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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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场—— 暮残声: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捶胸顿足) 闻音:谢谢夸奖 暮残声:你能要点碧莲吗? 闻音:我坐拥碧池还怕没有碧莲?

    神婆登上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一身袍褂被山风拂得猎猎作响,仿佛是一面挂在身上的旗帜,苍老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冷硬如枯石。

    山顶没有房屋,连草木都罕见,偌大一片空地上除了碎石泥土就只有一口井。那井口看起来已有不少年头,磨盘大,砖石上却没有潮气和青苔,可见下面根本没有水。

    一棵粗壮的柏树生长在井中,向外肆意舒展着枝条,井虽枯旧,树却长得极好,华盖遮阴,枝桠茂密,就连树皮都充满了生机,任谁看了都会在第一眼觉得喜欢。

    可若是懂行的人看了第二眼,便会心生寒意。

    井为水性,柏为木属,乃是木水相生之象,本为大吉。然而,这井中无水,土石封底,便成了木土相克之象。此外,枯井没有水土通流之道,乃是死关,而柏树为五阴木之一,枝桠上还悬挂了四十九只铜铃,聚邪纳阴,眠春山大半的阴秽之气都被这树吸引入体,连带这口井都成了阴邪大凶之地。

    柏树将井口撑得几乎不留缝隙,神婆只需看一眼就知道这里还没有被外人侵入过,遂将木杖顿地,身形枯瘦的老太太凭空消失,只剩下满地衣服。

    片刻后,黑色的蛇头从衣服里首先探出,然后拖曳出细长滑腻的身躯。

    这蛇看起来只有手指粗细,七寸之上却生有三个头,最中间的还长着暗红肉冠,六只澄黄的竖瞳警惕地扫视四周,然后顺着柏树与井口之间的缝隙,跐溜一下钻了进去。

    霎时,腐朽阴寒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黑蛇顺着树身下滑,空隙越来越大,它的身躯也渐渐变得粗长,等到了井底,它已经变得有手臂粗、九尺长了。

    井底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声音也没有,黑蛇用尾巴尖在落下的柏树枝叶上一扫,火星就燃了起来,给这片黑暗带来了些许光亮。

    树下有一个模样年轻的男人。

    他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如枯草,怕是逃难的叫花子都要比之干净,正枕着暴露在外的柏树根阖目而眠,若非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他是死了。

    他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露出来的颈部和腰部还有着狰狞可怖的陈年伤疤,腰部以下没入沙土,真真应了“黄土埋半截”这句话。

    黑蛇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挪动过去,蛇尾缠绕上他的脖颈,六只眼睛里均是杀意。

    “别想再勒断我的脖子,又死不了,怪难受的。”

    男人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蛇头也不畏惧,只把它推开一些,声音很沙哑:“您怎么来了?”

    黑蛇在他身上绕了个圈,扯得他不得不直起身来,这才道:“本座来放你出去,高不高兴?”

    男人望了眼不见天日的上顶,道:“为什么?”

    “为本座找一个阴灵。”黑蛇道,“藏在山里不知何处的阴灵。”

    男人重新躺了回去:“不做。”

    黑蛇危险地眯起眼,就听他继续道:“眠春山百年无死生,又有您的结界笼罩,外面的阴灵根本进不来,你要找的阴灵必然是故去百年的老鬼。”

    生灵死后不久只能在世上停留短暂的时间,能长留人间的阴灵无一不是执念深重、三魂不散之辈,而这种阴灵往往是生前曾有修行又不得好死的可怜人。

    在他的记忆里,眠春山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些条件,也只有对方才能令黑蛇无法释怀,不惜以释放他为代价也要将之找出来。

    黑蛇泄愤般勒紧了他的脖子,声音阴冷:“你以为本座杀不了你,就没办法对付你吗?”

    “咳……不敢不敢,只是您有这么多神通,怎么偏就要我出手,凭自己找到她不好吗?”男人咳嗽了两声,挂起笑容,“您才是眠春山的主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该对您唯命是从,何况区区一个阴灵?”

    “你敢讽刺本座!”三颗蛇头都因愤怒而高昂,黑蛇逼近他的脸,“区区一个阴灵,自然逃不过本座耳目,除非有你在暗中为她遮掩踪迹!现在本座不追究这点,你却还敢忤逆,是忘了当年被千刀万剐的痛吗?”

