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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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极之巅,重玄宫。

    道往峰剑冢第十七层塔室内,萧傲笙正在这里坐,玄微剑置于膝上,双手轻按剑身,整个人就像一尊了无生机的石像。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三夜。

    越往剑冢上层,所遇到的剑意越是危险,纵观整个剑阁,千年来能入这一层的也只有萧傲笙一人,因此众人看到他毫发无损地走出来,便认为他已通了第十七层塔室,破除瓶颈,问鼎剑道巅峰。

    实际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不同,萧傲笙之所以能安然走出第十七层塔室,是因为这一层什么都没有——除了四面墙、两扇门,就只有他自己,连一盏灯、一把剑都看不到。

    死寂,空洞。这是第十七层塔室带给萧傲笙的全部感觉,尽管没有凌厉剑气伤筋动骨,却有种难以抵抗的虚无感侵蚀着他,令萧傲笙都不禁猜想,这层塔室之所以空无一物,是否因为里面的东西都会被这种虚无吞噬?

    每次离开这层塔室,萧傲笙都能感受到自身功力消退,换作寻常修士必定爱惜道行,可他不仅没对这里敬而远之,反是越发频繁地进入这里,现在更是直接在此地坐悟道。

    三天三夜不曾停歇的侵蚀,几乎化掉了萧傲笙全身功力,呼吸沉重,身体迟滞,经脉虚浮无力,最可怕的是这种空虚感还在侵蚀意识,连玄微剑不断颤鸣示警都无法唤醒他。

    萧傲笙对此恍若未觉,他的意识已经沉入这片虚无中,“看到”了无数蛰伏其中的怪物,正在执剑厮杀,漫长激烈的战斗已经将剑刃劈出大大的缺口,他的七窍正在往下淌血,可是眼前的敌人却越来越多,根本杀不尽、斩不绝!

    当那些怪物一拥而上的时候,他已经跪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毛发衣物一点点从萧傲笙的肉身上消失,然后是皮肤、血肉和经络……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成白骨,仿佛有看不见的恶鬼正在啃噬这具躯体,要把他拆吃殆尽。

    虚无之中,萧傲笙的意识也变得模糊,他还死死握着剑,每个冲上来的怪物都被他斩断。

    “放弃吧。”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虚空中幽幽响起,“你永远杀不尽这里的敌人,因为它们从未存在,又无处不在,既无生,何谈灭?”

    萧傲笙紧咬牙关,又是一剑挥出,结果他愣在原地——他的剑和手一起消失了。

    “你做了什么……”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就像倒影一样变得模糊扭曲。

    “我什么也没有做。”那个声音微微一笑,“这里本就什么都没有。”

    萧傲笙用仅剩的手捂住头,他想要反驳,却在这一刻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似乎正如对方所,这里什么都没有,包括他的一切。

    “你是谁?”他举目四望,发现那些怪物都不见了,周围又是一片虚空。

    “我也是不存在的。”那个声音回答他。

    “可你还有意识,还能与我话。”萧傲笙突然拔高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这次,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忘了。”

    萧傲笙想要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和视觉也消失,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很快你也会忘掉一切,失去所有,变得跟我一样。”

    【我不会!】萧傲笙在心里拼命喊道,【我还有……】

    他突然顿住,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他还有什么东西呢?

    那个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还有什么?”

    【……玄……】

    洪水般的虚无之力席卷过来,就在萧傲笙的意识即将被吞没的刹那,他忽地“看到”了一道湛蓝剑光破空乍现,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冲口喊道:“玄微!”

    这一声出口,就像雷霆惊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回归肉身,原本已经化成白骨的身躯恢复如初,连被吞噬的灵力也复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傲笙脸色惨白,浑身大汗淋漓,他紧紧握着玄微剑,抬头看到原本空空如也的塔室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古剑。

    他将玄微剑收回背上剑鞘,缓缓站起来,用一种珍而重之的态度将这把剑捧在掌中。

    三尺长锋,剑宽两指,从剑锋到剑柄俱是无色,剔透如一块精心雕琢的冰晶,可惜它布满了裂纹,也没有爱护它的主人。

    他一眼就看见,剑刃上刻着三个古篆字——无为子。

    萧傲笙终于明白了,第十七层塔室只放了一把剑,而它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师祖,刚才那个声音就是这把剑残存的剑灵。

    无为子早已陨落,留给萧夙的只有一座孤坟和一把残剑,后者在剑冢建成之后,便把恩师遗剑放置在此,作为此间剑道巅峰。

    萧傲笙是继无为子之后唯一修行无为剑道的人,与这位师祖可谓真正的同道中人。正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唯有做到无欲无争,才能无所不为,修成无为剑道的极致。

    然而,千年前一心重现《奇门天兵册》辉煌的无为子没能做到,如今的萧傲笙也做不到。

    倘若他能做到,就是放下所有的时候了吧?

