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众人便启程回天墉城。

    威武长老与戒律长老得知百里屠苏平安无事, 也都松了口气, 只是天墉城防护之力长久空缺实在不妥, 再者沿海赈灾之事都已料理妥当，剩下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也不必再留下去了。

    带队的两位长老与陵越商议了一番, 最后决定留下几名主事弟子处理后续事宜，他们二人则带着其他弟子则先行回山。

    陵越却不放心屠苏, 想了想还是决定同他们一道走。

    百里屠苏本就因煞气之故无法御剑，如今伤势又未痊愈，自然不能再动用真气, 只能选择坐马车。

    好在蓬莱之事已经解决，如今也没有什么要事, 大家也并不着急, 一路上都尽量放慢了行程, 顺道欣赏沿途风景。

    马车内是特意加工过的，铺了锦垫缎褥, 十分宽敞舒适，容纳七八人都绰绰有余，只是除了百里屠苏, 只有俞青、风晴雪、襄铃、红玉四人坐在车上, 方兰生生性好动, 死活不肯坐马车, 定要跟着陵越、尹千觞两人在车外骑马随行。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 冰雪消融，古道两边枯树纷纷吐出新芽，散发着勃勃生机。

    百里屠苏倚靠在窗边，看着道路两边的绿意，似乎看到了百花初绽，蜂蝶飞舞的明媚春光。

    赴蓬莱前他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已经做好了散魂的准备，没想到因为俞青的插手，事情竟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听着车外方兰生叽叽咕咕的话声，以及陵越无奈的叹气声，百里屠苏苍白的脸上渐渐扬起一抹笑意，不过这抹笑意很快便慢慢消失。

    这样的日子真好，只是不知，他还有多少时日……

    风晴雪见状有些担心，“苏苏，你伤还没好，坐了这半天了，不如再躺下歇一会儿罢？”

    马车内有一张供人歇息的软榻，不甚大，勉强够一人躺着。

    百里屠苏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无妨，晴雪不必如此心，我的伤势已无大碍了。”

    风晴雪知道他的执拗性子，没有再劝，便倒了杯热水给百里屠苏，“那你喝口水，润润喉。”

    百里屠苏并不渴，但也知道晴雪的心思，她一直担心他的身体，总想为他做点什么。

    见晴雪专注的看着他，百里屠苏微微一笑接过茶杯乖乖喝了大半，才将茶盏还给她。

    他本就生的俊美，只是向来都冷着个脸，此时浅浅一笑更是令窗外的春光都逊色了几分。

    风晴雪与他含笑的目光对上，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襄铃趴着另一边窗户同方兰生话，并没有留意这些。

    俞青将这对儿女的情状都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一笑，随即不再关注，继续低头擦拭手中长剑。

    红玉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青色长剑，目光复杂，忍不住道：“恕我多嘴问一句，不知妹妹这把宝剑从何得来？”

    这个疑问已经在她心里萦绕了许久。

    这剑是那人珍爱之物，他素来爱剑成痴，但对这把剑看的尤其重，数百年间四处收集铸剑材料不，更耗费无数心力将断剑重铸，之后便一直放置在书房的架子上，从来不许人胡乱碰触，当年年幼的陵越公子还曾讨要此剑，都被他拒绝。

    他知道这把剑于他有特殊的意义，没想到如今竟这般容易就给了俞青。

    那日在蓬莱看到俞青手中的剑，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一出声，襄铃与百里屠苏三人也看了过来。

    俞青微微一怔，见百里屠苏眼中也满是好奇 ，想了想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答道：“这剑原是我昔年栖身之所，后来在一次天灾中碎裂，幸而被紫英所得，多年来一直费心修复，才恢复如初。此次重逢后紫英便将它还给了我。”

    红玉如遭大锤，“你……你……也是剑灵？！”

    百里屠苏与风晴雪闻言也是一惊，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又不约而同看向俞青。

    俞青摇头道：“我并非如红玉一般的剑灵，不过是当初魂魄受损，机缘巧合之下才被这青泓剑吸摄了去，才在剑内待了许久，后来得了机缘才得以脱离。”

