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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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残声没想到会在这里与苏虞相见。

    九尾狐王一如当年那般容华殊绝,只需要站在这里,便能把一片冰雪点缀出灼灼艳色。此时,苏虞将右手压在暮残声肩上,同为狐族的本源妖力透过经脉百骸,帮他调动起自身妖力以压下白虎法印的杀伐之力,使还未成形的白虎法相又化作金光消散开来。

    然而,苏虞本就有些沉郁的眸色又是一暗。

    十年前,暮残声经历寒魄城一战虽然强行到突破八尾境界,可八尾与九尾之间这一步之遥如隔天堑,彼时的他只会让苏虞忌惮,却还不足以让苏虞感到威胁。

    现在,暮残声放开全身罩门任他妖力游走,苏虞却觉得自己输送过去的力量都似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在这具身体里藏了一只远古凶兽,悄然吞噬着所有侵入领地的外敌。

    “殿下既然想要杀我,何必先救我?”暮残声忽然开口,将苏虞从刹那的迷障中惊醒。

    苏虞收手退后,看到暮残声缓缓站起身来,刚才近乎癫乱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凝视自己的目光熟悉又陌生。

    他环起手臂,知道哪怕丁点杀意在白虎法印前都无所遁形,便微微一笑:“你还记得本王,看来也不是把什么都忘了。”

    “就算我忘掉一切,也不会错认杀意。”

    苏虞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暮残声:“你还记得多少?”

    “不少,但是都不清楚。”暮残声坦然道,“其中很多记忆甚至彼此冲突,却都真实无比,令我无法分辨。”

    苏虞微微一笑:“关于本王,你记得什么?”

    暮残声看着那足以令山河失色的笑颜,却在这一瞬间感到了足以窒息的沉重。

    自他从那座海上死火山里爬出来,脑子里就是一片混沌,会在某时某刻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触动记忆残片,却始终无法将其串联起来,直到被白石叫破了真名,才渐渐找回了些许本心。

    因此,他对于苏虞的记忆算不得清晰,其中最为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在一个白日黑天的异象中,凌驾于不夜妖都上的空华山分崩离析,艳丽无匹的九尾红狐从天坠落,真正化成了一团红莲烈焰,将下方已经被污秽笼罩的城池覆盖燃烧,直到最后一颗火星熄灭,焚尽它最后一滴血。

    暮残声无法确定这残破的记忆是真是假,他只是在睁眼看到苏虞的刹那,恍惚有种眼前这道灼艳身影便是火焰化成的错觉。

    “……”苏虞似乎从他不同寻常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嘴角缓缓回落,翻手化出一只玉盒,将其抛了过来。

    他淡淡道:“本王奉陛下之命,特来此寻你,交还旧物。”

    暮残声现在许多事都记不清,自然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旧物寄存在妖皇那里,还要劳动狐王亲自来送。

    他将玉盒开,发现里面有一只水晶瓶,里面装了一些散发着彩色微光的粉末。

    “这是……”

    “梦蝶的荧粉。”苏虞道,“梦蝶一族有织梦天赋,你在十年前向陛下请借梦蝶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复刻了这一世的所有记忆,然后自投炼妖炉。”

    暮残声蓦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你如果自己不能熬过十年炼化,便请陛下将这瓶子送给梦中之人……若是你命不该绝活着离开了炼妖炉,就由本王将它物归原主。”苏虞轻点眼角,“本王的确希望你不存于世,可是陛下答应了你,纵是不愿也只得走这一趟了。”

    暮残声捏着水晶瓶,他已经如同孤魂野鬼般在这世上浑噩了数日,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回过往前尘,现在它就在自己手中,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抬头看向苏虞:“殿下的意思是……这十年炼化、记忆缺失的局面,是我自己缔造的?”

    苏虞的唇角微微上扬:“你为何不自己看呢?”

    暮残声握紧瓶身,看着里面细碎如星尘的荧粉,忽然道:“仅这一世的记忆?”

    苏虞脸上那点笑意霎时消失了。

    暮残声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神色异变,心知自己恐怕是猜对了。

    哪怕记忆缺失,本性却是不变的,他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若是十年前当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处极刑,在自投炼妖炉前的最后一个请愿绝非织梦,而是拼得万劫不复也要拉俩垫背才不亏。

    如果借助梦蝶复刻记忆是出于自我意愿,那就明当时的他不是抱着死志跳下炼妖炉,并且对自己重见天日后记忆将会混乱残缺的情况有所预估,才会提前做好准备。

    然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后手寄存于妖皇玄凛之手,又由狐王苏虞瞒过所有耳目亲自送来,证明当年的谋划并非一己之力而成,少不了这两位妖族鼎贵帮忙瞒天过海。如此一来,苏虞分明对自己抱有杀意,却在刚才全力相助的行为也就有了答案——他不是帮暮残声,而是不想让这一切暴露在重玄宫眼下。

    那么,白虎法印与自己融为一体这件事,又牵涉了什么内幕呢?

    “敢问殿下——”暮残声深吸一口气,“那个梦中人,是谁?”

