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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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下午的飞机, 童谣从鹿门折返番阳。

    第一次跟女儿分开两个多月再相见, 童春江夫妻送人到机场。看着人登机, 沈月明徒然便生出一种怅然来。

    现今是异地求学, 因而在故乡只有冬夏, 没有春秋。如果谣谣以后毕业了,工作也不留在鹿门市……到了那时候, 这里怕是只有节日,再没有平时了。

    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纸短情长, 有些情绪不易言。

    其实寸草心,是很难报得三春晖的。

    即便事业有成的强人如沈月明, 至此刻望着渐行渐远的那一道背影, 也不由得微热了双眼。

    觉察她在此刻的脆弱, 童春江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着嗓音道:“好了老婆……谣谣不还是要回来的吗?”

    沈月明嗯了一声,依偎进他怀抱,只是心里还是沉甸难受。

    忽然,童春江微感困扰, “……那谣谣以后嫁人你要怎么办。”

    沈月明,“……”

    迅速抬头, 沈月明瞪了丈夫一眼,“不会话就别话。”

    童春江,“……”

    -

    回学校,周一上午四节连堂的专业课结束,辅导员到了班上来, 道是系主任找童谣。

    系主任也是上一代的知识分子,中年女性。虽然担任的是行政职务,但系主任也分担有一定的教学任务,只是主要教的是大三大四,课也多以拓展类为主,比如国家概况、语言学、文学史一类。

    办公在行政楼,教学在教学楼。因为此时是才下课,所以童谣去的不是办公室,而是在教室旁边的大休息室。

    到休息室的时候,系主任已经在皮质的长沙发上坐着了。

    休息室是偌大一间,不设隔断,沙发环座一圈呈半椭圆形,中央茶几摆放有微型的绿植。此时窗开而风通,正好赶上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室内光线清晰明亮。

    除却系主任,室内还有一个年轻女孩落座着。长发是奶茶色的微卷,瓜子脸下巴尖尖,妆容亦精致,连内眼线都画得平整和齐全。

    都在一个院系读书,且语种实行课堂管理制,一个系大一到大四加在一起往往都不到百人。

    童谣见过她。

    那是本系大三的一个学姐,孙佳丽。

    见童谣来,系主任先也不指明缘由,只是婉婉地笑着,眼神示意她过来,“来,坐。”

    等童谣坐定,系主任才介绍了叫她过来的原因。

    起因是番阳十一月底,国博中心会举办一次国际展会。

    番阳作为一线城市,本身就是各类展会的高频举办地点,只是这一次又要格外不同些——因为本次展会是头一遭举办,且目光聚焦在5G科技和新能源,正是番阳如今着重发展的首位产业。正因如此,对于番阳市而言,这也是一次意义重要的展会。

    展会上有西语国家的外资企业参展,同样有双方的合资企业来——相关语种的志愿者急需。

    “所以,”系主任笑着道:“学校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参与这一次的志愿工作,协助本市商务部门和对外投资贸易部门。大家勠力同心,一起办好这次的展会,把番阳的名片再响一些。”

    言及此,系主任不再什么,只抬手拿了拿沙发一侧的茶水轻抿着。

    阳光过窗入室,一室明净。

    孙佳丽偏首,亦对着童谣温和地挑唇,“按道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我们大三的学生去做。不过林主任学妹你平时的表现特别优异,让我们也带上你一个。”她无任何攻击意味地笑了笑,曼声地道:“……这次志愿工作算在重大社会实践活动里。”

    话点到即止,孙佳丽言下之意却已经非常清晰。

    算在重大社会实践活动……意味着评奖评优都加分。

    只是话术有技巧,她的话目的性导向性太强,反而听起来有些诡异。

    童谣没有拒绝。

    撇开孙佳丽的加分因素,也撇开系主任口中那些高帽,她同样也觉得,这是一次接触和锻炼的机会。

    学以致用总非坏事。

    如是算是圆满结束,系主任先行离开。童谣与孙佳丽在其后,孙佳丽细致地带上休息室的门,跟童谣一起走下楼梯,一边问:“学妹,你中午在哪个食堂吃?不然我们一起?”