    百里屠苏恍然，怪不得时候时常见师尊对着这把剑出神，原来如此，俞青就是师尊挂念多年的那位故友。

    红玉早已怔立当场，心底多年来的疑惑终于解开。

    原来如此……

    她永远记得他们初见时的情景，他用那样专注的眼神看着她，目光却像穿过她，落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另一个遥远又模糊的影子。

    她当时虽觉疑惑，却并未多想，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觉……

    见红玉神色恍惚，风晴雪不禁有些担心，“红玉姐，你还好吗？”

    俞青微微蹙眉看着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一番话哪里不对，竟让对方露出如此神色，“可是有哪里不妥？”

    红玉神色复杂的看着俞青，看到对方眼底纯粹的疑问，想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神情变幻不定。

    良久，长叹了口气，面色似有释然，“没什么，不过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我糊涂了。”

    俞青提起他的时候眼中并没有爱意，是她魔障了，这人与他是同一类人，修道多年，随性豁达，早已看透世情，无意红尘。

    反倒是她，虽然修行千年，却始终窥不破，险些堕入情障，与那世俗凡妇一般，心生嫉恨，患得患失。

    退一万步，即便没有俞青，难道他就会接受她的心了？不，永远都不会。

    她不应该奢求太多，她是他的剑灵，千年万载，她都会永远陪伴在他左右，这，就已经足够了。

    …………

    一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月底回到了天墉城。

    涵素真人与紫胤真人早已候在大殿。

    百里屠苏苍白着脸跪下，“弃徒百里屠苏拜见师尊，拜见掌门。”

    紫胤真人微微一顿，看着徒弟苍白如雪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虚扶，温声道：“起来罢。”

    涵素真人忙命人将他扶起，“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

    百里屠苏行了一礼，“多谢掌教真人。”

    涵素真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事情缘由我已尽知，先前之事非你之过，此次你不畏生死，拼死与那欧阳少恭一战，实在让我等叹服。

    如此胸襟气魄，正是吾辈之楷模，我天墉城能有你这般弟子，实乃大幸。”

    百里屠苏闻言摇头道：“掌教真人过誉，弟子不敢当，此事本就因弟子而起，自然该一力承当。

    何况最后能全身而退，全靠俞前辈与大家的帮助。”

    罢将这次大战的经过大略了。

    他言辞简洁，众人却听得心情激荡，直到最后才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

    涵素真人轻舒了口气，郑重向俞青表达了谢意，“先前妖兽攻山便多亏了道友援手，此次蓬莱之事又蒙道友大力相助，道友此番恩义，我天墉城上下皆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俞青微微一笑，“掌教真人不必如此，除魔卫道、兼济天下乃是我等修道之人份内之事。

    何况我与贵派执剑长老是故交，屠苏亦是我的晚辈，这都是我应做之事。”

    紫胤真人闻言抬眸看向俞青，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轻轻颔首，无声的表达谢意。

    俞青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着轻轻摇头。

    涵素真人与众位长老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看向百里屠苏，道：“百里屠苏，我已与诸位长老商议，将你重新收入天墉城门墙，你意下如何？”

    百里屠苏猛然抬起头，便见师尊含笑看着他。

    殿内其他几位长老与弟子们看着他的眼神也都是满满的善意，再无当初的憎恶。

    陵越与芙蕖站在众弟子前，神色极为欣喜。

    百里屠苏心头一颤，这是他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场景，如今真的实现了，却有一种虚幻之感。

    风晴雪与襄铃等人一直在旁边静观，见他半天不吭声，心下都十分着急，方兰生焦急万分，不停念叨：“快答应啊木头脸，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百里屠苏，却见他神色变幻不定，良久，向紫胤真人磕了个头，“多谢师尊与掌教真人厚爱，只是恕弟子不能答应。”

    众人闻言吃了一惊，弟子们面面相觑，方兰生等人更是急的跺脚，“他是不是傻了，盼望了这么久的事竟然推了？！”

