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米尔克》上映群像
罗杰·埃伯特像回家一样走进他熟悉的放映室, 在有微光的漆黑环境里, 准确无误的找到了他的座椅——就在最后一排、紧挨屋门的过道旁边, 那张椅子经过常年使用, 已经有点倾斜, 连海绵塌陷的形状都非常契合他的身体,既柔软又舒服。埃伯特喜欢坐在上面,度过几个时惬意的观影时光,他还经常把脚伸到前面椅子的扶手上,这能让他经常酸痛的肩膀和后背舒服很多。
“要来点儿吗?”紧挨着他坐的, 主持着一档电影评论节目的老友迈克·菲利普斯递过来一块凉了的三明治。
“不, 谢谢, 我在家吃过了。”罗杰·埃伯特推了推老友的手以示拒绝。
“好吧。”迈克·菲利普斯将三明治收回, 放在了餐盒里。他的座椅旁边还散放着饮料、眼镜、毛毯、笔记本电脑等物品, 事实上不只是他, 放映室里的其他人也差不多,他们将自己的大衣杂物堆的哪儿都是,活像是来野营的。
这间放映室位于芝加哥雷克街, 历史悠久, 面积狭,只能摆放五十个座位,还往往坐不满, 因为二十多年来,这里的固定来客只有十几个人——罗杰·埃伯特和他的朋友们,都是本地有名的影评家——但也不至于冷清, 因为对有些影评家来,他们已经是把第二个家安在了这里。
虽然这些影评家们偶尔也会去外面的电影院,去体验一下更大的银幕和更新的技术,但他们还是习惯于驻扎在这里,这间的放映室在好莱坞也非常有名——不夸张的,芝加哥影评人协会奖的得主们经常在此诞生——电影公司们总是会殷勤的第一时间将最新的电影拷贝送来,这是受人尊敬的影评家们理所应得的福利。
罗杰·埃伯特看了眼银幕,正在播放的这部电影已经到了尾声,是妮可·基德曼与西恩·潘主演的《翻译风波》,上映没多久,听首映票房很不错。
片尾字幕一出现,放映室就热闹起来,影评家们纷纷抱怨:“剪辑太差了。”
“有点像《本能》,还是低分版的。”
“我差点睡着。”
“画面精美,内涵空洞。”
有人问:“接下来我们看什么?”
“看《米尔克》。”罗杰·埃伯特:“电影拷贝已经送来了。”
“太棒了,我早就想看看这部电影了。”为《芝加哥读者》撰写日常影评文章的乔纳森·罗森鲍姆:“我在德国的朋友《米尔克》是一部艺术品,绝对完美无瑕,各方面都是。”
其他影评家也很感兴趣:“是吗?我早上还看了马特·德鲁奇的博客,他把这部电影批的一文不值。”
“谁是马特·德鲁奇?”
