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眼前的人不过一个月未见,竟落魄成这个样子。
凌孤月道:“赵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赵意欢目光躲闪了一下,抓着手中乘着粗糙饭食的竹篮,轻声道:“来话长……”
稠疑惑地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师兄,你们认识?”
凌孤月道:“那日你在街上差点误伤了人家,还不快跟赵公子道歉。”
赵意欢闻言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一步,指着稠道:“你……你是那个要饭的?”
稠撅着嘴道:“抱歉,都怪我认错人,让赵公子受惊了。”
赵意欢抿抿唇,“绯衣公子,你怎能跟他在一起?”
凌孤月摇摇头,叹道:“此事来话长。”
就在三人相对无言的时候,里面传来杜王爷的声音,“既然来话长,何不进来再呢?”
赵意欢这才意识过来,将两人迎进去,“里面坐坐。”
稠屁股往门槛上一沉,“师兄,我守门,就不进去了。”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随赵意欢又进了这间阴暗的屋子。
“家里简陋……”赵意欢弯腰将篮子里的饭菜摆到杜王爷身前,“这些东西就不拿来招待绯衣公子了。”
“不用客气,”凌孤月站在房中,看着他拿出两个馒头和一碗黑糊糊的菜羹,“你们平时就吃这个?”
赵意欢忙摇头,目光躲闪道:“我在店里都吃过了……这是特意给杜王爷留的。”他站起身,走到床头摸出半截白蜡,放在桌上点燃,又殷勤地用抹布将桌椅擦干净,“绯衣公子,请坐。”
“请。”
杜王爷往嘴里塞了个馒头,站起身往门口踱去,口齿不清地道:“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凌孤月见他出了门,皱眉问道:“赵公子,你怎么会在杜王爷这里?”
赵意欢低声道:“一个月前,我爹在家中遇害……他的十九房妾为了争夺家产将我赶了出去。我娘死得早,平时因为有我爹护着其他人才不敢对我指指点点,自从他走后,我被那些人又又骂,当初交的一些狐朋狗友也对我视而不见,流落街头时忽然想到了杜王爷,就来找他。也许是他见我可怜,便留我在他这里住了下来。”
凌孤月见他短短的时间内瘦了那么大一圈,问道:“你如今生活……怎么样?”
赵意欢道:“尚可,我在一家酒楼里当伙计,平时给杜王爷捎些吃的,偶尔店里有客人喝剩的酒,掌柜的就会送给我让我带回来。虽然过得清苦,比起那时候在街头当丧家之犬要好多了……”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当初我是赵家公子时,挥金如土根本不把银子当钱,身边奴仆成群,要什么有什么。可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方才明白,没了我爹,我赵意欢什么也不是。现在虽然两袖清风,连屋中的桌椅板凳都是别人施舍的,却莫名有些踏实,囊中的一钱银子也是珍贵的。”
凌孤月见他一脸释怀,便放下心来,“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赵意欢抬头问道:“你呢?绯衣公子,自从上次疏影楼一别我就再也没见过你……听别人,那天你到我爹的后园中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凌孤月道:“那日我确实是到贵府去了,也见过了你爹,但他……确实不是我杀的。”
赵意欢沉默了一会,而后轻声道:“绯衣公子,我相信你。”
凌孤月道:“抱歉。”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清楚我爹,他骄奢淫逸的日子过惯了,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仇家追到了家里……这世上的恩恩怨怨总没个尽头,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赵意欢看着他,“绯衣公子,你其实并不是疏影楼的人对吗?我曾去找过你,她们你只是楼主的客人,已经走了。我在门口等了你七天,一直没等到人,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
凌孤月实在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才道:“我确实不是疏影楼的人,接近你也是因为想得到你爹手中的暖烟玉,我骗了你……”
赵意欢并不意外,盯着他道:“那个叫花子呢?他为什么跟在你身边?”
凌孤月避开他的目光,“后来我去了蜀地,途中遇到了稠,他无依无靠,我便收留他在我身边。”
赵意欢忽然道:“你能收留那个叫花子……可以也收留我吗?”
凌孤月愣了愣,“这……不太方便吧。”
赵意欢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为什么?”
