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谁也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干嫔妃在正殿里跪成片,各个拿着丝绢擦着并没能流出多少泪水的眼角,哭声倒是极为真诚,此起彼伏。四个皇子跪在最前头,皇后已经进了内室,守在皇帝身边,也跟着嘤嘤地低泣。
“皇上……皇上……”皇后低泣着,时不时看向皇帝。
皇帝的双眼只睁着一条缝隙,他呼吸十分沉重,已经是强弩之末。听见皇后低泣之声,皇帝轻声道:“去,让玊儿进来……”
“皇上,眼下第一要紧的事是储君之位啊……”皇后顾不得那么多,哭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
“皇后就想替朕做主了么……”皇帝虚弱不已,出这句话,他的呼吸一下就混乱了起来,“朕有话跟玊儿……”
“是……”皇后无奈,只好转身出去。
牧公公跟在他身后,站在内室门外高声道:“宣九皇子觐见。”
岑黎玊站起身来,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跟在牧公公身后走进去。
皇帝见到岑黎玊时,眼睛稍微睁开了些,面上露出一丝欣喜:“玊儿……”
“父皇。”
“朕时间不多了,无法看着玊儿成婚,终是遗憾……”
“父皇……”
岑黎玊站在榻沿,皇帝的手从被褥里朝着他伸出来,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岑黎玊会意地两手并用,捂住那只冷冰的手,连带着坐在榻沿仔仔细细地看着皇帝。
“朕一生为国为民,而到垂死之时……却只有你陪伴朕的左右……”皇帝看着他,浑浊的眼里渗满了泪光,“老大枉死,老二弑兄,老三虽是贤德之人,却太急功近利……”
“到底是你,最合朕的心意……”他完这句,猛烈地咳嗽起来。跟以往地不同,他咳得浑身都跟着颤动,声音嘶哑可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岑黎玊赶紧伸手想去给他顺顺气,可皇帝却挣扎着摇了摇头,待他停下了咳嗽,才颤颤巍巍道:“无妨,朕还能上几句……”
“父皇莫再了,玊儿都明白。”岑黎玊眨了眨眼,眼角即刻有泪滑落。
皇帝却仍要下去:“玊儿,若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朕也不必如此烦恼到底该……立谁为储。”
“你什么?”岑黎玊浑身僵住,瞳孔骤然缩,沉声问道。
大约是这句话太过令他震惊,以至于他一直在皇帝面前孱弱的形象都维持不住,满面都是惊讶之色。
皇帝又轻咳两声道:“朕多希望你是朕的孩子啊……”
“父皇你在什么?”岑黎玊焦急地问道,“我不是父皇的孩子,我是谁的孩子,父皇你啊……”
他情绪激动,甚至因为皇帝话太慢,就要动手去推他残破的身子。
牧公公眼疾手快,当即上前拦住岑黎玊道:“九皇子万万不可,皇上现在十分虚弱……”
他的手紧紧的抓住岑黎玊的臂膀,并且轻缓地摇了摇头。
岑黎玊的情绪几近失控,却强撑着忍了下来,收回了差点要去推摇皇帝的手。
皇帝接着道:“朕知道……你若知道此事,定会……咳咳……定会难过……”
“可无论你出身如何,朕当你是……朕的好儿子,大宣的好皇子……”
“无论谁继位,朕都会……都会……护你周全。”
——护他周全,又是护他周全。
薛子钦也想护他周全,皇帝也想护他周全……可他们分明都知道,若他岑黎玊不能成为江山之主,便会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他处心积虑,设计如此之久,在得知皇帝中毒时日无多之后日日书信问安,等到皇帝愿意见他,又时常在安上殿陪伴;他为此不惜服薛子钦率领薛家军支持他,还费劲心思地迎娶秦姝,只为了洗清他好男色的谣言,得到秦牧的支持,完成这完美的一石二鸟之计。
皇后一脉已经不足为惧,事到如今也只剩岑黎近——没了薛家支持的岑黎近,不过是折翼之鸟,根本算不上对手。
但皇帝这一句话,让他的算计都落了空。他再怎么算计都无用,无论他做得再好,他也不可能被皇帝在垂死之际立为储君,因为他根本不姓岑。
“牧执,传原稚。”
“是。”
“父皇……”岑黎玊再次抬头之时,已经是满脸泪水。不是因为皇帝即将逝世而难过,而是为了自己。
可皇帝并不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当这位幼子正在为自己难过,反而心疼地朝他伸出手,想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可惜他已快要油尽灯枯,就连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到。
岑黎玊朝他压低了身子,才让他能够摸到那张脸。
“不必伤心,生死有命……”
二人还没来得及再多两句,原稚已经走了进来。
“皇上!”
若不是亲眼所见,原稚真的很难相信榻上躺着的人是以前精神奕奕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如今他双眼无神,脸上的皱纹仿佛一夕之间都加重了数倍,面无血色。原稚到榻边跪下,又唤了一声:“皇上……”
“原稚,听好了……”皇帝望着床榻的顶端,明黄的绸缎,含糊不清地道:“废黜岑黎江皇子之位,贬为……庶人……”
“皇上,这是为何啊?”原稚不解道。
魏麟抓来人证出首岑黎江之事,并未大肆声张,所以原稚并不知情。原本原稚跟薛家走得近,可自从薛长峰死后,薛子钦并未跟他过多来往。到底薛子钦都是武将,周潇这等谋士又不在身边,根本不懂得跟文臣交际之道。
此刻听见皇帝如此辞,原稚满心疑惑不解。可皇帝并不算给他解释什么,继而道:“……皇子人品贵重,堪当大任……立为储君……”
“什么?”原稚并未听清楚。
可岑黎玊听清楚了。若是在此时让皇帝立下储君,那他再想要做什么,就是师出无名,犯上作乱。
……决不能让皇帝出来。
他想着,突然伏在皇帝身上嚎啕大哭起来:“父皇!父皇!”