    “我做梦都会被疼醒,哪里敢忘呢?”男人毫不退避地对上它,“但是您也知道我的性子,有些话一不二。”

    话音未落,被蛇尾缠绕的颈骨便发出“咔”地一声,男人的脑袋以扭曲的状态低垂下来,可他的确没有死,也暂时不出一个字。

    黑蛇看着他,仿佛看到一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砸不烂,挪不动。

    “本座是知道,否则曾经……也不会那般信任你。”黑蛇从他身上爬下来, “千万人在本座眼里均是蝼蚁,唯有你长伴身侧,本座给了你真法尊位,你却夺走了本座的一切。”

    男人颈骨折断,暂时不能动弹,只能看着地面。无数细碎的画面如浮光掠影在脑中闪过,他的嘴唇翕动几下,好不容易才出一句话:“您……该……杀我。”

    “若非那贱人的魂魄这些年龟缩无踪,使得一线香火尚存续着你的烂命,本座早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黑蛇冷冷道,“不过,这一百年都过去,再深的执念也支撑不住魂灵的消耗,她已经忍不住露马脚,找上了你们曾收养的瞎子。”

    “闻……音……”

    “他长大了,心眼儿也有了,呵呵……整座山都是鼠目寸光的草芥,倒生出这么一棵乔木来。”黑蛇嗤笑一声,“但是,在本座面前耍心眼儿,他还不够看……也罢,你既然要袒护那贱人到底,本座就拿这瞎子做饵,看谁能赢过谁!”

    男人瞳孔微缩,到底是没出什么来。

    黑蛇见他这模样,终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亦或者它本就没想过能动他,只是想跟他上这一席话罢了。

    它扭过头,又顺着树身往上爬,准备离开枯井。

    偏偏就在这时,男人忽然开口了:“大人,您觉得……‘神’是什么?”

    黑蛇的动作顿住,井下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男人伸手扶正自己的颈骨,让话能变得流利一些:“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想不明白……人惧怕妖魔鬼怪,因力有不逮向神祈求庇佑,常怀敬畏虔诚之心;众生以神为尊上,视之作天道耳目,代行公正无私之法。神灵既然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你我……为何都落得这般下场呢?”

    “……傻子。”

    沉默良久,黑蛇终于话了,它似乎在笑,声音却很冷:“众生之神,不过傀儡。”

    暮残声觉得自己这把亏大发了。

    眠春山是一滩浑水,放在平时他向来有多远绕多远,从不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结果这一回先是千里蹚浑水,现在还脑门一热跟祸头子结下了契约。

    他事后冷静了半盏茶的时间,确定了自己没被咒术蛊惑,便只好将这一时脑热归结于“心太软”三个字上。

    心太软的妖狐告别了闻音,又变回那脑满肠肥的死胖子模样,与化身悄然交替后,瘫在一张竹椅上晾晒一身肥膘。

    闻音还在山神庙里罚跪,神婆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暮残声便对着伺候“金盛”的几个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连喝杯茶都要将沫子撇得干干净净,凉粉不雕成牡丹花绝不吃,成功将人接连气走,偷得一时清静。

    他眼睛半阖着,似乎是困了,实际上正搜肠刮肚地试图将现有线索串联起来,比任何人都清醒。

    若闻音在通道里遇到的阴灵是当年的神婆,那么现在掌管眠春山的人必是假货,如此一来,且不对方究竟是谁意图何为,那镇妖井里的“蛇妖”身份如何就尚待查明;若那阴灵才是妖孽所化,她欺骗闻音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可她凭什么断定闻音会如约前往不夜妖都,这样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除此之外,那壁画上记载了蛇妖的来历,却对虺神君少有提及,要么是雕刻者本就为了讲述蛇妖生平以告后来人,要么就是对方故意将所有的注意点都推到了蛇妖身上。倘若是后者,那边明虺神君本身也有问题,让雕刻者不得不帮忙掩饰,而这八成跟蛇妖有所关联。

    眼下摆在暮残声面前的有两条路——探查镇妖井,确定神婆身份。

    据白日里短暂的观察来看,现在这个神婆阴冷多疑,言行举止多有怪异之处,已将眠春山所有人玩弄于五指之中,绝不是好相与之辈,一不心便可能草惊蛇;然而,镇妖井位于眠春山顶,乃此处最重要的禁地,其上必有陷阱设伏,难保不会闹出大动静来。

    两条路左右为难,却必须择其一。

    暮残声权衡了片刻,决定先从神婆这边下手。

    镇妖井关系重大,没有足够的把握他并不想触碰禁制,否则行动败露事,殃及无辜才悔之晚矣。

    然而对于神婆,暮残声也没算直接跟对方杠上。

    事不宜迟,他扯起嗓子喊道:“来人啊!人都死哪儿去了,给老爷滚过来!”