“最先报道克林顿和莱温斯基有一腿的那个新闻记者,他现在是个博客名人。”
“关于这部电影的新闻太多了,西弗吉尼亚州还准备通过禁映令呢。”
“嘿,老伙计们,别让那些纷纷扰扰的社会新闻影响了我们。”《电影评论》的撰稿人彼得·索茨斯基:“我们可是专业的影评人,工作的时候得纯粹点。”
“我同意。这件放映室是我们的圣地,至少在这里,电影只能是电影。”
想法相同的还有罗杰·艾伯特,他也是天主教徒,但在工作的时候,他总是先将上帝放到一边,像个最普通的观众一样去欣赏每一部影片。
因为他有自己的报纸专栏、有自己的电视节目,经常出书,前不久还在好莱坞星光大道上得到一颗星,成为了第一位获得此荣誉的影评家,《福克斯》评价他是美国最有影响的评论家,这跟现实差并不太远,他知道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大,会对一部电影的前景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他必须爱惜羽毛。更何况而且如果不是足够客观且公正,他也无法拥有如今的地位。
罗杰·埃伯特将自己看电影时习惯携带的物品拿出来,那包括一个精巧的活页笔记本,一支跟了他很多年的蓝色钢笔和一包面巾纸(能随时擦拭眼镜),他用这些装备,写出过无数让读者拍案叫绝的影评来。
放映员从一个密码箱里拿出几卷胶片,然后把它们穿在放映机上。
室内灯光暗了下来,电影开始放映了。
罗杰·埃伯特一直对《米尔克》抱有很高期待,虽然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这几年拍片质量有些下降,比不上九十年代时的高水准,但这次影片阵容的超高规格,让人想象不到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为了不降低这份期待,罗杰·埃伯特甚至没去看电影的预告片,平时也很少主动去关注跟电影有关的新闻,以免受到欧洲影评人的影响,现在终于看到成品,他不得不感慨,《米尔克》不愧是能拿到柏林金熊奖的集大成之作,这部电影的镜头语言和镜头暗示,在技巧上已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拍摄技巧,果然是当今世界最具价值的电影财富。
罗杰·埃伯特摘下笔帽,翻开笔记本,顺着自己的思绪,在上面记录着一些想法。
除了电影拍摄技巧已至巅峰,影片里也不缺少斯皮尔伯格独具特色的人文关怀,因为虽然这是一部同性恋电影,主要角色也多为同性恋,但影片与其聚焦了同性恋这个群体,更不如是在描写普通人觉醒了自由意志后,意识到想要改变规则只能先顺应规则,进而通过竞选改变社会的过程——这与波士顿倾茶事件以及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都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长远地看,对于那个时代,对于LGBT群体,乃至如今美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而且,对于丹·怀特杀死米尔克的原因,也没有简单的归类于是反同事件或是政治斗争事件,电影里深刻挖掘了丹·怀特这个角色的心路历程,他的理想主义,他的一腔激情,他的压力与责任,以及他的恐同、嫉妒、仇恨和感情用事。
对于人性复杂的刻画,也让这个角色变得极其真实饱满,让人不能单纯的用“坏人”这一个词来概括他,或许可以丹·怀特是过去乃至现在很多传统环境中长大的恐同者、甚至深柜者的可悲缩影。
编剧固然将丹·怀特写的角色丰满,但更加可贵的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表演,这几乎不像是罗杰·埃伯特以往认识的那个演员了,确切地,莱昂纳多给了他比《飞行家》时更大的惊喜。
当然,如果没有棋逢对手,想必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也贡献不出如此出色的演技,威廉·布兰德利演活了一个脚踏实地的梦想家,一个热情雄辩的领袖和一个合格的政客,而这正是哈维·米尔克——柏林电影节的最佳演员银熊奖已经给了他证明。
《米尔克》应该能在明年的颁奖季得到一个奥斯卡表演类奖项的提名,罗杰·埃伯特想,不,或许是两个。
罗杰·埃伯特露出纯粹喜悦的笑容,他刚刚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描述,于是立刻动笔将它写了下来,随后,他又皱眉深思,将这一页撕了下来,随便丢弃在脚下。
观影过程中,罗杰·埃伯特已经发现,相较于常用的正反镜头,斯皮尔伯格更多的使用了镜头的移动(摇镜头)来替换剪辑点,这样做也有好处,比如更流畅的镜头能带给观众更强的写实感。
到了电影最后的高潮,莱昂纳多饰演的丹·怀特翻窗进入市政厅,准备谋杀哈维·米尔克的时候,连续不间断的长镜头,教科书般的镜头语言,直接看呆了一堆人。
迈克·菲利普斯不自觉的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歪歪扭扭的坐正了,彼得·索茨斯基拍了拍前排座椅,让前面的人把自己的脚从椅背上放下来,挡着他视线了,而乔纳森·罗森鲍姆不知不觉间将可乐喝进了毛衫里,他手忙脚乱的擦拭着,还忍不住赞叹:“这个长镜头绝了!”