    苏虞反问:“你醒来之后,心心念念最想找到的人是谁?”

    暮残声脸上神情顿时一空,“卿音”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心头,可是任他搜肠刮肚,也只觉得这两个字无比陌生,唯有一片若有若无的琴声在脑中悠悠回响。

    琴声……卿音……

    他闭上眼,弹指拨开瓶塞,里面的荧粉飘散出来,分化为七缕光线,没入七窍之中。

    刹那间,暮残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万象皆化虚无,耳中唯有一片轰鸣巨响,似落雷降怒,又如黄钟大吕,白驹载起魂灵乘风飞驰,每一步似慢实快却下足有力,踩着那些曾经留下的脚印,带他从头踏过五百年光阴。

    雪山中与狐问路的书生、暮色下焚烧妖孽的火焰、朝阙城恩怨纠缠的母子、二百载被迫闭关的不甘、万鸦谷经年不散的怨魂、眠春山百年不休的诅咒、寒魄城魔龙复活的危机,昙谷中绝境救生的坚持,重玄宫一朝翻覆的惊变、炼妖炉前梦蝶织就的迷乱……这些被十年业火焚烧殆尽的过往,其实从未化作云烟,而是随着白虎法印一同融进了他的骨血中,只需要一把钥匙,就能将它们重新开。

    终于,五百年岁月尘埃落定,留下了一抔浮土聚水成泥,在心头揉捏成一个容色摄魂的抱琴男子,随着悠悠琴响,最后的荧粉将梦境重演,从故作平静的梦中相会,到突然爆发的抵死纠缠,分毫必现地展现到他脑中——

    “不让你走,是因为……这次换你,看我离开。”

    “不啊啊啊——”

    “……”

    在这一刻,苏虞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到那个从不曾软弱过的后辈好不容易清醒了,却又忽地落下泪来。

    苏虞眉梢轻挑:“你哭什么?”

    “我……”暮残声粗鲁地擦干眼泪,哑声笑道,“我哭自己太没出息了。”

    最热烈的缠绵之下原来是最残忍的诀别,他用这种方式还报了心魔一路算计,也把自己抛入炼狱,换得十年生死两茫茫,却是向来未能轻放。

    “你确实是没出息。”苏虞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既然知道自己被人算计,若不能就计反杀便该及时撤局,如你这般步步沦陷还为真凶替罪的蠢货,本王耻与尔同族。”

    暮残声任其讥讽,不置一词。

    他知道苏虞得对,倘若那个时候自己拒不认罪,等到玄凛前去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可是这样一来,萧傲笙与凤袭寒势必为此深陷浑水,幕后真凶绝不会放过他们。

    何况,暮残声并不认为自己在那场惨祸里是全然无辜的,也不觉得自己咬紧牙关就能避过此劫。

    十年前,眼见事情难以转圜,净思便与玄凛密谈定下炼妖炉极刑,不只为了熔炼白虎法印,更是为了借此机会完成《三神剑铸法》第二重——铸剑骨。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换句话,早于十年前在寒魄城里,暮残声得到了净思的脊骨那天起,他就注定要去炼妖炉走这一遭,而那场惊变连连的重玄之行乱了净思原本的计划,也把这个机会直接推到了面前。

    此之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虞刺了他两句也懒得徒废唇舌,道:“你与白虎法印融合到了怎样地步?”

    “有地骨相助,炼妖炉的火灵已经将白虎法印与我熔炼为一体,如今它中有我,我中有它。”暮残声并指如刀割开左手掌心,流出的殷红血液竟是微微泛金。

    苏虞伸手接住一滴血液,瞬间感觉自己掌心仿佛被刺了一刀,他眉头微皱:“你还不能将杀伐之力收放自如,这样很容易被重玄宫发现。”

    “白虎法印虽然接受了我,却始终不愿认我为主。”暮残声沉默了一下,“在这道法印的核心里蕴藏着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它不抗拒我,也不接纳我。”

    苏虞双眸微眯:“什么样的力量?”

    “……和我自身妖力极其相似,却有不同。”暮残声转头看向身后那面冰壁,“那股力量中有种寒意。”

    他没有的是,那寒意与自己在芥子之境里感受到的如出一辙,仿佛能够冻枯万物生机,同白虎法印的杀伐之力并不相符,似乎是被强行植入其中,盘踞不散。

    苏虞闻言,顿时眉头深锁,冰寒属性乃是水行灵力的变种,主修此道者莫过于北极境灵族,然而能够影响白虎法印的却寥寥无几,除了已经落入魔族手中的玄武法印,那就应该是……道衍神君!

    他神色骤变,暮残声见状出声问道:“殿下有所猜测?”

    “……猜测而已,算不得数。”苏虞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你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彻底掌握白虎法印?”

    “非是时间,我需要一个契机。”暮残声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那股力量盘踞核心,我若想要成为印主必须破这层壁障。”

    “你有办法?”

