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立誓
“中天境内爆发了疫毒,截至今日,病死者已近万人,疫毒流于水域,沿岸人畜皆受其害,凡发病者几乎无一幸存……我想请你,出山相救。”
抱朴居内,如水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院落中,乍看如同满地碎雪,淡淡的药香萦绕不散,闻之提神静心。
萧傲笙负剑而立,抬眼看着坐在树下阅读医书的凤袭寒,后者随手翻过一页,置若罔闻。
“人间良医或能研制药物,可是此病发作期限极短,传播甚快,凡俗医者无能为力。”
“既然药石无灵,那就是命该如此。”凤袭寒终于开口了,他放下医书,看向萧傲笙,“神谕御朝皇运三百载,如今气数将尽,三灾九难一应现世,别是疫毒爆发,就算整个中天境山崩地裂,那也在劫数之中,无关旁人。”
萧傲笙定定地看着他:“我以为,医者不信命。”
“我祖父不信,代价就是他自己。”凤袭寒淡淡地道,“三元阁已经没有了回天圣手,这就是与天争命的下场。”
萧傲笙一直都知道,即便凤袭寒曾为暮残声求情奔走,却从未放下凤云歌之事,当年昙谷大劫烙印在每个亲身经历的人心魂深处,永世不敢忘记。
“十年期限将满,我很快就要回到族地同父亲交接,今后他做三元阁主,而我将成凤氏族长。”凤袭寒站了起来,“师兄,中天境有你牵挂的人,可我的责任在于东沧。”
凤氏已经没有了凤云歌,不能再失去下任族长,尤其他们对中天境现在的情况心知肚明,修行者一入其间便要应劫,谁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身死道消。
萧傲笙能为御飞虹临危不惧,却不能强求凤袭寒抛下自己的责任卷入中天境的劫数,除非他将疫毒可能与魔族有关的消息告诉凤袭寒,赌一把对方是否会因仇恨答应出山,可这种做法,手段未免下作。
“……倘若我去中天境一趟,寻来病患与流毒水源,你能否研制出解救之法?”
“如果疫情区域不广,倒可一试。”凤袭寒摇了摇头,“如你所言,中天境内大范围爆发这种疫毒,单以药物不能救得众人。”
“能救一个便是一个。”萧傲笙沉声道,“我这就动身前往中天境,多谢你。”
“萧阁主!”
就在萧傲笙即将踏出抱朴居的时候,凤袭寒突然叫住了他:“三年前,你曾向司天阁求签问情,签解御飞虹与你‘情非泛泛,有缘无分’,是也不是?”
萧傲笙脚步顿住,道:“是。”
“既然你们注定殊途难归,你就该挥剑斩情丝,何必为她如此?”凤袭寒望着他的背影,“若没有她的拖累,你必能比肩灵涯真人,成就剑道巅峰。”
“她不是拖累。”萧傲笙笑了一下,“她是我爱的人。”
“即使你这一去,就会卷入中天境大劫,死生难算?”
“劫数在天,修行在我。”萧傲笙回过头,“何况就算没有她,我知道了这件事,也会走这一趟。”
凤袭寒一怔:“为什么?”
“为我行道本分,为我剑上清明,为我……能在日后,无愧于心。”
萧傲笙完这句,再也没看凤袭寒,御剑飞向道往峰。
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安排好剑阁事务,然后动身前往中天境,故而玄微剑一路风驰电掣,几乎将云天割裂了一条狭长的伤痕。
然而,当萧傲笙回到道往峰之后,才知道北斗在等他。算算时间,他前往抱朴居不久后北斗就来了,一直等在朝宗殿内没有离开,即使萧傲笙不愿见他,也怕耽误了事情。
“有何要事吗?”屏退众人后,萧傲笙问道。
几日不见,北斗虽不见清减,面容上却有难以掩饰的倦怠,此时连笑也觉苍白:“你果然没能服凤少主。”
“你什么意思?”萧傲笙眉头一皱,他与御飞虹交流私密,去找凤袭寒也是寻了由头,可是北斗这样的言语神态,分明是已经知道了。
“上次琼林一别时,我在你的剑鞘上留了点玩意。”北斗屈指一勾,一个肉眼难见的符纹从玄微剑鞘上升起,落在他掌心便消失不见,“此行多有冒犯,萧阁主。”
剑修素来剑不离身,之前琼林里两人不欢而散,北斗对萧傲笙心有疑窦,便在他的剑鞘上留了这道传音符,也就是萧傲笙这些日子里的交流对话都传入了北斗耳中。
“你——”萧傲笙脸色剧变,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北斗,握紧的手上青筋毕露!