这是一条充满了巨大信息量的长镜头,通过调度不断的变化,人称、角度、景别的转换,人物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理有据,情绪渲染更是到位,让人极易沉浸到这段剧情的氛围当中,连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
可以,单纯凭借这个长镜头,《米尔克》就能提前锁定一个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
罗杰·埃伯特更加的欣喜,他写了一页又一页的笔记——字写因此写的非常潦草,大概只有他自己看得懂写了什么——翻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他显然陷入到了一种亢奋的创作激情中。
直到电影结束,演职员名单的最后一行字都走完,罗杰·埃伯特才停止写作,他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发出畅快的一声,低下头数了数笔记本,发现自己已经写了有十几页短评——不算撕下扔掉的那些——等下回家后,他会将这些琐碎的想法整理成一篇正式的影评,发表在自己的报纸专栏里,还有电视节目上。
片尾曲都播放完了,放映厅内还一片安静,罗杰·埃伯特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他的朋友们大多还坐在椅子上,仔细回味着电影,个别影评家和他刚刚的动作一样,正忙着整理思路并记录下来,看上去他们都被这部电影激发出了大量的灵感。
迈克·菲利普斯问他感觉这部电影怎么样,罗杰·埃伯特朝他亮出了自己的标志性动作——竖起大拇指。
罗杰·埃伯特会给《米尔克》四颗星,他的满分从来都是四颗星。
……
这一年北美暑期档的所有热门话题,几乎都被《米尔克》垄断,哪怕有票房更高的《星球大战前传3:西斯的复仇》,有粉丝更多的《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但是在往后数年里,提起这一年的夏天,无数媒体和影迷最先想起来的还是《米尔克》。
因为与这部电影相关的新闻,不止娱乐版,连政治版、经济版、社会生活版,乃至国际新闻版,都上了个遍,热度与影响,都足以写成一本书。
《米尔克》的首映票房是两千七百万美元,以题材来,属于票房成绩非常出色但不离谱的范围,不过如果算上公映电影院数量的话——只有千家左右——单馆票房就高的有点可怕了。
据统计,首映当天,在纽约、旧金山、波士顿、费城等城市,《米尔克》场次的上座率全部超过百分之九十,这还是不包括影评人和媒体在内的数据。
而且,影片的前期口碑非常的好,电影刚刚结束首映,烂番茄网站就解禁了第一波媒体评论,新鲜度达到了100%,在其他评分网站比如Metacritic和MovieTickets上,媒体均分达到了92的高分,而在完全依靠粉丝分作为评分机制的Fandango网站上,超过1100名观众给了《米尔克》四星半的评价,在票务公司emaScore上的观众口碑是A,IMDb上也有超过3000人出了8.9的高分。
但是很快的,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针对《米尔克》的刷分行动就开始了——之所以肯定这些行为有组织有预谋,是因为一些保守派团体和名人真的站出来这么号召了,而且电影的评分也随后遭遇到了断崖式的下跌。
最先跳出来的是北美知名媒体人马特·德鲁奇,他因最先爆料克林顿丑闻而声名鹊起,创办的德鲁奇报道网站是美国当下互联网浏览量最高的新闻网站,作为一名网络名人,德鲁奇深谙如何获取关注,他经常在自己的博客专栏里“直言不讳”,就好比《米尔克》上映前夕,德鲁奇就在博客里写道:“一部违反了《圣经》和联邦宪法的搞基电影连一分钟都不值得你花。”