    童谣应下来。

    孙佳丽挽了挽头发,长裙在脚踝,整个人显得妆容精细,一丝不苟。

    漂亮是漂亮的。只是少了些学生气,浸染得多一些社会气息。

    见她不太话,孙佳丽主动地挑起了话茬,道:“学妹,林主任真的挺赏识你的。像这种大型活动,其实我们系大二大三也就绩点前三名去了……机会很难得的。”

    孙佳丽这话倒是不假。

    除开大四的那些人要考研保研出国或者准备春招,没有时间分心去做这件事情外,番大抽出去做志愿工作的都是大二大三的学生。大一新生入学不久,不要做性质接近于半个同声传译的临场志愿者——很多人连基本的语法和词汇都没有掌握全。

    因而确实,一整个班上也只有童谣一个人被点到去了。

    孙佳丽一路走,一路便有条不紊地着。她话咬字是江南人风味,很温柔,然而字里行间又是严谨的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

    到一楼,孙佳丽正着话。而手机在背包里忽然震动——童谣拿出手机,低了眉目去看,簪花楷的三个字在跳动。

    心跟着动了一下,微妙地。偏头对孙佳丽示意了下,她接下电话,“知行哥。”

    他的声音响在手机听筒里,也如贴在她耳廓,轻而有声的,“开机了?”

    似笑非笑。

    如一管的鸿羽笔直刷过心湖,泛起一片涟漪,在春后的日光里反射着粼粼的光泽。

    童谣,“……嗯。”

    “我来找你了。”他。

    他来找她?

    但她现在才下教学楼……他在什么位置?

    握着手机,童谣问:“你什么时候过来?”

    话的同时,她无意地抬眸。

    便见男人颀长身形立定在玻璃门的出口,初秋午后日光淡薄,如画笔般绘出他挺拔线条,却又有浅色调的色彩在晕染,让那周身增添几分模糊温润。

    一手落在裤兜,一手则握在手机。

    她瞧着他,而陆知行亦侧过身躯,视线投落,不偏不倚。看着她,薄唇勾起些微。

    那低低徐徐的声音便隔绝了两层的屏幕,传递至她的耳廓里,两个字,一字一顿,入耳有声,

    “现在。”

    “……”

    那一道轻而沉的男声入耳,而童谣握着手机的手徐徐地下落。

    循着童谣的视线,孙佳丽亦地惊了声,“欸……这不是陆知行吗?”她一边,一边四处张望了下,见四下是无人,便微微奇怪地道:“他这是在等谁?”

    莫名的滋味上涌,童谣侧首看向孙佳丽,“学姐,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啊,”听童谣这么一,反倒是孙佳丽奇怪起来了,她瞧了瞧童谣,莫名道:“他在番阳很出名的,今年年初C轮融资都融了一亿美元……我们学校商学院的教授天天拿他当创业模范宣讲。”

    言及此,孙佳丽像是想起了什么,望向童谣,“学妹,我记得你就是鹿门市的吧?你不知道陆知行吗?他当年那个专利应该很轰动啊,燕京电视台不是都做了专访吗?”

    童谣,“……”

    何止是知道。

    孙佳丽一时也无心再与她什么,只是一径地朝陆知行所在的方向步地跑过去,一边了个招呼,“陆总,您好。”

    陆知行淡瞟了她一眼,不温不火地嗯了一声。

    孙佳丽笑着问:“您怎么来我们学校的?是有事情吗?”

    他没发话,余光只朝那侧站定的女孩瞥着,眉宇无声蹙起。

    而站在童谣的角度,因为他站在顺光处,侧影都被正午的光晕得些微模糊。线条分明的下颌骨浸溺在明朗充足的光线里,神情也是漫漶不清的。

    像衣上放久了的水渍,很淡,若凑近了仔细去瞧,也根本就看不分明。

    而孙佳丽却站在背光的地方。

    面对着他,也面对着童谣的方向。

    也因而,那张精致脸孔上一颦一笑皆是生动,清晰地映入在童谣的双目之中。

    他和学姐在些什么,学姐这么开心。

    事业有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脾气,因而男人对她不予理睬,孙佳丽面上却不见愠色,只维持着笑意道:“我叫孙佳丽,今年大三……”

    她一径地,而对方却只是微敛着俊逸的眉目,也不知是听进去或是没听进去,只是声线平淡地断她的话,“有事吗?”

    那寡淡而无起伏的声音入耳,孙佳丽无缘由便丛生出些微的慌乱,然而重整表情,她又如常地下去:“是这样的,我们市不是马上要在国博中心办新业态的展会了吗?我是这次展会的志愿者……我记得,贵公司也在参展公司的名单里。”

    陆知行瞟了眼她,唇一掀,“所以?”