    “剑骨已成,当铸剑灵,然而欲成此道必先冶本心,保证记忆明晰和意识清醒便至关重要。”暮残声指了指自己的头,“白虎法印亘古已存,历经岁月无以计数,我不能保证自己的意识能在如此庞大的时间洪流中保存完整,因此才会请梦蝶复刻记忆寄存在陛下手中……事实如我所料,十年炼化不仅将我的肉身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连元神也与其相连。”

    若非如此,他从炼妖炉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当真如一张白纸,而不是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生出难以捉摸的诸般感觉。

    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前尘往事,暮残声才终于确定先前那相互冲突的两种记忆碎片,其一来自本身,其二源于白虎法印。可是这样一来,更多的疑惑在他心头升起——法印没有心魂自然不存思想,那些记忆都来自曾经与它灵魂相契的主人,其人若死,其魂则入法印化为杀伐之力,连同这些记忆也该化为乌有了。

    暮残声能够从法印中获取这些残缺记忆,再结合白虎法印的异常,明记忆真正的主人很可能尚在人世。

    然而,盘踞核心的力量与暮残声自身太过相似,他在那些记忆残片里看到的也是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暮残声直觉诸般症结都系于那段记忆之上,若能得窥全貌便可追溯因果,可是要想做到这点,他却半点头绪也没有。

    “去中天境,找御飞虹。”苏虞突然开口,他垂眸掩饰眼底汹涌复杂的情绪,“土行与金行相辅,你能从炼妖炉里活下来也是因为地骨相助,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去找麒麟法印一试。”

    顿了顿,他抬起头:“你与白虎法印相融,自身命星已经从星盘上抹去,归墟魔族前些日子也认下了炼妖炉熄灭之事,引走重玄宫大半注意,现在只要你不贸然动用法印之力,就连天法师也没那么快找到你。”

    暮残声知道他的意思,白虎法印在西绝境内失踪,妖皇必须配合重玄宫在全境展开搜寻,他在这里多留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倒不如利用这段时间解决问题。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归墟魔族主动认下了炼妖炉之事,将白虎法印失落的罪责包揽过去。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喉头发紧却不出话来。

    “十年里,那个魔物闯了炼妖炉不下百次,在炼妖炉熄灭之后,我们从冷凝的岩浆下找到了玄冥木残留根须。”苏虞轻笑一声,“都心魔无心,可他这般作为,让本王也难免动容呢。”

    “……他现在如何?”

    “好得很。”苏虞笑意愈深,“他掌权北方两大魔域,一跃成为魔罗尊,地位仅次于非天尊之下,你好不好?”

    他以为暮残声会恸怒,却没想到对方反而笑了出来。

    “既然他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苏虞问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与他刀兵相见?”

    “这一天是无可退避的。”他坦然道,“我们注定为敌,与我希望他安好,两者并无冲突,况且……”

    顿了片刻,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道:“他终究会是我的。”

    苏虞挑了挑眉:“本王以为,你会放弃他?”

    “十年前,我也这样以为,才会选择那种伤人伤己的方法作为道别,权当了结爱恨。”暮残声望向天外,“可是当我忘记了一切,却还残留着对他的记忆,就知道我远比自己以为地爱他。”

    就算一切源于虚情假意的算计,历经沧桑之后,终将假戏真做。

    苏虞尖锐地问道:“哪怕他没有心?”

    “至少在这十年里,他从未离开。”暮残声微微一笑,“他不离,我不弃,死生无怨,仅此而已。”

    苏虞终于无话可了。

    “那就快滚。”他像是驱赶苍蝇一样摆手,“中天御氏气数将尽,重玄宫严禁玄门修士插手天运以免劫数缠身,魔族却是向来不顾这些……暮残声,你在二百九十年前干预了御斯年的选择,已经与御氏缔下因果,现在也到了结的时候了。”

    一提起当年朝阙城之事,暮残声首先想到的却是姬轻澜,顿时心情复杂难以言喻,想了想还是问道:“殿下这十年来可有那名红衣鬼修的消息?”

    “并无。”苏虞道,“自北极之巅一战后,这个鬼修就在世间销声匿迹了。”

    暮残声未料如此,眉头微皱。

    苏虞转身准备离开,背后又传来一道声音:“殿下,十年前的那个问题,您至今仍不愿给我答案吗?”

    苏虞脚步一顿,知道暮残声问的是自己对他怀有杀意的缘由,可是这个问题并非他不想答,而是不能。

    他抬头看了眼蔚蓝平静的天空,忽然反问:“你相信世间生灵可以重活一世,弥补曾经的遗憾,改变未来的悲剧吗?”

    暮残声微怔,继而摇头:“我不信。”

    苏虞背对着他,唇角一线殷红缓缓淌下,轻声道:“即使你会因此失去挽回所有的机会?”

    “我不相信所谓天恩浩荡。”暮残声看着他,“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要挽回过去,势必会牺牲未来……我只想一路往前,不愿困于过往。”

    苏虞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道:“那就永远不要信。”

    绯红身影忽地消失,暮残声本能地追出两步,就感觉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什么狠狠抓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手背上有一道红色咒纹转瞬即逝,观其笔触气息分明出于自己之手,立刻在脑中搜刮回想,猛地白了脸色——

    这是十年前,他离开寒魄城时送给御飞虹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