FOX新闻台的主持人约翰·吉布森称这是一部关于怪胎的电影,而且会制造出更多的怪胎,传统的社会秩序会被摧毁。
NBC间节目《今日秀》请了一位影评人吉尼·沙利特点评近期上映的电影,吉尼·沙利特却在节目中不停地拿《米尔克》里的演员开恶意玩笑,比如他形容詹姆斯·弗兰克扮演的斯科特·史密斯是“性爱狂人”,还故意将托比·马奎尔叫成蜘蛛基佬(Spider-Gay-Man)。
但这些已经是相对温和派了,更多的保守派政客与媒体,在各种采访与脱口秀节目中,散播出了更为恶毒的诅咒,他们还召集一些极端人士集体去IMDb等网站给《米尔克》疯狂刷一分,造成了电影评分的急剧下滑。
例如在烂番茄网站上,电影在短短时间内突然收到了超过两万条评价,而且这些评价大多是差评,于是也形成了一个奇景,那就是影片的新鲜度(北美影评人及媒体评分)明明还维持在97%以上,爆米花指数(用户评分)却跌到了43%,这意味着有57%的观众不喜欢这部电影。
如果这个指数是真的,那么就将刷新威廉与斯皮尔伯格的职业生涯记录,还要加上莱昂纳多——身为有口皆碑的,很有选片眼光的导演、演员,他们还从未有哪部作品,在烂番茄指数上低到了如此地步。
但是《米尔克》也不是没有支持者,包括罗杰·艾伯特在内的众多北美知名影评人都给了电影高度的赞誉,称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LGBT电影,甚至是最好的传记电影。《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的影评专栏都在为《米尔克》站台。
奥普拉·温芙瑞、大卫·莱特曼、艾伦·德杰尼勒斯、柯南·奥布赖恩等脱口秀主持人也在自己的节目里谈及非常喜欢《米尔克》,艾伦·德杰尼勒斯还谈到了针对影片的抵制活动,她《米尔克》这类电影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就算今年没有,未来也早晚有人会拍,这是现实的需求,越来越开放的社会环境需要更加多元化的电影。一些人抵制《米尔克》,也不仅仅是针对这一部电影,而是感受到了这股风潮,恐惧这一类型电影的崛起,害怕LGBT群体拥有越来越大的发声权,才拼命的诋毁抵制。
更有无数年轻影迷在互联网上指出《米尔克》很可能被人恶意狙击,黑客高手查出了的电影被大量虚假账户刷差评的证据,相关的话题讨论热度非常高,点击率也十分惊人——值得一提的是,Facebook等社交网络在其中也发挥了重要的平台作用——还被不少电视新闻与报纸关注,使许多不爱在网络上发表影评的影迷,主动上网给电影高分表示支持。
这造成的直接影响是烂番茄、IMDb主动对媒体发出声明,解释他们已经对网站的异常评分进行了清理,并且今后会定期清查虚假账户,对新注册账户也进行一定的限制。《米尔克》在烂番茄网站的爆米花指数随后回涨到了71%,IMDb评分也稳定在了8.5分左右。
互联网上的战争以《米尔克》赢了,但是在线下,一切都还远未结束。
美国犹他州富豪,拥有NBA犹他爵士队与一条院线的拉里·米勒公开宣布旗下电影院禁止放映《米尔克》,理由是“这部电影的思想背叛了传统,非常危险。”——要有些人,这真的没有必要,拉里·米勒还是个摩门教徒呢。
北美最大的反同组织出埃及记发起了大型签名抵制活动,募集了超过五万名支持者,在各个城市举行联名活动,号召“正常人”,尤其是基督教福音派组织成员封锁高速公路或洲际公路,在市政厅和联合广场上举牌抗议,抵制《米尔克》的上映,有些激进分子还会朝电影院投掷危险物品。在新奥尔良这样的较大的城市,都有电影院因受不了骚扰而取消放映的事情发生,在犹他州、阿拉巴马州,都有地方政府顺应民众呼吁给影片下禁令的现象发生。