    “……所以,”孙佳丽扬起莞尔的笑意:“是不是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现场沟通起来也方便。”

    没有看孙佳丽,陆知行淡淡应声,“可以。”

    有喜悦的亮色闪动在妆容精致而又年轻的一张脸上,然而下一秒,未及那颜色收敛,孙佳丽却听他道:“官网官博,公众号都有联系方式,搜一下就能找到。”

    孙佳丽,“……”

    还要再些什么,然而他已经转了身,眼风扫过童谣的脸。

    “谣谣,”他唇掀动,撂下简短而有声的字节:“过来。”

    童谣抿了抿唇,没有听他的话。

    她过去干什么。

    看着他和学姐相谈甚欢吗。

    明明他之前还喜欢她。

    喜欢她的话,不知道自己过来吗。

    ……

    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如春三月的藤蔓般在一线的春风里生长蔓延与缠绕。无声无息,盘踞上了一片的心。

    孙佳丽瞧见这一侧的动静,纤秀的眉一皱,轻微困惑且失言。

    瞥了瞥站定在原地纹丝不动的人,陆知行唇线扬起,没有犹豫与停顿地,包裹在笔挺裤装里的两条长腿迈开,径直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到她面前,堪堪立定。

    彼此的身高差令他轻易地居高临下,他俯下身时,柑橘混合着柠檬的信息素也一并洒落在了她的脸。

    觑视着她,陆知行眼尾挑起轻轻弧度,“谣谣不来哥哥这边,那——”

    顿了顿,他:“哥哥就只好来谣谣这里了?”

    尾声是上扬的,微微。

    心头泛起的滋味并未完全消退,童谣平静地直视着他近在眼前的一张脸,“我没让你过来。”

    “嗯,”他如无意般地应声:“你没让我过来,是我自己想过来。”

    “……”他不是刚刚还跟人相谈甚欢吗。

    然而孙佳丽已经迅疾地反应过来,也随之抬脚走到童谣身边,一边半是好奇地问:“你们是熟人吗?”她眼光接连在并肩在一起的二人身上逡巡了一圈,试探:“学妹,你刚刚不是还不认识陆总吗?”

    陆知行眸微沉了沉。

    童谣,“……”

    她刚刚根本没有话。

    “她可能是不认识我。”如无形地断她的话,陆知行视线逡巡在女孩明净的一张脸上,吐息悠然,“不过,这不妨碍我追求她。”

    童谣,“……”

    孙佳丽,“……”

    孙佳丽不是没有眼色的人。

    倒不如……她是太有眼色,太会看人下菜碟,太会玩高下尊卑的那一套。

    无可否认,话行事不分场合不分对象确实令人讨厌,天真并非鲁莽的理由,年龄也不能为莽撞开脱。

    但过犹不及,有些事情做得过了,也就做得假了。

    让人只想与之交面,或可与之交谈——

    但,绝对不想与之交心。

    这一句话出,孙佳丽也没有再呆着不走的理由。

    人一走,而上午的课早在十几分钟前便结束了。教学楼的学生像山洪流泻般的涌向食堂,几栋连通的建筑皆是空荡,回廊有长风在徒然地穿行。

    楼外花园,阳光洒落在不知名的灌木植物上,台阶有大橘懒洋洋晒着太阳,眯着猫瞳瞧着前厅相对站定的男女,长长地喵了一声。

    除此之外便是安静无人。

    仰起脸,童谣上抬着眸,“知行哥。”对上他的视线,她认真地解释:“我刚才没有不认识你。”

    长身立定在大厅光洁地面,陆知行声息清淡地应:“没关系。”

    “嗯。”

    他偏首瞧她眼,半笑不笑:“反正谣谣认不认识哥哥,哥哥都只喜欢你。”

    “……”

    默然几秒,童谣抬头,“请问哪里可以买到您的著作。”

    陆知行,“……?”

    只是,面上可以掩饰甚至若无其事,那几个字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喜欢……

    只喜欢你。

    仿佛人手在火灾的烟雾中摁上了警报器,触下按钮的push键后,是尖锐的预警。

    是心动的……

    红色预警。

    然而他却不复上一次的步步紧逼,甚至像是恢复了在前天回鹿门之前的姿态与站位,只是瞟向她,开腔清淡,“一起吃饭?”