    这个念头刚起,古剑就在他手中消失,那股可怖的空虚感重新降临,萧傲笙转身离开这里,关上了满室枯寂。

    刚走出没多远,贴身放置的那面莲纹宝镜突然振动了两下,萧傲笙立刻把繁杂的心思压下,随便找了间无人塔室划下结界。

    “傲笙……”御飞虹的投影幻化出来,她拢着厚重的大氅,却显得整个人更加单薄。

    萧傲笙见到她本是欢喜,现在却不禁拧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难得犹豫,萧傲笙心下更觉不妙,沉声道:“无论何事,你还有我。”

    他这话一出,御飞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中天境爆发了疫毒,我们经过调查发现……”

    天圣都,菁华宫。

    阿妼将看完的信纸丢进香炉里,面沉如水,眉头深锁。

    比起别无选择只能上船的御崇钊,阿妼才是御飞虹这十年来最可靠的盟友,因此她在信里将眼下局势和后续计划和盘托出,让阿妼盯紧周皇后,看好御飞云。

    周桢算计皇嗣是为外戚坐大,故而御飞云越是强硬越对他不利,在周桢本来的计划里,一旦周皇后生下嫡长子,御飞云的价值就不复存在,倘若他能安分些,或许周桢还会徐徐图之,等到储君之位尘埃落定才暗中运作,使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御飞虹好不容易逼得御飞云站了出来,又怎能允许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缩回去?

    既然如此,谁也不能保证周桢会不会提前动手,御飞虹人在宫外难免鞭长莫及,阿妼又是有孕在身,需得万分心。

    “烦请回禀殿下,让她不必担心后宫诸事,倒是周家要多加注意。”阿妼按住腹,眸色暗沉,“周皇后临盆之期将近,周家对这个孩子无比看重,按理不该在这个时候突生枝节,更何况是袭击殿下引得皇城风起云涌……我担心,周桢那边出了什么变数。”

    暮残声问道:“周皇后入宫已有十几年,膝下就没有过一个孩子吗?”

    阿妼公主摇了摇头,倒是不瞒他:“陛下与皇后看似琴瑟和鸣,实则……若非每月初一十五,陛下不会去皇后宫中歇息。”

    “周桢算计皇嗣,恨不能早日有个太子做外孙,御飞云如此冷落周皇后,他难道就没有动作吗?”

    “你得不错,可惜……”阿妼叹了口气,“不是陛下刻意疏远皇后,而是皇后从来不拿正眼看陛下。”

    暮残声一怔,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御花园里,本来将要动怒的周皇后一听叶惊弦来了,眼中掠过的那一点柔光。这个在她脸上难得一见的异样神情被阿妼捕捉到,观察敏锐的暮残声自然也没错过。

    念及叶惊弦那张脸,暮残声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语气古怪地道:“连一国之君都看不上,难不成在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周皇后这些年虽然来对后宫妃嫔下手狠辣,不允许她们早于自己生下皇子,可十次陛下去凤鸾宫,九次都要睡在偏殿。”阿妼反问,“你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暮残声沉思片刻,道:“不许皇子降生是因为周桢的计划,不愿为陛下生子才是她的本心。”

    “没错,周皇后从未爱过陛下,或者……她厌恶陛下。”阿妼垂下眼,“她是周桢的嫡长女,才貌双全,家世显赫,性情十分高傲,只看得上强过自己的人,而陛下在她眼中只是自己父亲的傀儡,怎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那她为什么要入宫?”

    “因为她别无选择。”阿妼谈起这个同自己针锋相对的女人,眼里却没有什么厌恨,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周桢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他要想暗夺皇权,就只能牺牲她。”

    周皇后曾经得到过万千宠爱,家族也要从她身上加倍讨回,无论她想不想得到那些东西,人生都早被定下,一旦杨柳腰肢初长成,所谓自由便再也与她无关。

    她本是认命了,却偏偏遇到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人。

    “叶家与周家素来不睦,可在十三年前,两家还并非这样不共戴天。”阿妼虽是远嫁而来,却对这些秘辛往事调查甚广,此时娓娓道来宛如在一个久远的故事,“叶衡有三个儿子,除了才能平庸的嫡子叶显荣,他还有两个庶子……”

    叶云旗与叶惊弦同出一母,那个女人虽是滕妾,却与主母情谊深厚,他们无意威胁叶显荣的爵位,想着自己挣功名前程,也使得叶衡对三个儿子都十分爱惜。

    十三年前,叶惊弦尚且年少,而叶云旗已经请缨从军上了战场。他素有家学修行,有勇有谋,立下不少功勋,很快得到了将军提拔,还曾前往北疆戍边,深得御飞虹的欣赏。

    他曾告诉御飞虹,自己想要成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想要迎娶一个心爱的女子。

    那个女子与他相识在年少之时,因着男女大防不算严苛,骄纵好玩的权贵子女也可呼朋唤友地在京郊游玩。那一年,他们勒令护卫不准跟随,在山上肆意嬉笑,却不想引来了猛虎。

    她推开了一个丫头,自己被猛虎扑倒,眼看就要喋血在虎口之下,叶云旗从后面一手死死勒住了老虎的脖子,一手挥刀就捅进它眼窝里。

    炽热的虎血溅在两人身上,她遇到了此生唯一的英雄,而他牵起了她的手。他们背着家里人频频往来,叶云旗有时候还会带上自己的弟弟,她给这个极似情郎的少年买过许多东西,却只给叶云旗亲手做过荷包和鞋,尽管手艺很糟糕。