本来《米尔克》首周票房喜人,是要顺势扩大放映的,现在稳妥起见,还是维持了原来的放映规模。
有抵制活动就有反抵制活动,“同性恋反诽谤联盟”在《洛杉矶时报》和《娱乐周刊》上登广告声援电影的上映,指出反同团体不该强制干涉人们想要看什么电影。一些影迷在互联网上进行募捐活动,用募得的捐款在全美各地做了很多地铁广告,有些直到几年后都还保存着。
在华盛顿、纽约、洛杉矶、旧金山、波士顿、西雅图、芝加哥、费城、匹兹堡等地,也有LGBT团体组织对《米尔克》的声援活动,规模之盛大,丝毫不亚于每年的骄傲月。
在华盛顿D.C.,支持者们在国家大草坪上集会,背靠林肯纪念堂,有些年长者在草地上铺展开十几年前他们曾在此地展示给克林顿夫妇看过的彩虹挂毯;
在纽约,数百人聚集在联合广场,高唱着“彩虹之上,天空蔚蓝”;
在旧金山,卡斯特罗大街挤满了热恋中的男男和女女;
在芝加哥,面对着暴力驱逐他们的警察,一些人直接冲到芝加哥警署,用彩虹旗和彩虹气球将门前淹没……
后来,《纽约时报》用这样一段话来评价这场因电影而起的运动:“哈维·米尔克的意义不止在于那个时代,不止关于LGBT群体。米尔克的故事,是每一个为权利而抗争的人、是每一个为平等而战斗的群体的缩影。这样的故事,曾在过去多次上演,在人类未来的道路上也不会绝迹。”
……
AMC影院是北美排名第二、同时也是全球第二的院线集团,而AMC的总部设在堪萨斯,因此,堪萨斯城院线资源之丰富,算是密苏里州与堪萨斯州这两个中部大洲里数一数二的了,城中最大的电影院就有放映《米尔克》。
虽然不是黄金场次,但下午放映的这场《米尔克》上座率依然不俗,差不多七成的座位都坐满了,观众多是年轻人,也有年纪较大的男士女士,年龄层的分布还算均衡。
电影放映过半,观众们正安静的看着电影,突然有破门声与奔跑声传来,三男一女四个人冲到幕布前,他们的身影挡住了角色,令许多沉浸在剧情中的观众烦不胜烦,正当有人想呵斥这四人时,前排一位女士尖叫道:“枪!他们有枪!”
厅内灯光亮起,电影停止放映,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幕布前那四人中,一名穿帽衫的青年,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正对着观众席比划着,而他的三名同伙则朝着观众大喊:“举起手来!”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尚能保持理智的人立刻蹲在了座位前,并将双手举了起来,还有些人被吓的只会尖叫,被帽衫青年举枪指了一下后,马上用手捂住嘴巴,惊恐的“呜呜呜”着。
观众们没有想到,他们只是看了场电影,就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噩梦,持枪歹徒冲入电影院?要多倒霉才会遇到这种事情!人们此刻只能在心中拼命的向上帝祈祷,祈求这四人不要是反社会的恶魔!
“所有人都蹲到座位底下!”就在这时,“救世主”的声音响起了:“你们四个,举起手来。”
惊慌到手足无措的观众,听到命令后的第一反应是服从,等到所有人都蹲在地上,尽力用座位遮住自己身形了,才有人偷偷的观察,想要知道在这种危机关头是谁挺身而出——他们原本以为会是一名便衣警察,结果却是一名很精神的老年白人男性,正端着把猎枪与四人对峙。
电影院中的气氛凝滞了,老年男性与四名歹徒互相对视,彼此不让,空气一时间极度紧张。
不少人都以为接下来会有交火,枪战过后肯定会有伤亡,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四名歹徒互相看了一眼,竟然全将手举了起来,连持有手枪的帽衫青年都不例外,他还哆哆嗦嗦的恳求:“别开枪,求你了!”
