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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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言碎语的几句, 后面陆知行像是又了什么, 只是话音飘飘渺渺, 像是风很近地吹拂在耳, 可是认真起来了想要捕捉, 却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

    心像春日午后被晾晒的棉被,是极蓬松极绵软的一团, 宛若是云朵轻盈飞行在云里。

    她的心也轻盈。

    不知道怎么跟他的再见。

    不知道怎么挂断的电话。

    不知道挂断了之后,一个人又拿了手机多久。

    抿着唇, 童谣有点高兴。

    人一高兴,难免就有点想笑。

    于是她笑了下。

    然而笑了下, 她的高兴不减反增。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气球, 而他的话像是氢气一样的甜美。

    他一句, 她的心就满了。

    再一句,她就要爆炸了。

    充气太多至于过剩,以至于挂电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要跟着新闻联播里的长征五号运载火箭一起飞上天肩并肩了。

    她忍不住地站起,在卧室里从这头走到那头, 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来来回回。

    忽然沈月明抱着衣服敲门而入, “谣谣,你的衣服都干了……”却瞥见在房间里正走来走去的女儿,沈月明脚步一顿,迷惑,“你在干什么?”

    童谣, “……”

    童谣,“锻炼。”

    沈月明,“……”

    把衣服放下,沈月明有几分无语地道:“要锻炼去健身房去,你爸爸的卡办了三年的。……再不然去体育场跑跑步也行,在家里能锻炼出什么花来。”

    童谣敷衍地应下来。

    沈月明朝她瞥一眼,“听到了没?”

    童谣点头,“听到了。”

    “去不去?”

    “不去。”

    沈月明,“……”

    算了,随她吧。

    不再什么,沈月明转身走出房间。

    为避免引起注意,在沈月明走后,童谣没有再来回走动,只是静坐在了床沿。

    ……还是想笑。

    余光瞥见摆在她枕边的辛苦牛,没有犹豫,童谣一把把它抱在了怀里。

    想起他,他要回来。

    想起他,到做到。

    越是想,她越是觉得心轻飘飘的,又满是冲劲——好像下一秒她就要飞上天,跟长征五号一起肩并肩。

    他……有事没事,他都是要回来看她的。

    都是要回来看她的。

    回来……看她的。

    言犹在耳,是一遍一遍的循环。

    实在高兴,难免得意忘形。她又不想因为过分得意忘形,于是食指一伸,按到了玩偶的嘴巴,声地发号施令,“会话你就少几句。”

    牛玩偶一脸无辜。

    室内灯洒落如昼般的光明,而她抱着玩偶在怀中,脸色是刻意克制过的平静。

    克制再克制,悄悄无声息,唇还是止不住地扬起。

    ……高兴。

    好高兴。

    抱着玩偶,童谣滚进了被子里。

    真是,非常,特别,超级的——高兴。

    ……

    -

    一月里,鹿门一中组织两个实验班的所有学生去鹿门大学参加为期半月的数学封闭训练营。实验班的学生则无一例外都要参加——童谣与方葭霜虽不同班,但都在参训名单中。

    为期半月的培训时间紧凑,先是集训,考试,倒数第二天是结业典礼,典礼上会给优秀学员颁奖。最后一天是教授讲座,也为本次的集训做总结发言。

    起来,本来结业典礼理所应当是在最后一天。只是颁奖的那位院长次日有安排要做教学访问,时间上出了冲撞,于是行程安排上便只能作出相应调整。

    集训匆匆到了尾声,结业典礼前一晚,在集中住宿的酒店里,她随手翻着培训用的教材。暖气得很足,房间干燥而安静——便衬得那一声提示音入耳是格外清晰。

    以为是童春江夫妻或是方葭霜发来的消息,没有太在意,童谣点开了锁屏。

    点进,入目却是陆知行发来的位置消息。

    定位在鹿门的高速入口,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软发散落在肩与耳鬓,她挽了挽唇。

    心却怦然地起跳。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脑内除了这四个字是一片空白,甚至没有回复。童谣迅速地站起身来,不及收拾任何东西,她围好围巾便要径直往外走,却在走廊撞见了集训时的生活老师。

    生活老师便微蹙了眉,“童同学,你要去哪里?”