岑黎玊如此突兀地压在皇帝身上,皇帝一口气闷在胸中,立刻大声咳嗽起来。
正殿里岑黎江一直焦躁不安地等着里头的人出来,当牧公公出来唤原稚进入的时候,他便知道父皇是要立下储君了。而且很可能,连带着他的事情一并安排了。趁着原稚进殿的功夫,岑黎江立刻给身边的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
心腹会意的点点头,趁着无人注意,赶紧出了安上殿。
方才李太医安排了人前去熬制汤药,立即送过来。即便救治不了,至少还是得努力一下,能续一点时间也好。
顾忌膳房也有所准备,没过盏茶功夫,那汤药便送了过来。
待到送汤药的太监焦急地走进内殿后,岑黎江的心腹也回来了,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咳嗽还未止住,太监急急忙忙端了汤药进来。原稚稍稍让开了些,牧公公走到旁边扶起皇帝身子,太监赶紧一勺一勺喂给皇帝服用。
皇帝只喝了两口,便再撑不住,一直往后倒。牧公公心翼翼地将皇帝放回至榻上,又替他顺了顺气。
岑黎玊还在哭着,一直喃喃地念:“父皇,父皇……”
皇帝喘气声越来越大,好像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还挣扎着,想要把方才原稚没听清楚的话,重复一遍:“立……立……”
那也就那一霎的事,他最终只出了个“立”字,然后便合上了眼。
先前还有些动作的手,瞬间落下,重重地在榻上,再没了动作。
“父皇!!!”
“皇上!!!”
内殿里三人同时惊呼出声,外头的人都听见了,哭声随之大了起来,一时间殿内外哭声一片。
岑黎玊望着榻上已然没了气息的人,心头复杂的情绪涌动着。
茫然又空虚,甚至还带着些不知所措。他自记事起,便独自熬着这不堪的人生,直到这几月,他才跟皇帝真正亲近了些。虽然大多时候他的关心都是假的,可他知道,皇帝对他的感情却是真的。
若这便是父母之爱,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沉醉其中。
若他不是皇帝之子,可他又是锦妃所生,那答案便显而易见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明明他刚出生时是皇帝宠爱有加的幼子,后来却被放置宫中,无人问津。
他做了那么多,现在却告知他,他根本没有与他人相争的资本。
不!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放弃夺位!他胜券在握,怎可容他人登上皇位!
……
皇帝驾崩,宣国举国上下哀悼三日。
大殿上,皇帝灵位前,嫔妃们各个垂首低泣,文臣武将们却神色紧张。人数众多,从殿内一直站出到外头的长梯间,全是人。皇帝到最后一刻,也没留下立储的意思。皇位悬而未决,只等着三日丧期一过,几位皇子谁继承大统之事就要明了。
原稚心头留着疑惑,皇帝走得急,服下汤药后还没来得及出一句话,便去了。废黜二皇子之言他便没有提,只怕现下提了不是时候。
一种嫔妃以皇后为首,她身着素衣,哭得双眼通红。这里头还是独独缺了锦妃,皇帝在世时未曾赦免锦妃之罪,现在皇帝死了,皇后更不会让锦妃能出了敛霜宫——若不是当务之急是皇位之事,她甚至想提议让薛锦给先皇陪葬。
今日便是最后一日,魏渊廷站在朝臣之中,魏麟在他身后站定。魏麟看着自家父亲神神秘秘地朝着前列皇后处看了一眼,他顺着目光看过去,便看到皇后半掩着面,红红地双眼,几乎难以察觉地朝魏渊廷眨了眨。
魏渊廷夸张地抽气,然后从臣子的队列中站出来,哽咽着道:“先皇已逝,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皇后主持,定下继承人选。”
原稚跟着站出来道:“先皇驾崩前,心中好像已有确立之人。”他着,转头看了看牧公公,又看了看皇后,接着道:“不知先皇可有留下遗诏?”
皇后摇摇头:“先皇最后所见之人是他向来宠爱的九皇子,本宫未曾听先皇提及遗诏之事。”
牧公公弓着腰也是如是道:“奴才日日跟在皇上身边,也从未听皇上提及过此事。”
任桂见此情况,立即附和道:“微臣以为,二皇子人品贵重,又是嫡长子,既然并无遗诏,该当继位。”
岑黎玊站出来道:“可先皇驾崩之前,已有明言,废黜岑黎江皇子之位,对么,原右相?”他完,看着原稚微微一笑。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住了。一是为岑黎江被废黜之事而惊讶,二则是因,岑黎玊向来都是宫里可有可无的人,现下却轻描淡写地出如此重大之事,神情之傲然,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岑黎玊高傲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事情已经摆上了台面,再没有必要装下去:“原右相?”
原稚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确有其事,先皇的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