“扔掉你手里的枪,然后滚出去。”老年男性继续命令道,他的猎枪枪口始终稳稳地对准帽衫青年,看姿势就知道肯定有着丰富的猎(射击)经验。
话音刚落,只见帽衫青年半点犹豫都没有的扔掉了手枪,然后招呼着他的同伴,四个人争先恐后的从电影院里逃了出去。
四名歹徒消失后就没再回来,电影院内众人一开始还不敢置信,过了一会儿才纷纷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来,有抱着同伴痛声哭泣的,也有激动不已的朝英雄表示谢意的。
而那名拯救了所有人的老年男性,非常淡定的接受了人们的感谢,沉稳的将猎枪装进随身携带的高尔夫球包里,等待着警察的到来——是的,他还在四名歹徒逃走后的第一时间报了警。
又过了好一会儿,堪萨斯市的警察们才赶到,而他们来晚的原因,是去抓捕那四名歹徒了。
接下来,堪萨斯警察向所有人宣布他们已经解决了这起案件,而真相令人感到啼笑皆非——原来,这四人是当地一个基督教福音派组织的成员,其中一人还是未成年,他们持枪闯入电影院,并且恐吓观众的原因是要抵制《米尔克》的上映。四人并不是真的歹徒,拿的手枪也是通过eBay购买的假枪,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至少闯入五家电影院,制造出一起大新闻,让堪萨斯的所有人都不敢进电影院看“基佬电影”,但是没想到第一次的行动就遇上了随身携带真枪的影迷,四人只能落荒而逃,原先的抵制计划自然是夭折了,人最后也被警方捉住了。
最后堪萨斯电影院也出来收尾了,电影院经理表示他们会为所有人补偿电影院,并且告知他们可以免费观看下一场次的《米尔克》,多数观众经过惊吓,都表示了拒绝,心有余悸的回家了,不过也有少数观众接受了影院的安排,这其中就包括那名英雄般的老年男性。
美国媒体对新闻的敏感度一向是一流的,更何况这种持枪闯入电影院的突发事件,牵扯到了时下话题度最高的电影,以及同性恋和未成年,完全具备了成为热点头条的资格!
从堪萨斯本地媒体开始,到、ABBC、FOX等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再到《纽约时报》等纸质媒体,四名持枪青年闯入电影院事件,迅速成为了全美最热的新闻,并且引发了多角度多层次的深入讨论。
比如,还有媒体质疑起了那名英勇路人,什么样的观众,会带着猎枪去看电影?这合乎法律吗?而堪萨斯警方为什么又对此视而不见?
对此,亚瑟·布兰德利有自己的解释——是的,他就是那位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众人的老年男性,威廉也是在看到新闻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爷爷成了全美名人。
“我也不是每天外出都带枪的,只是那天上午我刚好去了猎。”亚瑟·布兰德利解释:“现在我的后车厢里,还有几只野鸭和鹬鸟呢。”
“明天我的律师会飞堪萨斯,他会联系地方检察官和警察局,看看是否能避免起诉。”威廉现在担心亚瑟·布兰德利会因为在公共场所携带枪支而遭到起诉。
“不用,我有警察局颁发的隐匿武器许可证,检察官是不会找我麻烦的。”
美国各个州对于枪支管理的严格程度不一,但几乎每个州都履行着《隐匿武器法》,允许一些通过背景调查并且接受过训练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隐蔽持有枪械。
既然亚瑟有狩猎许可证和隐匿武器许可证,那么威廉就不是太担心了,但对于这件事,他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后怕,如果那四个人持有的枪是真枪呢?他无法想象亚瑟是否还能这么幸运的安然无恙。
但是亚瑟·布兰德利完全不后悔:“有人想给你的电影捣乱?那他们得先问过我。”
……
出埃及记如今是非常、非常、非常的讨厌《米尔克》——是的,不久前上了全美头条的堪萨斯四青年正好是出埃及记的成员,而且好巧不巧的,被媒体报道了出来。
如果闯入堪萨斯电影院的那四个人拿的是真枪,并且制造了惨案,那么整件事就是一出悲剧,但现实是四个青年妄图用一把假枪将《米尔克》赶出院线市场,结果遭遇一名老年人反杀,这就成了堪比电影情节的黑色幽默,娱乐了全美及全球人民。
北美最大的反同组织出埃及记,因为这四个蠢货,也几乎成为了笑话。
组织成员当然是不肯承认自己的愚蠢的,于是他们加倍的仇恨《米尔克》,除了更加积极的筹划抵制活动外,这部电影在组织内部也成为了一部禁片,所有人都不准观看它,更不允许讨论,哪怕是抱着批判的态度也不行。
