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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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铅云密布的天空下大地还没有凉透, 零零星星的细雪化成一个个湿点 ,不久院子变成潮潮的深色,屋顶却披上一层朦胧的白。

    天字六号里望月围着火盆,拿着长长的火钳拨弄里边的栗子,屋里弥漫着热乎乎浓浓的甜香味儿。

    春花坐在床边看完周清贞的回信,终于舒了一口气脸上轻松起来, 望月见了戏谑的勾起嘴角,把栗子拨出来端到桌上。

    春花收拾好信,捡起一个滚烫的栗子掂着指甲拨开,金黄的栗子冒着白气儿,放进嘴里软糯香甜。

    “你娘每次送的东西都好吃。”望月嘴里哈着热气烫的形象全无,却依然乐此不疲的接着剥。

    “我娘比较挑剔, 一般的不容易看上眼……”春花见望月喜欢吃, 把自己剥好的给她“还是我给你剥,要不然你那葱白玉手就毁了。”

    原本白生生的指尖,烫的发红还沾染黑灰, 立刻成了落架凤凰。

    望月把自己的手前后翻看“看来我就是姐命。”罢真的就等春花剥给她。

    春花剥的很快, 不一会剥了一碟推到望月那边, 望月早就洗好手又是玉雕一般,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春花靠在桌上支着下巴看望月:“阿贞也喜欢吃热栗子……”

    可惜栗子味道太浓,那时候五少爷的痴傻慢慢显露出来, 他们两心翼翼的做人做事, 就怕撞到钱氏手上。为了这一口春花领着周清贞, 到后边的树林里走很远, 点一堆野火给他烤了吃。

    那时候寒冷寂静的树林里只有他们姐弟两,两人一起拾柴火一起点野火,吃的满手满嘴黑,嘻嘻哈哈笑闹。

    “姐姐,等我将来出息了,给你买很多漂亮首饰。”孩明明一张花脸,却得信誓旦旦。清脆的声音还在耳边,春花脸上露出怀念温暖的笑容。

    看见春花那副少女怀春的样子,望月戏谑:“你怎么知道你家少爷要出问题,也许人家这会儿正美滋滋消受美人恩,顺带捎上你这死心眼儿的傻瓜消遣。”

    春花知道因为订婚的事,望月对周清贞颇有微词,所以诚恳解释:“阿贞从就特别通透,而且喜欢把事情都放在心里……”讲到这里春花又露出怀念的微笑。

    又发春!望月忍无可忍的对天翻个白眼儿,自己捡栗子吃。

    “阿贞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时候因为我护了他一次他想报答我,就特意做出一幅冷淡样子他不喜欢吃糕点,把每天的糕点剩下来给我……”

    甜蜜青涩的回忆,让春花脸颊微红。

    “直到第二年我把绿豆糕送给刘嬷嬷,她奇怪的问‘三少爷最喜欢这个,你怎么都给我送来了?’我才知道阿贞喜欢吃糕点,尤其是绵软的。”

    望月听着春花的回忆,不知道为什么眉间笼罩上淡淡的哀婉,是她从没有流露的神态。

    “望月姐姐怎么了”春花关心的问。

    “哦,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们如今成了这般样子,他到底算怎么办?”望月回过神,胡乱应付一句。

    怎么办?春花当然知道周清贞的算,这世上除了她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可惜事成之前不能露出口风。

    “怎么办是他该操心的,我只管等着就好。”话到这里有些尴尬,春花随意转了话头“望月姐姐似乎很了解罗家?”

    罗家?过往的记忆纷沓而来,望月捡了一颗温热的栗子放进嘴里,却尝不出香甜味。有些事压在心里太久太久,像是压在箱底隔年的陈棉衣沉重难闻,也许是时候晾一晾让自己轻松些。

    “我自记事起就在南郡群芳院,有人我是先前花魁的女儿,花魁被人赎买丢下我,有人我是龟奴出去时意外捡的,也有人我是鸨儿买回来养老的。”

    望月看向春花调笑:“你不是最看不起妓、女,我从就是。”

    春花看碟子里栗子剩的不多,去火盆那里提来铜吊子,热乎乎给望月倒了一杯茶:“以前身不由己,望月姐姐出去后找个好人嫁了吧。”

    她凭什么看不起望月,天字六号种种不同都是沾了望月的光,这次能送信给周清贞,也是望月帮的忙。

    跟望月相处两年多,春花很清楚望月极少出去,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罩着她,但绝不是望月的心上人,这一次为自己望月出去了一趟,不知付出什么代价。

    春花鼻子一酸低头掩饰,这份恩情她会牢牢记在心里,希望终有一天能报答。

    “哈哈哈,你那是什么表情,给我记住,就算妓、女也分三六九等。我三岁开始识字学谱,五岁拔筋练骨,因为聪慧且容貌无双,从就是按着书寓培养……”

    “书寓?”