他想斥责,可是对上北斗那双深沉冷静的眸子,千言万语都不出来,只能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我屈从现实,而你还不肯跪下去。”北斗看着他,“萧阁主,我不如你。”
萧傲笙怒极反笑:“你就是来这个的?”
“不,我来帮你。”北斗道,“想要做到必须完成的事情,就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更不能吝惜手段。”
“不择手段才能做到的事情,也算完成吗?”萧傲笙冷冷地看着他,“我不用你帮。”
“你不用,中天境也不用吗?”北斗唇角微扬,“那些在疫毒中垂死挣扎的人,他们不会想放过任何可能求生的机会,你既然决定了要救他们,就不能拒绝我。”
曾经在昙谷并肩作战的同伴,如今共处一室却有剑拔弩张之势,在北斗出这话的时候,他以为萧傲笙会拔剑砍了自己。
萧傲笙的确拔了剑,玄微抵在北斗咽喉前,寒声道:“我愿救人必穷尽心力,可凤袭寒愿不愿意在于他自身抉择,你我都无权干涉。”
“你既让他自己选择,为何不把疫毒事关魔族之事出来?”北斗反问,不等萧傲笙回答便道,“因为你知道他仇恨魔族害死凤阁主,倘若凤袭寒知道此事,八成会为报仇前往中天,可是这样一来他不为救生而图报复,必将有碍道心,即使中天境百姓得救,他的道行却再难寸进。”
十年前在昙谷,萧傲笙就知道北斗心细如发,如今他真个见识了对方七窍玲珑,却只觉得心中发冷。
“我正是来帮你解决这个麻烦。”北斗话锋忽然一转,将长剑轻轻推开,“凤袭寒得没错,你就算带回了病患和毒源,也无法救得燃眉之急,若要解中天境疫情,必须由凤袭寒带着三元阁众医修亲自出手。”
顿了顿,他对上萧傲笙的眼睛:“你不愿逼凤袭寒,为什么不去求宫主呢?”
萧傲笙眉头微皱:“宫主早已下令,凡玄门弟子闭关潜修,不得前往中天境,免遭劫数缠身。”
“然而,重玄宫至高使命便是除魔卫道。”北斗沉声道,“只要你能证明魔族干预了中天境大劫,意图谋夺麒麟法印,你觉得宫主会怎么做?”
萧傲笙浑身一震,愕然看向北斗。
“魔族插手中天境之事,你当三宝法师当真毫无所觉?只不过大劫将至,他们须得遵循天意袖手旁观,对此事秘而不宣,下令玄门弟子远离中天境是为减少修士损耗,也是无形间阻隔了情报来往,将中天境发生的一切归结于劫数,待事后取走麒麟法印便可作了结。”北斗凝视着他的眼睛,“御飞虹在这个时候找你求救,特意点出魔族嫌疑,绝不是想要倚仗你一人一剑,而是要你把魔族为祸中天这件事摆上明面,迫使重玄宫必须出手襄助,借此拉拔御氏皇运再延!”
朝宗殿内一时陷入死寂。
半晌,萧傲笙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北斗心下微松,萧傲笙这样问便是已经相信了他,原本冷凝的气氛渐渐化冻,嘴角也有了真心笑意:“我已经派遣傀儡去中天境寻获病人和毒源,最快今晚便能返回。明日是本月六阁议事,只要你同意,师尊会亲自出席,届时我将呈上物证,而你只需要与师尊站在同一阵线,力争出山!”
“情报来源,你算怎么解释?”萧傲笙眼睛一眯,“重玄宫现在禁止门人与中天境有所联系,倘若厉阁主问起你为何派遣傀儡前往中天境,你要如何回答?何况如你所言,三位尊者窥得魔族踪迹却秘而不宣,明这场劫数牵涉甚广,怎样保证他们一定会改变主意?”