这就使得出埃及记的主席艾伦·钱伯斯需要自己开车到另外一个城市,并且戴上帽子眼镜,做了层层伪装后才敢进电影院买一张《米尔克》的票。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对这部电影的好奇和渴望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直到他走进电影院才有所缓解。
‘看一部电影并不能改变什么,我只是来了解我的敌人们的。’艾伦·钱伯斯在等待电影开场时自我安慰地想,‘我绝不会背叛上帝。’
艾伦·钱伯斯一开始的算,是抱着审视的目光来看这部电影,尽量不让它影响到自己的,但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电影从一开始就走进了他的心里。
哈维·米尔克藏在柜子里的前半生,和他后来敢于挑战当时社会规则的转变,让艾伦·钱伯斯想到了一个人,出埃及记最初的创始人,同时也是最大叛徒的迈克尔·伯西。
出埃及记的第一任主席迈克尔·伯西是战后婴儿潮出生的那代人,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对异性不敢感兴趣,同时也知道那是一件罪恶的事。在那个年代,同性恋通常被诊断成性倒错,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伯西不想做遭遇那样的结局,他想找个办法拯救和自己一样的人,于是他和几个朋友在洛杉矶一所教堂的地下室里创办了出埃及记。
这个名字出自《旧约》,讲述了上帝救赎子民的故事,组织的成员们也坚信通过虔诚的信仰,上帝能将他们从同性恋的痛苦中拯救出来。
出埃及记还得到了教会的帮助,很快发展壮大,成为北美最大的同性恋治疗组织,但是就在1979年,迈克尔·伯西却因为和组织的另一位成员盖瑞·库伯陷入爱河,双双退出了组织。
艾伦·钱伯斯比迈克尔·伯西晚出生十几年,但自从2001年成为出埃及记主席后,钱伯斯却没少和他交道,因为出埃及记的创办者迈克尔·伯西,现在已经成为了组织最坚决的反对者,两人在组织的很多次活动现场碰面过,还展开过几次公开辩论。当然,最后谁都没能服谁。
比起在哈维·米尔克身上发现迈克尔·伯西的影子,让艾伦·钱伯斯更有认同感的是丹·怀特,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这个认知令他坐立不安,这绝对是个不妙的信号,他本该立即从这里逃出去,但最终,他的感性还是压过了理性,他没有离开。
和组织内的很多兄弟姐妹们一样,艾伦·钱伯斯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对同性比对异性更感兴趣,十一岁起他就每天向上帝祈祷“不想做同性恋”,十九岁的时候加入了出埃及记,因为虔诚积极又活跃,他很快担任高层,后来他结了婚、收养了两个孩子,拥有了一个典型美国式的幸福家庭,再后来他成为了主席,经常飞往世界各地,到处发表演讲,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上帝的救赎,成功改变了性取向,他将自己塑造成了出埃及记的一面旗帜和最好的宣传素材。
要他和丹·怀特有哪些实质上的相像,大概只有出身,他们都出生在传统的基督徒家庭,但正如电影里哈维·米尔克形容丹·怀特的有句台词所的那样:“我知道他所经历的压力和恐惧,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对他的谎。”
艾伦·钱伯斯理解丹·怀特在家庭和传统文化中受到的教育与压力,在他与妻子的互动、给儿子洗礼、被警局推上去做代言人时,身上都有那种“活成别人希望的样子”的压力,这同样也是钱伯斯正在背负的压力。
站在观众的角度,艾伦·钱伯斯可以轻松出丹·怀特身上的标签,理想主义、传统、责任、恐同(或者深柜?)、天真、软弱、嫉妒、冲动、仇恨……但是,这些标签,是否也在他自己的身上存在着?
电影用不少细节描绘出了六七十年代同性恋者一旦曝光,会面临的种种悲惨遭遇,被歧视、被警察追捕、被殴、被杀害,当看到这些情节,艾伦·钱伯斯感到的不是高兴痛快,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就像是遭遇那一切的是他自己似的。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直接戳穿了他多年以来不愿意承认的,恐同的真相——恐同,恐惧的到底是什么,是真的认为同性恋是罪恶的有污染性的,还是恐惧自己改变不了的性取向被发现后,将遭遇到的那一切悲惨?所以才要疯狂的遮掩和擦除?