    没有反对,如理所当然。

    地点是远离学校的一间粤式私房菜馆,滋味偏甜而淡。

    上菜,她与他对桌而坐,气氛微微沉闷。

    一道道菜的上来,从饭前甜汤到饭后甜点,无一不是齐全。

    餐厅像是刻意安排过的僻静,几无人语,童谣以为他还会再些什么——然而贯穿了吃饭的全过程,他居然不发一言。

    他对着面前一盅的甜汤,她便对着他。

    心情复杂,视线也不觉停顿。

    ……她已经开机了,可他怎么反倒不话了。

    按方葭霜的话来就是:之前嘴不是还叭叭叭的很能吗。

    如觉察到那无形却焦灼的视线,陆知行抬首望向对面——而她并无防备,猝然就在目光间撞了个满怀。

    手上动作停顿,他唇微掀,“谣谣。”

    那男声偏轻且沉,像一柄的羽毛笔直刷过心尖。

    颤动。

    她嗯了一声,低眉避开,又装作若无其事。

    他要开始了吗……他要怎么呢。

    还有,她要接受的话,怎么接受会显得比较自然,比较的不唐突。

    胡思乱想。

    下一时,却是一盅的甜汤被手推到了她的眼前。

    他低眸,清淡道:“喝吧。”

    童谣,“……?”

    抬起眼睛,四目交错,而陆知行瞧了眼那盏汤,又瞧了眼她,吐息悠然反问:“你刚刚不是在看汤?”

    童谣,“……”

    她没有任何异议地接过汤盅,完全肯定地道:“我刚刚就是在看汤。”

    “嗯,”陆知行不温不火地应声:“那喝吧。”

    “……”将那一盅的木瓜炖血蛤舀了碗出来,童谣抬起手,毫无必要地举着刀叉刺穿一整块的木瓜。

    陆知行,“……”

    眼尾挑了挑,不算清明的光线里,目光聚焦在对座低着头的人身上,男人眸底聚集着笑意,不分明。

    就这样到一顿饭结束,除了吃,他多的一句话都没有。

    而后回校,从路上到接近目的地,童谣侧脸偏转向窗外,陆知行余光时而扫过,低声叫她,“谣谣。”

    她没搭理他。

    他道:“哥哥有事情跟你。”

    “有事就事,不要问在不在。”

    “……”

    交谈的同时到了地方,她解了安全带要走人,他在她身后声线轻轻沉沉地开腔,“我要的是上次的事情。”

    那停在把手的手一停,原本偏转的身体坐直也坐正。

    只是偏首去瞧:她容色仍是冷淡的。

    深色车窗隔绝开光明与晦暗的两边,悬停在半明半暗的这一边界里面,光如胶质体般凝定在女孩柔软的下颌骨,而她肤质被光散射成一片的通透。

    明净美丽。

    喉结在颈间上下滚动了一圈,陆知行凝睇着她的侧脸,黑眸沉静。两秒,他:“谣谣,有些话,前天哥哥已经跟你得很清楚了。”

    像是八百字的作文只提笔写了一句,她还等着他下去,可他却就这么停了。

    童谣,“……”

    所以呢,然后呢,结果呢。

    ……别停。

    她不缺这点流量。

    心跳跃跃欲试,童谣看他一眼,有意追问,“清楚了……什么。”

    眼尾有轻笑如桃花瓣般地展开,他微俯首,视线洒落,而声息如贴在耳畔,“喜欢你。”

    “在追你。”

    “还有,”

    四目相视,直视着她上抬的眼睛,他低徐而缓慢地咬字:

    “想要你。”

    “……”

    脸红是这道单选题的唯一正解。

    她老老实实地坐正,眼睑低垂着,等他接着下去。

    挺拔的身躯坐直,肩线是宽阔平直的侧影,陆知行继续道:“还有些话——本来上次应该跟你,但是你关机了。”

    童谣,“……”

    “哥哥是喜欢你的,谣谣,”半明朗的光线里,男人敛着眉眼,俊逸安静:“但是,再怎么喜欢你,你都是自由的。”

    “是自由的,所以有接受我的自由,也有拒绝我的自由。”

    她闻言微怔,不自觉地转身。

    自然撞入一双黑眸,深深。

    视线相对着,他:“在哥哥这里,谣谣可以拒绝一切你不喜欢的,一切你不想接受的人和事。”

    顿了顿,他掷地有声地:

    “包括我。”

    一时失言,而午后光风穿行在高大乔木间,蓝天云层高而阔,投落树影是婆娑。

    忽而强光洒落,有光影在狭窄空间细碎斑驳。

    除却风过树的簌簌声音,便只余下安静。

    像有些吃力,她眨了眨眼睛。

    却忽然地,他唇边扬起浅淡的笑,而后抬手,掌心自然地落定在她的头顶。

    揉了揉,耳畔响起的嗓音微温而笃定:“我想让你感受到的是喜欢,不是负担。”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哥哥只是想……你能站在原地,等着我,”望着她,陆知行视线漆黑,唇微启,一字一句:

    “走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