凌孤月道:“我是个江湖人,免不了要杀杀,会遇到十分危险的事。赵公子,你适合安稳的生活,这是我给不了的。”
赵意欢垂下了头。
凌孤月看着他,“倘若日后你需要我帮忙,可以到屏川找我……还有,我不叫绯衣,我叫凌孤月。”
“凌孤月……”赵意欢念着这三个字,只觉得心中酸涩莫名,“原来我连你的真名都弄错了。”
灯火如豆,白烛很快燃烧到底,化作一滩白泪。
凌孤月看了看窗外,“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赵意欢忙站起来,“不急,再坐一会儿吧,我再找一根蜡烛……”
凌孤月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找了半日,却一无所获,又到床头翻找,便起身道:“不用麻烦了,我该走了。”
赵意欢急的满头大汗,仍坚持道:“很快就找到了!绯衣、不,凌公子,你再等等……”
床头依旧没有,赵意欢只翻出一块破布,他将破布随手丢在地上,又跪在地上去看床底。
烛火越来越微弱,屋内昏暗,床底更是漆黑一片,他能看到什么呢?
凌孤月轻声道:“赵公子,我真的要走了。”
赵意欢颤声道:“别走!让我找找,我记得家里明明还有一支新的蜡烛……”
凌孤月听出他声调的异常,走到他身后,“赵公子,你怎么了?”
赵意欢突然顿住手,垂头丧气道:“我真没用,我找不到蜡烛了……”
凌孤月听出他的哭腔,安慰他道:“没事,明天再找便是。”
“可是天黑了你就要离开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赵意欢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凌孤月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残烛跳动,然后熄灭,烧焦的灯芯升起一阵青烟,室内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湮没在夜色中。
赵意欢在黑暗中道:“凌公子,你可以再陪我一会吗?一会儿就好……”
“好。”
赵意欢看着他的脸,似乎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中。视线扫过他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以及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眉眼,而眼角的那点朱砂痣却还存有隐隐约约的影子。他虔诚地看着他,犹如在凝视神祇。
片刻之后,杜王爷推门而入,不耐烦地道:“你这子,差不多得了,我的饭都吃完了。”
赵意欢这才收回目光,低声道:“凌公子,谢谢你。”
凌孤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出了门。
走到外面却发现稠并没有坐在门槛上,而是躲在一棵树后,歪着脑袋看着天空。见凌孤月出来了,跳出来道:“师兄,你终于出来了,月亮都出来了!”
凌孤月抬头看去,一轮满月悬在天心,莹莹白光,凄寒清冷。
“我们回屏川吧。”
稠点点头,“好!”
听到脚步远去的声音,赵意欢才步出房间,他仰头看着今日分外明亮的皎月,忽而想到了上次两人一起来此处的情形。
当时他还是金陵城里意气风发的赵家公子,只因忽然瞥见一眼惊世容颜,便专程到疏影楼去寻他,听人那人来了此处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与他会面。
谁能料到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伙计,而那人则是仗剑天涯的侠客,自己怎么能配得上他呢?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今天的酒呢?”
赵意欢头也不回道:“今天我忘了……明日给你补上吧。”
“哼,住在我这里居然忘了给我酒!”杜王爷嘟囔道,“下次再忘了我就把你赶出去!”
赵意欢应了一声,紧了紧衣领,继续看起了月亮。
回屏川的路上,稠却显得格外紧张,“师兄,我们真的要去屏川吗?还要多久能到?”
凌孤月道:“大约两天吧,怎么了?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我有点害怕……”
凌孤月笑道:“怕什么?你不是还要保护我吗?现在还没到就怕了?”
稠抓住他的袖子,“我怕沈落对师兄不利。”
凌孤月摇摇头,“其实就算知道他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我还是不愿意怀疑他……我与他是一起长大的,我清楚他的为人。”
稠道:“万一他真的想对师兄不利,我又不过那家伙怎么办?”
凌孤月开玩笑道:“那咱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我也不过他。”
稠笑道:“我骗师兄的,我得过沈落!”
“年纪口气倒不,”凌孤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快点赶路吧。
稠又道:“师兄,如果……我是如果,沈落瞒着你做了坏事,你会大义灭亲,对他刀剑相向吗?”
凌孤月道:“那要看什么事,同门相残是屏川的大忌,若是他能改邪归正,那倒还有原谅的可能。”
稠盯着他道:“如果是件十恶不赦、欺师灭祖的事呢?”
“那我自然会……”凌孤月忽然停下脚步,“稠,你似乎对他很不满?”
稠笑了一声,“哪有的事,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
凌孤月点点头,“倒也是……对了,你为什么会将赵公子认错,你原本以为他是什么人?那日我见你杀气腾腾,根本不像个孩子该有的神色。”
稠低头道:“我一心想为师父报仇,结果认错人了……”
“你师父是被人杀死的?”
稠对此并不愿多,只“嗯”了一声。
凌孤月疑惑道,“可街上那么多人,你怎么偏偏错认是赵公子?”
稠道:“他当时又胖又丑,师兄又那么好看,衬得他更丑了。他还总是拿那种眼神看着师兄,我就觉得他不是好人。”
凌孤月咳了一声,“下次不要这么鲁莽了。”
稠笑了笑,“不会了!”
