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姐姐
可是没有这样的如果,也很好。
不知何时,头顶纷扬飘落的雪停了。深夜的天空黯不见光,但只要怀里的人还陪在身边,那就都没关系。
男人垂下眼,看着这个为他哭泣、在拥挤街头与他紧紧相拥的女孩,心脏忽然就变得柔软又酸涩。
只有他自己知道,几分钟前的寂静沉默中,他经历了怎样一场无声而汹涌的海啸。
从无边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习惯了黑暗暴戾,骤然看见一颗明亮的星,第一反应并不是避开它——
骨子里的独占和侵略只会急急催促秦鹤,让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也要将那颗星星拽落凡间,紧紧攥在掌心,绝不放她自由。
——怕了吗?
还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其实是在问: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别离开,一秒钟也不行。
而宋阮只是站在那儿,不言也不语。
他以为她害怕了。
可还没等他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冷静,卑微地挽留她,女孩却忽然踮起脚,无比用力地将他抱住——
密不透风的拥抱,契合得像是两块遗失许久的玉珏,得以在此刻再次重逢。秦鹤拥住宋阮,这一刻,竟还有空想:如果这个拥抱就是过去那七年换来的一切,那么他毫无怨言,并且甘之如饴。
男人立在原地,黑润的双眸宛如平静的湖泊,细密的睫羽宛如伏趴的蝴蝶。
“阮阮。”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夜风在耳边叹息,“能遇见你,就已经很好了。”
没有早一点遇见,也没关系。
不求更多,只要遇见你,我就已经足够幸运。
宋阮敛睫垂眸,润泽的唇瓣一抿,只觉得鼻头一阵发酸。
她闭目一瞬,想忍住眸底翻滚的热意,可还是有沉甸甸的情绪压在心脏,让她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傻......”
话音未落,像是想起什么,她又轻声改口:“是我傻......”
“是我傻才对。”
宋阮回忆起这段时间以来,幼稚又可笑的自己。
仗着秦鹤的喜欢,用冰冷疏离的态度肆无忌惮地伤害他,可到最后,还是要靠他出手才能解决一切。
没有他的纵容和安排,即便宋阮得知了真相,也无可奈何。权势之下,她除了在仇恨中独自煎熬,什么也做不了。
而这一切都和秦鹤无关,他没有义务去做这些。
他只是因为爱她,才选择承受她不成熟的迁怒。
这么温柔的一个人,能遇见已经是幸运了,她为什么会为这些不相关的人和事,忍心伤害于他?
明明父亲就是因为秦成琚的迁怒而死,明明她最讨厌这样......
宋阮抬起头,眼里仿佛藏了一整片璀璨银河,闪着细碎清亮的泪光,“对不起,阿鹤。”
透明的泪珠簌簌滑落,她哽咽着,在心底对父亲:对不起,爸爸。
我想爱他,就现在,就此刻。
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他。
-
帝都,兴华公馆。
偌大的客厅一片死寂。
秦晟已经被老爷子关在老宅整整半月,兴华公馆在秦鹤的安排下,只留下管家和几个手脚利索的佣人,比往日清冷了许多。
凌两点,别墅后方的花园里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车鸣。
许蔓生站在一片光秃秃的枝桠中间,垂着头,背影纤瘦单薄。
这片垂丝海棠是秦晟早年心血来潮时,仿照着许家花园格局种的。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初次见面,请来了专门的花匠细心照顾,开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不像她,早在多年前的那个清,就已经衰败凋零。
寒风料峭,脸色苍白的女人裹紧毛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抱臂站着,抬起头,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微微下垂,细密的睫羽上翘,这让她看起来格外乖顺。
今晚没有星星,夜色暗稠,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女人站的地方离门口很远,几乎就靠在海棠树边,脚下褐色的泥土松软无比,仔细看去,许蔓生的那个位置颜色好像格外深些。
澄黄色的灯光下,女人原本苍白的脸色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与此同时,她脚下泥土的颜色也越来越深,仿佛翻了墨汁的白纸,正在迅速地往外蔓延扩散。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血液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失重感带来一阵眩晕,女人双脚发软,不得不伸出手,猛地抓住了一旁粗粝结实的树干。
夜风吹过,她瘦白发青的手腕中央,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巨大伤口。
身上的毛毯因为她的动作滑落,凛冽夜风瞬间袭来,许蔓生倏地了个寒颤。
温热的血液慢慢流过冰冷皮肤,滴滴答答汇聚成一条条细流,然后不断溅落,染红了脚下的一片泥土。
许蔓生靠在树干上,低着头,喘不过气似的呼吸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缓慢流逝。
发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跌倒在地,许蔓生急促地咳嗽了几声,颤抖着抬起手,紧紧攥住了脖子上的项链。
她无力地躺在空无一人的花园中央,瞪大眼,看向一片黑沉的夜空。
视野恍惚中,刮在脸上的凛冽夜风好像消失了,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脸上,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海棠香气。
十六岁的少女躲在花园里,潋滟的桃花眼泛着雾蒙蒙的水汽。
许璐从身后走来,轻轻抱住她,无奈哄道:“别生气了,蔓生,姐姐知道错了。”
许蔓生扭过头不理她,心中有股莫名的委屈,闷闷地堵在胸口,难受得她眼眶泛红。
许璐见状,叹出口气,将她拥入怀中,“我向你保证,下次谈恋爱绝对不瞒着你。”
“原谅我吧,好不好?”