    童谣,“……”

    集训是全封闭式的,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不允许回家——原则上甚至也不允许带手机等通讯设施,只是因为学生年纪都,难免有的没的要联系父母,于是活动的组织方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对着生活老师,童谣顿了半秒,道:“我出来散步。”

    生活老师,“……”

    生活老师便微微抬起画过的韩式平眉,不怎么相信地道:“……你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吗,童同学?”

    童谣淡定答,“十一点五十。”

    “……”生活老师:“那你觉得这个点出来散步合适吗?”

    童谣点头,“我觉得合适。”

    生活老师,“……”

    然而晚间规定的入寝时间是十点半——很显然,她所作所为并不符合规定。

    鹿大这边也可特事特办:若真有特殊情况,学生要么联系家长,由家长出面向校方请假;要么联系领队老师,由领队老师跟家长确认过后再报学校请假。

    总之是手续繁杂。

    回到房间,童谣一个电话给了童春江。

    童春江正准备睡觉呢,眼一瞥瞅见女儿电话——又是这个时间,不免就几分担忧是什么急事,接起来果然对面就斩钉截铁地道:“爸爸,我要回家。”

    童春江,“?”

    手机开的是外放,在旁的沈月明也听到了声息,便朝丈夫使了个眼色。

    童春江略清了清嗓,“怎么突然要回家了?”他道:“这不就剩两天了吗?”

    何况按他们女儿的性格,别是两天,就是二十天——甚至于童春江怀疑是不是两百天也是一样。

    童谣,“……”

    听童春江这一句问,童谣才反应过来:半夜十二点要回家……似乎的确是要有个正经点的理由。

    童谣张了张唇,“……”

    却是欲言又止。

    总不能她是为了他回来才想要回去。

    ……听起来那意思就像是,他对她而言,甚至比这个数学封闭训练营更重要一样。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她也知道这样不好。

    因为他是她的秘密……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自然不适宜,也不应该被旁人看穿和知悉。

    她一个人的秘密,

    不该有,不应有,也不能有——

    旁人知悉。

    话锋在唇边转过,童谣开口,“爸爸,我想你了。”

    童春江,“……”

    沈月明,“……”

    童春江甚至没忍住了个寒颤,“别吓爸爸,谣谣。”

    童谣,“……”

    一家有一家的相处方式,童家亦不例外。童谣自便是冷淡性格,甚至有时偏刚硬,习惯与人疏离,纵然跟父母在一起,也比之寻常人家的亲子关系要少几分亲密与黏腻。

    却也难怪童春江会是这个反应,毕竟多少年前——可能从学的时候起——自家的女儿便是独来独往不用人管的那个类型。

    这突然的一下,难免就让人没反应过来。

    只是末了,童春江并沈月明还是安慰了几句。道是年底忙碌,若无要紧事,这两天接送她是不行。

    不过,等两天后训练营结束,倒是可以带她去吃大餐。

    童谣没作声。

    童春江仍在那边继续地道:“谣谣,你是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童谣,“随便。”

    握着手机,她抿了抿唇。

    中餐西餐……她都不想。

    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事情。

    她关心的事情……

    陆知行。

    “也行,”那头童春江无知无觉地道:“那我跟你妈妈挑好了,周五等你回家,我们一起过去。”

    “好。”

    “时间不早了,”童春江道:“你们明天不是还有颁奖礼吗?赶紧睡觉。”

    童谣嗯一声,“挂了。”

    外放,沈月明便插了句,“不是想爸爸了吗?不多几句再挂?”