北斗为他的敏锐暗叹一声,道:“这便是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
萧傲笙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师尊今天从西绝境归来,发现了暮残声和白虎法印的线索。”北斗眼里有些不落忍,“他还活着,曾在眠春山和寒魄城出现过,现在很可能去了中天境。”
暮残声尚在人间,明他已经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届时两枚法印同在中天境,稍有差池便会让魔族夺得其一,已经失去玄武法印的重玄宫绝不可能置之不理。
这是他们最好的理由,也是动三宝师唯一的办法。
“师尊尚未把这件事上报,一切等你的选择。”北斗望着萧傲笙惊愕的脸,“世事难全,并非力有不逮,而是现实很多时候别无选择,你选了一个就必须放弃另一个,这就是你问我改变的原因,也是我今天来帮你的理由。”
现实最为沉重残忍,它会逼迫所有人从站立到跪下,区别在于有的人长跪不起,而有的人会咬碎牙齿合血吞,一点点匍匐前进,直到重新站起来的那天。
中天境,天圣都。
继太安长公主御飞虹火海失踪一事后,巫医叶惊弦重病不起的消息再度震惊了整座皇城。
近十年来,中天境本就灾荒频发,先前山南以北疫病肆虐的消息本就使得人心惶惶,故而御飞虹中毒染病之后立刻将事情压下,以修养为名搬去了皇庄,可是这次叶惊弦发病昏倒在内城一条巷子里,被路过的百姓先发现,看他手上一片暗红溃疹,霎时如滚油入锅,城内沸反盈天。
朝廷很快作出反应,将叶惊弦护送到一座医馆中隔离起来,请太医常驻诊治,并派遣官员安排调度,发布通告将叶惊弦染病归于“为解疫情以身试药”而非病源传流失控,城里其他医馆也受令为百姓们开设义诊,正带着弘灵道全城搜查的御崇钊趁机击了一些借此吸引信徒的术士,使得情况很快得到了稳定。
然而,所有人都在等待叶惊弦痊愈,只有让他们亲眼看到此病可医,才能真正使人们看到希望。
城南医馆中,负责诊治的太医正在亲自熬药,尽管他也不知道这个方子能否救得了叶惊弦的命,却不得不尽力一试。
御飞虹人在晟王府,守在这里的除了那些朝廷兵卫,就只有暮残声。
叶衡亲自来过几次,他三个儿子已去其一,再受不住这种击,暮残声隐匿身形站在榻边,一眼就能看到这个男人头上藏不住的白发,恨不得一脚把床榻踹翻。
“你真是个混蛋。”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暮残声终于没忍住,如此咬牙切齿地道。
不久前还“昏迷不醒”的叶惊弦睁开眼,对上暮残声眼里的怒火,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弯:“我还以为你会担心。”
暮残声拳头已经捏得咯吱作响:“我现在只想揍你,教你做人不只是披张皮这么简单。”
他这话出口,就是将两人之间那张窗户纸彻底捅破了,叶惊弦躺在榻上不起来,笑道:“那就来,反正你也不死我。”
“你个——”暮残声俯身一把揪住了他,却在对上那张惨无血色的面容时,无论如何也不出这一拳。
四目相对,叶惊弦忽地问道:“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大狐狸?”
暮残声沉默了片刻,道:“你这次也没想骗我,不是吗?”
最初起疑是乍见时叶惊弦的那个眼神,越是多加在意越是觉得熟悉,可暮残声很清楚,倘若心魔决意隐瞒身份,自己很难发现他。
“我找了你十年,也就没有心思跟你玩什么‘故人相见不相识’的戏码了。”叶惊弦握住他的手腕,暮残声一眼就看到他手背上几近溃烂的红疹,觉得刺眼极了。
“变回来。”暮残声忽然道,“变回来,我想看你本来的样子。”
叶惊弦一怔,眼中掠过不自知的一点欢喜,在暮残声的注视下,变回了蛊惑魂灵的心魔本相。
暮残声默了片刻,道:“你怎么会变成叶惊弦?什么时候开始的?”
“比你早个两天。”琴遗音嘴角微翘,“叶惊弦是天圣都里唯一的巫医,也是城中医术最高之人,倘若你是周桢,好不容易令御飞虹中毒,怎么会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
暮残声眯起眼,将对方的作为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么,他用身份与你交换的东西……是解救疫情?”
自心魔变成叶惊弦,除却围着暮残声转,最关注的就是中天境大范围爆发的疫毒,而这家伙向来懒得做无用功。
“他是个仁心医者,可惜命不长。”
得到回应,暮残声缓缓松开手,道:“疫毒与归墟魔族有关,你却答应了与他交易,就不怕非天尊怪罪吗?”