当丹·怀特朝哈维·米尔克开枪时,看到这一幕,艾伦·钱伯斯感到一阵巨大的痛苦,他从这两个角色的命运里,看到了自己的绝路。
去年的一段对话突然浮现在艾伦·钱伯斯脑海中,那是出埃及记在北卡罗来纳州举举办千人集会,他正向教众们宣扬着“性取向转换疗法”时,迈克尔·伯西出现了,他和一群同性恋是来反对活动的,当钱伯斯宣讲完教义下台时,伯西还冲了过来大声向他提问。
伯西问他和妻子结婚后,有过多少次夫妻生活。
无法撒谎的钱伯斯回答,他和妻子是双方都认可的无性婚姻,他们每天都会亲吻拥抱,但不会有夫妻生活,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且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很幸福。
伯西质问他,这就是你所宣扬的性取向能够治疗能够改变吗?
在上千教众的注视下,钱伯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解释,他性取向肯定是能够改变的,但改变不意味着必须有性,同性恋的反义词也不是异性恋,他们可以选择皈依宗教,把自己的肉体奉献给上帝,正如同还未偷尝到禁果的亚当和夏娃那样。
当时伯西用穿透性的目光看着他,:“同性恋治疗是骗人的,你不可能真的改变。”
虽然教众们后来将迈克尔·伯西与他的同伙赶了出去,但这句话一直阴魂不散的缠着钱伯斯,他从不敢深究这句话,因为他知道伯西可能是对的,他从未真正克服男人对他的吸引力,他一直对同性有渴望。
生活中是,看电影也是,过去是,现在也是。威廉·布兰德利T恤紧紧绷在身上的镜头,詹姆斯·弗兰科游泳的镜头,都令他心潮澎湃,他知道那种渴望是罪恶的,但他无法移开视线。
艾伦·钱伯斯终于认清了自己,他向上帝祈祷了二十几年,期望上帝能帮他改变性取向,而这注定无法成功。
或许就像迈克尔·伯西的那样,性取向是无法改变的,连上帝也不能。
这份认知,给钱伯斯的感受,犹如将他的心脏赤裸裸的剖开,鲜血淋漓的袒露在阳光底下,非常的痛,然而在痛之后,有难以描述的畅快感,好似溺水者终于得到拯救,好似住在地下室里几年终于看到了阳光。
艾伦·钱伯斯终于面对了真相,他也终将做出选择。
……
在加拿大魁北克蒙特利尔,同样有人因为《米尔克》,正在经历着一场头脑风暴。
“Ouch!”泽维尔·多兰轻呼一声,将食指从嘴巴里抽了出来,借着电影院里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在思考的时候啃指甲是他从就有的毛病,没想到刚刚一个不注意,将指甲咬的太短,差点咬到肉了。
泽维尔·多兰将食指又塞到嘴巴里用唾液止痛,手机屏幕在这时突然闪了一下,他开一看,是妈妈发来的信息,问他去哪里了。
‘在厕所。’他回复道,然后将手机丢进裤兜,不再看了。
泽维尔·多兰现在当然不在厕所,他在《米尔克》的放映厅,上厕所只是他糊弄妈妈的借口,而他从到大已经无数次这么干了——多兰经常被母亲带去电影院看电影,然后他会在中途用上厕所的理由偷跑出去,溜进其他放映厅。
包括今天也是,多兰本来是跟妈妈一起来看《婚礼傲客》的,但他看了一半觉得电影无聊,就溜了出去,找到了一间正在放《米尔克》的放映厅,而这算是他第四遍看这部电影了,之前他独自来过三次。
第四遍观影,一些台词多兰甚至都会背了,尤其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与威廉·布兰德利的台词,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两名演员。
不,或者是此生最爱也差不多,而这份爱以前还差点转化成伤心与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