    “不了,”童谣道:“反正过两天就要回家了。”

    沈月明,“……”

    挂断电话,童谣坐在桌旁边。暖色调的灯在身洒落,而她静静垂眸。

    此路不通——她又没有彼路。

    焦虑。

    她深深叹气。

    正在玩手机的同班女生从被子里挣了个脑袋出来,一边抬手了个哈欠,“……大晚上的叹什么气呢,童谣。”

    童谣回眸看她一眼,“做孩子真不容易。”

    “?”对方不解,却又想起了别的什么,面露歆羡地道:“你还,老师都了,明天的优秀学员名额一定有你一个。……也是,谁让你成绩那么好呢。”

    童谣没话。

    其实也不怎么好接。

    对着别人赞美艳羡,坦然接下像得意而不知天高地厚,谦辞再三则如得了便宜还卖乖。

    左右都是一个难字。

    然而她是寡言的性子,沉默着不答——反而把左右的为难都通通避开。

    做了近半年同学,女生大致也知她是什么性格什么个性,见她不答也不以为意,只懒洋洋地再了个哈欠,便又缩回被子里了。

    动了动手指,童谣低眸,给回来的人发了条消息。

    “知行哥,”她一字一字地问:“你这次回来几天?”

    指尖按回车,发出去。

    发出了消息,也如石子被丢进了不知深浅的渊里。

    ——只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丢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回音。

    指腹停顿,眼睛盯在屏幕。

    见那亮光从明晰亮度次第地暗下去——直至彻底地,光熄。

    却有猝然震动,光照大亮。

    “后天下午走。”言简意赅地,他。

    ……后天下午?

    垂着眸,她盯着那句话。

    一句话,五个字,被她目光如钻木取火般地盯着。

    ……可她集训结束,也是后天下午啊。

    唇微抿,童谣把封闭培训营的通知图片转发了过去。

    隔了十来秒,她见他如轻描淡写地回,“时间撞了。”

    “嗯。”

    童谣视线凝在屏幕。

    不偏不倚,他陈述的是问题本身。

    而她……想要他给的是解决办法。

    对方正在输入中……

    是指尖敲在键盘,还是敲在她的心。

    忐忑,忐忑。

    几秒,他其实很快就回复了。

    “那就下次再来见哥哥。”

    平淡的陈述,透着一层的手机薄屏,童谣似都能闻见他不温不火的清淡语气。

    熟悉,而又疏离。

    她的缓慢而又迅速地沉了下去。

    如重物自高空抛落——先是飞也似的速度下坠,自拥挤而稀薄的云层中穿行而过,而后是忽然的拨云见日般的清明低空。那长久的距离只移动在分秒,忽而的,它击上了海平面。

    噗通。

    然后才是下沉。

    缓慢——缓慢地沉入密不透风的深海,沉入那光线与温暖一并被剥夺的未知存在。

    她的心也那般的沉了下去。

    可失望却不能过分地宣之于口。

    静了静,童谣如过电后而恢复了反应,手指动了动,飞速,“那要看我下次有没有时间。”

    “嗯,”陆知行如是地应:“等你有时间的时候再来,不着急。”

    童谣,“……”

    定定地瞧着那行字几秒,她手一甩,手机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继而稳稳又重重地落在了床褥。

    没情商……没情商没情商没情商。

    生气。

    看了那无辜却遭连累的手机一眼,她想起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着急。他。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出这句话的表情。