    “外行了吧”望月轻轻嗤笑“书寓是行院的脸面,吃穿用度、礼仪诗书全是比照世家女子教养……”

    行院女子分书寓、长三、幺二、野鸡。书寓是招牌卖艺不卖身,不仅要年轻貌美,还要气质高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长三卖艺也卖身,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头牌花魁只负责贵宾,一般长三卖身只针对一位贵人,相当于有钱人养在行院的妾,行院赚钱大部分都靠长三。

    幺二则是一般人印象里的烟花女子,最惨的是野鸡倚门卖笑招揽生意。

    春花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望月如果愿意,可以比世家女子更有修养仪态,她平日的样子不过是长三那一级。

    不对,春花回过神不可思议的:“望月姐姐老取笑我和红牌一样,那意思我是长三?”

    望月捂着嘴哈哈哈:“难道不是?你就是周老爷养在女牢的相好,没错啊。每月五两银子你还倒贴衣裳……没见过比你更便宜的红牌,哈哈哈~~~”

    “望月姐姐!”取笑的语调让春花又气又羞,索性扑上去挠她痒痒。

    望月被扑到床上笑的直哎呦:“好妹妹我错了哈哈哈,你饶了我吧,哎哟天哪喘不上气了。”

    清脆欢乐的笑声穿破阴沉的冬日,回旋在女牢里,一墙之隔的郑牢头举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嘴角下意识牵起一丝笑,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望月姐姐怎么进了女牢?”闹腾完两个姑娘挨着坐在一起话。

    “十四岁那年南郡八大行院斗春会,我一支七盘舞夺得头筹,成为南郡四大名妓之一,正式坐镇群芳院。”

    往昔岁月浮华掠影一一从眼前闪过。

    “书寓作为一个行院的脸面,我并不需要经常出来,只三五日露个脸就行,一直到十七岁那年……”

    书寓不同其他,一般不会卖身,否则行院会被同行耻笑,但重要的堂会还是要接。那一年罗兴德为了一笔茶叶生意,花重金请齐南郡四大美人,宴请湖阳茶商陆万元。

    望月一曲《关山月》让陆万元惊为天人,从那以后只要遇到望月的档期,必然包下,最后甚至不惜花费三千黄金替她赎身。

    “我天,三千两金子就是三万银。”土包子春花捏捏望月的胳膊“能买下近四千亩良田,望月姐姐你真值钱。”

    “别算计我胳膊能换多少地”望月对天翻个白眼儿,抽回自己的胳膊“那还是因为陆万元跟南郡知州关系好,我年龄也开始变大,否则再有三千他也赎不出来。”

    可惜少女终归爱做梦,那时候望月看中了路边一个卖字画的穷书生,两个人眉目传情交换手帕。望月被赎出来后卷了金银伺机逃跑,想和那书生逍遥山河。

    谁知道那书生他不是个玩意儿,夜里趁望月熟睡把金银一收拾跑了……望月也被陆万元抓住。

    陆万元爱望月萧音,又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不十分计较望月又委身别人的事儿,可望月却不肯再回头,于是以偷盗他人财物罪被送进樊县女牢。

    “那个陆万元人还不错,给望月姐姐换成自由身。”

    “生意人,他也不吃亏。”望月淡淡的。

    “那姐姐出去后……”春花想了想望月行事猜测“要去找那书生报仇?”

    “难不成我像菩萨?”望月冷哼一声,不想再这个话头,起身去水盆洗手。

    时间差不多该后晌饭,春花把桌子上的栗子皮,碟子,还有剩下的栗子一一收拾起来,又想到一样。

    “望月姐姐这么值钱,为什么郑牢头从来没从姐姐身上多搜刮些。”

    何止望月,春花习惯把这里当黑店,但这会儿想想女牢虽然变态,只要按着规矩来,却从来不多事。

    望月擦干净手随意回到:“人不能看表面,在郑牢头之前,女牢每年冬天都有因为冻饿而死的女囚,自从他来之后,五年没有一个女囚冻死饿死。”

    “他还是个好人?”春花不可置信的问,她不是新人,虽然没见过,但是听过新来的女囚被鞭折辱时发出的惨声。

    “好人”望月轻嗤“怎么可能是好人,好人在这里待不下去。”

    就算郑牢头想做好人,也得问问其他牢子狱卒能不能同意。他凭着他姐夫是樊县典史坐上牢头之位,可王六大哥也是礼房办事,不狠没有手段,他早就被挤下去了。

    望月不想跟春花太多这些,反正凭着周清贞举人身份,这女牢里也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到春花面前找茬。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做事还有点原则罢了。”

    雪越下越大,当天地都在一片冰雪中时,天丰三十年过去,三十一年来了,正月二十八望月出狱。

    春花依依不舍的送走相伴两年多的朋友,一个人守在天字六号,开始计算周清贞下场的日子,春闱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