“大狐狸,你误解了一件事。”琴遗音勾起唇角,“我与非天尊联手,不代表我必须听命与他,若是为了你,我做什么也是乐意的。”
暮残声却清醒地道:“同理,你现在帮我,也不意味着会背叛归墟。”
“我就喜欢你的聪敏。”琴遗音坐起身来,一把扯住暮残声的手臂将他拉入怀里,耳鬓厮磨,“不过,我这次帮你,的确是真的。”
暮残声侧头看着他:“为什么?”
琴遗音皮笑肉不笑地道:“怕你跟十年前一样,再踹我一次呀。”
暮残声呼吸一滞。
“大狐狸,你有心有情,却比我还要狠。”琴遗音嘴角的笑意变成了嘲讽,就在暮残声以为他要口出恶言的时候,那神情又变得委屈起来,“睡完翻脸这种事,你竟也做得出来,当真是个薄情的冤家!”
暮残声:“……”
琴遗音笑得浑身发抖,却听见他突然道:“不会的。”
感觉环抱自己的手臂微僵,暮残声转身将他抱住,附在耳边一字一顿地道:“无论你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去找你的。”
琴遗音浑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道:“我没有心,大狐狸。”
暮残声没有话,抱得更紧了些。
“这次我不骗你。”他慢慢地道,“我没有心,不懂爱,从很久以前学会的就只有掠夺,包括对待你……我想亲手毁掉你,将你挂在玄冥木上,独自占有,日夜欣赏。”
心魔生于罪恶、长在幽暗,他与暮残声的想法行为可谓是天差地别,两者本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全赖一方纠缠不休,一方情意绵长。然而,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矛盾和对立,尤其经历了那样的十年诀别,心魔只会变得更加偏执黑暗,现在表露出来的温柔解意只是遵循皮相和压制自我。
暮残声抬起头,看到那双眼眸里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血腥狠戾,哪怕心志坚毅如他,也忍不住感到战栗。
“你行事有度,我不择手段;你胸有道义,我残忍无心。为了你,我可以暂时收敛一些你不喜欢的东西,披上温良皮相投你所好,可我终究是个贪得无厌的魔物,做不了那样的人。”琴遗音的脸上隐有几道猩红浮现,代表玄冥木的根须在皮下游走,“因此,你为了苍生大义舍生为死的行为,对我来可以理解,却无法接受。”
暮残声十指收紧,眼里蒙上一层阴翳。
“我曾做过一个梦……”琴遗音哑声道,“在那个梦里,我骗了你一生,而你骗我一次,在我抛下一切只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彻底离开了我。”
暮残声猛地抬起头,他想要什么,却发现声音喑哑。
“我毫不怀疑,终有一天这个梦会成真。”琴遗音嗤笑一声,“大狐狸,我本是不见天日的暗影,是你让我迷恋光明,可这个追逐的过程无异于厮杀,到最后不是光明毁灭了黑暗,就是黑暗吞噬光明。”
顿了顿,他轻轻扼住暮残声的咽喉,用一种温柔却残忍的语气道:“大狐狸,如果你想让我学会爱,就必须接受全部的我,这才叫公平。”
暮残声沉默到现在,忽地笑了。
“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搭在琴遗音后颈的手窜起金芒,如一把随时会斩下对方头颅的利刃,“然而你错了一点,光与影除了彼此厮杀,还有相互依存。”
无光不成影,没有黑暗也不会存在光明,它们之间不死不休,要么共存在世,要么同归于尽。
“你有你的贪婪,我有我的坚持,无论立场对错,我将永远是你不可摆脱的爱与宿敌。
“我愿誓约——从此之后心魔缠身,永世不离。”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琴遗音眼中倒映着暮残声的面容,胜过玄冥木上千载不变的美丽面具,无比生动真实。
“你知道对心魔发这种誓,会有什么后果吗?”他轻声问,嘴角的笑意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暮残声挑眉:“你会让我后悔吗?”
琴遗音把他抱在怀里,狠狠咬了一口嘴唇,彼此都尝到了血腥味:“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我永远是你不可摆脱的爱与宿敌——灵感来源于歌曲《国境四方》的“你是我的,只是我的爱与恨同党。” 永远不放弃对正义的坚守,永远不忘记对你的迷恋。 这是我觉得勇者对恶龙最热烈的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