    眸微垂的,脸色温和平淡的,唇微掀的。

    不温不火的,

    不咸不淡的。

    掀了掀唇,他:不着急。

    ……

    微微地放下手机一些,童谣垂下眼眸。

    他,他不着急。

    可是,她想——

    她着急啊。

    着急着……想见他。

    想见他,想快一点地见到他。

    想比全世界任何一个人都要快地——见到他。

    起身,走到床边,揭开被子,童谣爬上了床。

    左一下,右一下,她把被子卷成一枚蛋卷,直至完全而刚好地包裹住自己的身躯。

    只露出半张脸,眼睛对着天花板。

    指尖微动,触上温凉触感一滞——很显然,是刚刚无辜牵累而被丢上床的手机。

    几分酸酸几分热热,有白雾开始飘了——她禁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才不伤心。

    她一点都不伤心。

    她只是生气而已。

    生气那个低情商的陆知行。

    想起这个名字,她不免就更生气了。

    在心里悄悄画圈圈诅咒:情商这么低,活该没有女朋友。

    ……嗯。

    眼珠转了转,她把脸缩进被子里一些些。

    算了。

    看在他没有女朋友的份上,她就勉强原谅一下他好了。

    -

    次日上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到下午就是颁奖。

    到颁奖的时刻,由鹿大数学学院的副院长来主持,报到名单的便上台去拿优秀学员的证书——统共也就十张。

    报名单,被副院长点到名字一一地上台,继而是合影留念。

    童谣坐在礼堂台下,而台上光芒交错闪耀,音响传递放大了数十倍的人语震耳欲聋——她却无心在听。

    只是被动地任那声音轰隆落在耳膜里。

    “占梦……连汐……童谣。”

    童谣眉目未动。

    却是身边的女孩搡了搡她的胳膊,声附在她耳畔,“童谣,快上去,喊到你名字了。”

    然后便是领奖,合影,又下台,陆陆续续的发言与讲话。

    副院长道:“……下面,我就这一次的培训,跟大家分享我的四个感受,也就是四句话。”

    然后他了两个时。

    童谣身侧的女孩偷偷凑过头耳语,“他这四句话也得太长了。”

    童谣也认同。

    冗长的四句话结束后,走出礼堂,天已经黑了。拂面而来是阴冷而掺杂雨丝的风,铅灰的云密布着,如在下一刻就能压上人脸的窒闷。

    在里面坐得久了,到了晚餐时间又冷又饿,人群难免是争先抢后地涌出。而出口仅有一处,此时又仅开了一扇门——一时便堵在了那里。

    只隐隐约约的,童谣瞧见前面有人在叫自己,“……谣谣!”

    是方葭霜的声音。

    她抬眸,果然就见方葭霜在前方位置朝她招手,一边指了指外面,隔着涌动的人潮大声,“看外面!”

    童谣依言往外面看了一眼: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此外什么都没有。

    再看方葭霜,对方似乎是极力往一个方向指,亦似乎还想再些什么——转眼却被人群挤出了礼堂。

    童谣,“……”

    方葭霜是又发现了什么可不可的了吗。

    一般除非发现了这个,否则她是不会这么激动的。

    跑快危险,慢走无聊。低着头,童谣随着人流慢慢地走。

    果然就听前排的女生交流起来。

    “喂喂……那是谁啊?”

    “我也看到了,看样子不像是老师……可能是大学的学生?”

    “那他在这里干嘛?”

    “可能……等人?”

    “咦,”主动问话的女生便八卦起来:“难道他女朋友是我们同年级的同学?”

    “……不能吧。我看他比我们怎么都要大五六岁了。”

    “大五六岁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大十五六岁,也不是大五六十岁。”先前的女生颇不以为意地道:“关键还是长得好看啊!”

    “……”

    童谣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没抬头。

    什么可不可,好不好看的,她一点都不关心。

    本来到昨晚之前,她还有别的事情关心。

    ——现在她一样关心的事情都没有了。

    前方零碎的几句落入耳膜,童谣亦不经心地在往前走。

    只是走着走着,一道高大身影便在身前忽而地垂落,笔直的挺拔的。又因她垂首默默,映在眼帘的便唯有男人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西裤,包裹两条修长的腿在其中。

    而皮鞋铮亮,在她眼底明晃。

    只如碰到障碍物般,下意识地,童谣往左避了避。

    然而他也向左避。

    她便又往反方向的地方走。

    可是好巧不巧的,对方也同样是。

    童谣便不自觉地抬头,“你……”

    你到底是要往左,还是要往右。

    一句话只出来了一个字,而那未尽的疑问与标点卷在味蕾舌尖而未出言,经过了喉管,终又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胃。

    逆着光,那直立她跟前的男人只徐徐地勾唇。

    那话落入了胃,新的字眼却尚未被酝酿出,只在那满腔满心内骨碌碌地发酵冒泡,不知酿出是醋水的酸,还是酒酿的甜。

    再过半年,她与他相对,是一时的失言。

    是长久未曾相见,

    却也像——上一次见面就是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