姐姐的身上,好像总是有一股海棠的幽香。
许蔓生红着脸,低下头,委委屈屈地:“那你要保证,不管和谁在一起,都要最喜欢我。”
十八岁的女孩一愣,然后噗地笑出了声,瞥见她恼羞成怒的神色,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保证,最喜欢蔓生,永不改变。”
她摸了摸怀里人的头发,见许蔓生那副藏不住开心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玩笑道:“那蔓生也要永远最喜欢我,好不好?”
姐姐啊,姐姐。
四十二岁的许蔓生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攥紧了手里的项链。她慢慢张开嘴,很轻很轻地了声:“好。”
那张漂亮柔弱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宛如开在四月末的昳丽海棠,羞怯又美丽。
我一直喜欢你,最喜欢你。
从未改变。
-
第二天一大早,秦鹤紧急从伦敦赶回国。
飞机落地帝都,清的街道人影稀少,黑色宾利在二环的高架桥上飞速奔驰。
李观点开平板,向一旁的男人低声汇报:“秦总,兴华公馆的那位......已经确认死亡。”
身边的宋阮瞳孔一缩,倏地攥紧了双手。
窗外是帝都深冬的白色雾气,薄阳缓缓自云层升起,染红了一半天空。
男人闭目一瞬,凝声道:“母亲那边呢?”
“夫人一得到消息就赶了过去,亲眼目睹了那位......的现场,情绪有些失控,钟管家已经在安抚了。”
李观垂下眼,“秦老爷子也已经得知,秦晟今早冲进兴华公馆,被夫人叫人晕了送回去。”
“不知是哪家报刊的记者拍到这一幕,一时前发到了微博上,舆论越来越大,越州国际的股价也受到了影响。”
“目前情况暂时就这些。”他停顿了一会儿,“公关部已经在起草澄清稿,半时后就能发布。”
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李观垂下眼,深觉自己应该去买张彩票,不定可以转转运。
“去兴华公馆。”
冰冷的声音响起,男人瞳仁漆黑,矜贵漠然的脸上面无表情,沉声吩咐,“媒体那边封锁消息,秦成琚还在收押期间,也瞒住。”
他握住身边女孩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神情稍缓,“让秦海准备好。”
“我处理完这边,半时后就去见他。”
李观低下头,恭敬应道:“是。”
·
事情发生的突然,等到秦鹤护着宋阮走进兴华公馆,许璐已经哭到站都站不起来了。
秦鹤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狼狈。
身为秦家次媳,她向来都是气质优雅穿着得体的模样,因为自受到的教养和骨子里的骄傲,她很少和人发生争吵,也从不屑于大吼大叫。
此刻的许璐却嘶哑着声音,哽咽地对钟管家吼道:“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你们明明都在这里,为什么没人发现她!”
她一把推开佣人的搀扶,踉跄两步,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泪乱七八糟地流了满脸,“我明明让你们照顾好她......为什么......为什么?!”
鬓发斑白的老人站在原地,任她质问,不出一个字辩解。
现场取证的警员都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一个个低着头,沉默冷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秦鹤眸子漆黑,快步走上前,稳稳地扶住了满面泪痕的女人,仿佛她此刻唯一的支柱。
女人回过头,看清楚是他的一瞬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流下,“阿鹤!”
“蔓生她死了……死了......”
话音未落,一具盖着白布的担架从众人面前缓缓推过,金属车轮滚动在地板上,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许璐晃了晃,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下一秒,她身体一软,猛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