反握住青年的手触摸自己的脖子——喉咙被割断,差点就能摸到颈骨,难怪无法话。
闻音碰到那伤口时,背脊突然发寒,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然而阴灵并没给他整理心绪的机会,而是捉住他的指头在地上飞快地划动。
她想告诉他一些事情。
“她写的是‘被骗了,都是假的,救山神大人,快去找妖皇’,我正觉得满头雾水,想要抓住她问个明白,却不料抓了个空。”闻音皱起眉,“她的身体突然不能再凝实,整个通道也摇晃起来,上下左右都开始往中间合拢,我只能拼命往前跑,好在出口已经不远,否则会被活活封死在里面……可我没想到的是,当我踏空一步摔落在地,就觉得体内蛊虫活跃起来,方知自己竟然出了眠春山。”
他心有惊疑,又有终于孤身离开囚笼的惊喜,纵然是痛入骨髓也难以压制。
暮残声:“你就这样相信那个阴灵,为此不惜去不夜妖都出卖了自己?”
“我不是全然相信她,但也的确怀疑,所以在请柳大人帮忙立契约时定下条件为‘查明真相,讨伐祸首’。”盲眼青年垂下头,“闻音这条命是山神大人和婆婆给的,奈何这一百多年来幸福已随昙花开谢,如今生如行尸走肉,倘若还能以此苟活之身为这百年长生之苦换一个水落石出,偿还恩人之情,已是余愿所求。”
顿了顿,他的手指拉开衣领,露出颈上那枚白色咒纹,近乎恳求地低语道:“大人,你能成全我吗?”
妖狐抬头看着那双暗淡的眼睛,纵然对方目光空茫,他却依然有异样的无措感。
一桩押上一人生平万般的请求,谁也不能无动于衷,更不能轻言承其重。
两人僵持半晌,闻音只觉得有冷风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面灌,吹得他从皮到骨都寒了起来。
他垂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再出言勉强,而是准备将衣领合拢。
腕子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比他的骨节要些,依稀是少年人的手掌。
紧接着,闻音觉得后脑一沉,化为人身的白发少年一手扣住他的头,倾身凑近了他的肩窝,然后露出两颗比常人微尖的虎牙咬住了刻着契约咒纹的颈侧!
这一下咬得颇深,虽没有血液流出,咒纹附带的法力化为一股精纯元气,在他皮下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渡入暮残声口中,片刻后便在妖狐颈侧浮现出同样的白色咒纹。
“我答应你。”
闻音空洞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些,他嘴唇翕动,却没出一个字来,而是犹豫了片刻,反手抱住了妖狐的肩背。
暮残声修成道体以来,从没被谁这么拥抱过,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到底没推开。
因此,他错过了青年低垂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枯井,看似空无一物,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