    涵素真人也没想到他会拒绝，“这是为何？”

    紫胤真人却并不如何意外，问道：“可是介怀你身中煞气？”

    百里屠苏闻言一颤，抿了抿唇，垂眸道：“弟子煞气一日不除，永远都是祸患，日后终有一日会被吞噬心智，又如何能冒险留在天墉城。”

    众人这才恍然 ，看着少年苍白的脸庞，一时心下都有些酸涩。

    涵素真人叹息一声，温声道：“这你不必担心，我们都清楚你的情况，不论日后如何，你都无需介怀，只要你在一日，便一日是我天墉弟子。”

    百里屠苏微微一颤，慢慢抬起头，对上了涵素真人温和的目光。

    忍不住看向师尊，紫胤真人微微颔首。

    百里屠苏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渴望，重重磕了个头，“弟子百里屠苏，拜见师尊，拜谢掌教真人。”

    俞青看向紫胤真人，两人目光相对，都忍不住微微一笑。

    众弟子们也都为他高兴，“太好了，屠苏师兄终于回来了！”

    知道百里屠苏有伤在身，众人也没有多加扰，庆贺一番便都纷纷离开了。

    百里屠苏随师尊回到临天阁。

    紫胤真人早得了陵越的千里传书，了解了事情的始末缘由，回到剑阁，便示意他坐下，伸手给他诊脉。

    百里屠苏依言露出手腕。

    良久，紫胤真人收回手，神色颇为凝重，“怎会如此严重，我先前便有此忧虑，没想到此次与欧阳少恭一战到底是触动了封印。”

    俞青叹了口气道：“屠苏的魂魄本就经历过血涂之阵，如今封印松动，不能再像常人般与身体融合，先前才会出现嗜睡的症状，如今全靠玉髓丹压制。”

    紫胤真人微微皱眉，摇头道：“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并非长久之计。”

    听得已成仙身的紫胤真人也这般，风晴雪变得煞白，咬了咬唇，忽而转头看向俞青，“俞青姐姐，你之前的那个办法可行吗？”

    紫胤真人闻言微微蹙眉，抬眸看向俞青，“什么办法？”

    俞青将先前的计划了，最后道：“这两样东西都罕见，即便是花费数十年也不一定能寻得，然而屠苏如今的状况至多可以再支撑个三四年。”

    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三四年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紫胤真人凝神思索，忽道：“养魂石。”

    “什么？”俞青惊讶抬头。

    紫胤真人道：“数百年前，我曾前往各处搜寻铸剑材料，无意间得到一块养魂石，相传远古时有铸剑师以铸魂石作为铸剑原料，以此吸纳魂魄，生成剑灵。

    此物不同于铸魂石，并无邪煞之力，但养魂之效却犹有过之，或可一用。”

    罢便命古钧将养魂石取来。

    俞青接过一看，这石头不过女子拳头大，色泽青绿，周身散发着温和的灵气，让人觉得十分舒适。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怎么样？能用吗？”

    俞青观察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对上众人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笑道：“如无意外当可用。”

    众人闻言都大喜过望，百里屠苏也心中微微一松。

    风晴雪眼中闪过一丝喜意，随即又凝重起来，“可是那千年灵藕又该去何处寻？”

    紫胤真人昔年出身皇族，学贯古今，不仅精于铸剑之术，于杂学一道亦颇有研究，数百年来游历天下，阅历之丰远非常人所及，略一思索，便道：“灵物多生于洞天福地，藏经阁中古籍孤本颇多，可去查阅一番。”

    众人当即移步藏经阁。

    一路上见到他们的弟子俱都十分惊愕，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行礼。

    紫胤真人任天墉城执剑长老三百多年，但除了偶尔授课以外，极少露面。

    他修为超绝，为人公正端肃，众弟子们无不敬仰钦慕，他们至今还记得妖兽攻山时那道卓然倾世的蓝白色身影。

    被那迫人心魂的威严所震慑，时至今日，晚辈弟子中已少有人敢直视这位长老天颜，然但凡看到的人却无一不被那仙姿玉骨的天人之貌所折服。

    男弟子还稍好些，几个女弟子早已激动的面色通红，手忙脚乱的整理衣衫发饰，紧张的下拜行礼，“拜见执剑长老！”