两日后,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屏川山下走来。
“什么人?”山门前的竹林中,数个白衣人听到响动,纷纷拔出手中长剑,将人拦下。
凌孤月摘下斗笠,“青竹,是我。”
为首的白衣人呆了呆,“凌师叔……你终于回来了!”
凌孤月点头问道:“屏川近来可好?”
青竹一脸犹豫,半晌才道:“一切都好,掌门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师叔。”
“师弟人在哪?”
青竹道:“掌门在屏翳峰,他吩咐我们见到你立刻通知他,不知……”
凌孤月道:“不用了,我这就去找他。”
凌孤月刚想往里走,却又被拦住,皱眉道:“怎么?”
青竹看着稠,道:“这位是?”
稠藏在凌孤月身后,探出颗脑袋,“我是他的师弟!”
凌孤月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青竹听稠这么,先是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异常,才回过头来一脸为难道:“师叔若是回来,还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好。”
“为什么?”凌孤月疑惑不解。
青竹道:“掌门见了他……恐怕会不开心。”
凌孤月低头看了稠一眼,见他可怜兮兮地拉着自己,便对青竹道:“我难道连个人都不能带回来?”
青竹忙拱手赔礼,“青竹不敢,青竹是为了师叔着想,若是掌门发现了这个孩子,恐怕他性命难保!”
凌孤月冷笑一声,“他就这么防着我?”
青竹不语,悄悄给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不如让我们先看着这位朋友,等掌门气消了再吧。”
着几名白衣弟子就要上前捉住稠的手臂,试图将他拖走。
“师兄!”稠惊恐地叫道。
凌孤月伸手拦住他们,回头看向青竹,“我真的不能带他进去?”
青竹摇摇头,“为了这孩子的命,师叔最好不要带上他。”
凌孤月见他不肯妥协,便道:“算了,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走吧。”着就拉着稠要离去。
“师叔!”青竹翻身一跃拦在凌孤月面前,“掌门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师叔还是回来吧!”
凌孤月道:“我若不呢?”
青竹一脸为难道:“那青竹只好‘请’师叔回去了。”到请字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似有所指。
“请?”凌孤月皱眉,“你要用什么方式请?”
青竹道:“师叔,得罪了!”便欺身而上,双手袭上去。
稠大叫一声:“你做什么?”
青竹没有理他,探向凌孤月的时候,虚晃一招,将稠推到了一边,而后专心应付起凌孤月。
旁边的白衣弟子见他缠住了凌孤月,便趁此时按住了稠的胳膊,一人提着他的衣领,施展轻功,将他拎到了林子里。
“师兄!”稠在那名白衣弟子手下挣扎着喊道。
凌孤月回头见他被人带走,手中出招凌厉,“你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青竹一边拆招,一边无奈地道:“师叔不必着急,我们只是将他安顿到山下的茅舍中,会好好照看他的。”
凌孤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追上去,青竹却紧追不舍,一旁的白衣弟子也赶紧上来相助。
“师叔,你回来吧!”青竹诚恳道。
凌孤月手上不停,道:“我本想回来找他问个清楚,既然他如此防着我,我不如远走高飞,让他放心好了!”
青竹焦灼道:“掌门不是这个意思!”
凌孤月右手执剑,剑未出鞘,斜里刺出一剑,压在一名白衣弟子的肩头。那名弟子只觉肩上沉重,不自觉地弯下身去。接着使出一连串的回旋掌,震开了两名纠缠在身侧的弟子,又并拢二指指向青竹的心窝。
青竹见他认真起来,不得不严肃以待,刚想用尽全力相迎,忽而想到了什么,忙收回手,想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指。
幸而凌孤月出手有分寸,在离青竹的心口还有两寸的距离便停了下来。
“多谢师叔。”青竹白着脸道。
凌孤月叹了口气,向后掠了几步,“你吧,沈落到底怎么了?”
青竹摇头不语。
正在僵持间,忽而从竹林间传来一道声音。
“退下。”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青竹和众白衣弟子皆是一愣,收了攻势恭敬地向两边让开,留出一条路来。
沈落从竹林深处走来,微微笑道:“师兄,好久不见。”
凌孤月看着他,一个月未见,沈落已是形销骨立,两只眼睛深陷,越发显得唇薄眉锋,阴郁逼人。
凌孤月道:“是你让青竹在这里等着我的?”
沈落悠然点头。
凌孤月见他步履从容,实在不像是久病之人,便道:“我听人你病重……”
话未完,沈落已缓步走到他身边,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见到了师兄,我便什么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