    “可是我听,叶云旗在十三年前就战死沙场。”暮残声听到这里,不禁想到了叶惊弦之前过的话。

    “不错,那年正好是选秀入宫。”阿妼抿了抿唇,“她不愿入宫,一直在等他回来向自家提亲,却等到了一副棺木。”

    暮残声的目光变得深邃:“真的是战死吗?”

    阿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战场上瞬息万变,究竟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反正,人已经没了。”

    叶云旗的死带走了那个女子仅剩的梦,她终于接受了命运,按照父亲和族人的安排入宫,曾经在猛虎面前推开旁人的她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周皇后,像极了权欲漩涡里的无数张狰狞面孔,就是不像她自己了。

    唯一还能让她展露笑颜的,只有容貌越来越像叶云旗的叶惊弦,她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年少那段短暂却幸福的时光和那个曾许诺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人。

    暮残声想到这里,终于明白叶惊弦为何带自己进宫,不只是替御飞虹送信,更是让他从阿妼口中听到这个故事。

    周皇后是周桢押上的重宝,而叶惊弦身上有她仅存的温柔。

    暮残声心情复杂地离开菁华宫,在宫门前等了一阵子,才看到叶惊弦走出来。

    他依旧拎着那个药箱,腰间香囊却不见了,换作一个白玉平安扣,绦子得不算精巧,倒能看出用心。

    暮残声看到那个平安扣,心里就跟翻了佐料瓶子一样,什么滋味都有。

    “久等了,走吧。”叶惊弦走到他身边,“好似要下雨了。”

    暮残声看了眼天,分明是晴空万里。

    “你脸上阴云密布,看来不止要下雨,还得雷。”叶惊弦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随手将腰间的平安扣取下来放进药箱,跟他并肩而行。

    两人走的是偏僻巷道,暮残声五感通灵不怕被窥伺,这才道:“你去给周皇后诊脉,怎么样?”

    “胎息安稳,当是无虞。”叶惊弦侧过头,“你不先问我,倒去关心她?”

    暮残声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觉得周皇后会背叛自己的父亲吗?”

    “不会。”叶惊弦干脆地道,“她虽然脾气不大好,却是恩怨分明,不管周桢曾经做过什么,那都是生养她的父亲,即使她心有怨恨,却不会想看到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暮残声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我给她开了些温养身体的汤药。”叶惊弦笑着开了药箱,拿出那个装了毒水的瓶子,里面已经空了。

    暮残声瞳仁骤缩!

    他们已经确定那个放出饿伥和疫毒的邪修与周桢有关,在难以抓住对方端倪的当下,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周皇后下手,因为只有她和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是周桢无法舍弃的棋子。

    周皇后快要临盆,周桢筹谋多年的大计即将落定,假如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染了疫毒,他必定不惜代价也要救她,届时他们就可以等着幕后黑手自投罗网。

    可是……如此行径,又与邪魔外道何异?

    “你——”

    “我了,这次会帮你。”叶惊弦反问,“局势如此,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左右这些不择手段的事情有我帮你做,你只需要等……”

    他这话没能完,暮残声的一拳擦过他的脸进了身后墙壁。

    四目相对,叶惊弦以为暮残声第二拳会砸在自己脸上,可他等了半晌,暮残声却缓缓放下了手。

    “不吗?”他轻声问道。

    “我就算得你粉身碎骨,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暮残声退了两步,“你的没错,假如事情只有两种结果,无论是否愿意,总要做一个选择。”

    叶惊弦嘴角微翘,却听他继续道:“但是,我不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转身朝宫城折返,就在即将踏出这条巷的时候,听到身后的人笑了一声。

    “你得对,有第三条路,比如……”叶惊弦的声音越来越轻,“我骗了你,傻子。”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过头,看到那个倚着墙壁的人影慢慢倒了下来。

    周皇后的确是周桢不能舍弃的棋子,可要用她并不是只有一种办法。

    叶惊弦本来想选择最简单的那种,却在拿起水瓶的时候忽然想道:那只死狐狸顽固得很,这回怕是又要跟我闹脾气。

    罢了,既然决定这次要帮他,就……帮他到底。

    作者有话:简而言之,就是心魔准备不择手段的时候,觉得这事儿可能又会跟大狐狸起矛盾,于是他改用了第二个可以达成目的的方法,自己把那瓶毒水给喝了,这样不仅推动行动,还赚一波心疼,计划通。 明天无更新,我要过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