    一直候在这大老爷门外的两名年轻人闻言便觉头疼,这长乐京来的金老板虽然体胖,心却不宽,看谁都跟自己的狗一样,动辄找茬发作,是个顶难伺候的家伙。

    “要不是村长的吩咐……”站在左边的男子目光阴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双手握紧拳头。

    一旁的女子低声劝道:“等事儿办成了,他也得留在这山里,随你怎么收拾都行。”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换上谄媚笑容,低头哈腰地进去了。

    “金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暮残声回来时捡了两块碎石子,这下正好用障眼法变成金子扔过去,道:“问你俩个事儿,都把舌头捋直了话。”

    两人伺候他这大半天,还是头回得了赏,当下简直受宠若惊,女子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老爷想听什么?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不敢欺瞒。”

    暮残声瞥了她一眼,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道:“也没什么,就是闲得发慌,给老爷讲本子解解闷儿。讲得好了,老爷还有赏。”

    一听这话,女子松了口气,男子更是抢先道:“不知道老爷想听什么?”

    暮残声吊起眼梢道:“老爷想听《风尘录》,你会吗?”

    “这……”男子一噎,“老爷,咱们都是山野粗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哪会这些东西?要不,让她给您唱几首山歌听听?”

    暮残声不屑道:“长乐京的花魁给我唱曲儿,我还听腻了,轮得到你们这种货色来卖弄?罢了,就给我你们这儿的趣事杂闻吧。”

    女子苦着脸道:“我们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哪有什么……”

    “哦?”暮残声状似无意地道,“我听你们村长,想让我投钱在长乐京修一座山神庙,供奉什么神君……你就给我讲讲这个吧。”

    两人面露难色,他便拉下脸:“怎么,讲不得?”

    “不不不……老爷,您的是咱眠春山的山神大人,尊号‘虺神君’,这里所有村民都知道,没什么讲不得的。”男子犹豫了片刻,“只是……我们虽然知道这位大人,却了解不多啊。”

    暮残声奇道:“既然是山神,就该是你们祖祖辈辈都供奉着的,怎么会了解不多?”

    这话像戳中了什么痛点,两人脸上都飞快闪过些许尴尬的神色,暮残声见状来了兴趣,又放下两块金子,道:“把你们知道的讲讲,左右是听个趣儿。”

    女子这才道:“老爷,您可见过神?”

    “你要是庙里的神,那我可见得多了,什么披红挂绿的泥胎和金身玉相都有。”暮残声扳着手指道,“至于活灵活现的神,那可真没见过,只听北极境的圣地里有真神坐镇,但这也只是传,谁知道真不真。”

    “那我们跟老爷不一样。”女子笑了,“您看这山上如我们这般岁数往下的年轻人,都是被山神大人庇佑着长大的。”

    “这世上装神弄鬼的可多了,你们怎么知道那是神?”

    “老一辈从就指着他告诉我们‘那是眠春山的山神大人’,而我们从孩子长成了大人,他还不老不死,仍是旧时模样。”旁边男子的眼中浮现出怀念神色,“他能飞天遁地,变化成各种模样,既能让枯木逢春,又招来风雨润物,叫山中鸟兽虫蚁都听话,还能在挥手间把生病受伤的人都治好……时候我们到山神庙里玩捉迷藏,我爬上房梁却被蜘蛛吓得滚下来,差点就摔个头破血流,结果神案后面的石像突然活过来,伸手把我接住了。您,这若不是神,还能是妖吗?”

    暮残声来了兴致:“听着有点意思,那你们知道他的来历吗?”

    “老爷开玩笑了,我们这些凡人才活多少年,怎么会知道神的来历?”女子笑了笑,“不过,时候听我娘讲,老辈子的村里人当初并不信山神,因为那位大人曾经并未现身,山上的生活条件也差,大家虽然晓得山上有座破庙,却从来没有修缮供奉过,还算把那里砸了建个粮仓,直到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