    俞青看的有趣，紫胤真人却习以为常，他在天墉数百年，弟子们这般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他少为外物所动，并不以为意，微微颔首示意，“不必多礼。”

    直到那道蓝白色的身影远去，众弟子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众人来到藏经阁，翻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据一孤本记载，一千三百年前蜀山一位弟子曾误入一处秘境，那秘境生长着许多珍贵的灵草灵植，其中有一灵湖，湖中生便长着一株千年白莲。

    那位弟子带着许多灵药回山，第二次再去时，却发现处秘境早已不知所踪了。

    只是那位弟子早已陨落，如今又时隔千年，更是毫无线索。

    众人空欢喜了一场。

    紫胤真人沉吟片刻，道：“那位蜀山弟子虽已去世，但这般大事，按理蜀山应有相关记载。

    我与蜀山清微长老有些交情，稍后我便修书一封，请他帮忙查访，另外再请几位故友相助，他们皆是见多识广之人，或许有些线索。”

    罢当即提笔修书，命陵越送去蜀山与太华山等处。

    尹千觞见状便道：“晚辈回去幽都也会认真查访，有了消息便即刻送来。”

    方兰生也忙道：“我家商铺多，也可以让人帮忙听消息。”

    最后连襄铃也表示要去一趟青丘之国，请她的族人也帮忙寻找灵藕。

    百里屠苏心中淌过阵阵暖流，起身感激的对众人施了一礼，“多谢诸位。”

    众人急忙避开，方兰生皱眉道：“我们都是生死之交了，怎么还这样客气，别扭死了！”

    百里屠苏闻言一怔，随即笑了，“兰生得对，是我糊涂了。”

    看着这一幕，紫胤真人轻轻颔首，清冷的眼中渐渐泛起笑意。

    因忙着寻药，众人也无暇多留，当日便匆匆离开了。

    过了几日，百里屠苏忽向紫胤真人想下山历练，“弟子入门多年，从未接过门中任务，其他的师兄弟们时常下山除妖，锄强扶弱，如今诸事皆了，弟子身为天墉城弟子，也想下山历练一番。”

    即便时日无多，他也不想在昆仑山上苟且偷生，若是最终无法改变结局，他宁愿用剩下的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紫胤真人沉吟许久，终是同意了，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既有此意，便随机缘去罢。”

    陵越极为不舍，却也知道自家师弟性子执拗，一旦决定的事便再无更改，也只得同意了。

    俞青倒不奇怪屠苏的决定，并没有多劝，“去山下多走走也好，不日我也将离开。”

    百里屠苏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一路相伴左右，助我度过无数难关，承此盛情，无以为报，唯望此行顺遂，来日……再报大恩。”

    俞青微微一笑，“来日自有相见之日，一路保重。”

    次日一早，百里屠苏便拜别师门，下山历练。

    芙蕖与陵越相送至山门。

    芙蕖十分不舍，道：“师父想把掌门之位传给大师兄，三年以后将要举行仪式，三年，那时候屠苏师兄总该回来了？你一定会在的，对不对？”

    百里屠苏一顿，避开芙蕖期待的目光，看向陵越，“恭喜师兄。”

    陵越淡淡一笑：“何喜之有？”

    百里屠苏默然不语。

    陵越凝神看着他：“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

    师尊与我言明，不会继续居于执剑长老之位。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

    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百里屠苏抿唇：“师兄……”

    芙蕖咬唇道：“屠苏师兄一定要记得回来，大家都在等着你，芙蕖、芙蕖也会想你……”

    百里屠苏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郑重点头：“好。此去一别，师兄与芙蕖都要保重。”

    陵越点了点头。

    芙蕖含泪微笑，“师兄你也多保重。”

    百里屠苏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天墉城山脚下，一个蓝色劲装的纤细身影已等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