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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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珍坐在李越和的床边,她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半天不出话来。她的胸口急剧起伏,最后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我接受你的过去,我依然保留对你的所有要约。”

    这次惊诧的人换成了李越和,他的表情凝固了瞬间,随即恢复如常,他笑了笑,,“你能这样,我感觉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我时常会觉得年轻人缺些底蕴和气度,而你正巧弥补了他们的浮躁与轻佻,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就算有一些历史,我也愿意尝试,愿意学着忘记。”

    李越和摇了摇头,“可你知道么,就算这段历史不全然是美好,有着这样那样的痛苦和烦闷,失望和心酸,可那已经是我一生当中拥有的最美好的一切了。你可以忘记我的往事,你可以不在乎那些刻骨铭心,可我却不能。我大概,不会再爱别人了。”

    张珍是个倔强的姑娘,从到大争取二字深入骨髓,可面对人间情爱,却再难坚持。她强撑着自己的眼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眼泪掉下来。

    李越和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难为情,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餐巾纸,展开,递到张珍的手里。

    张珍接过那张餐巾纸,蘸了蘸眼角溢出的泪滴。

    “其实我没什么好,你看到的都是表面光鲜而已。我长到四十多岁还不会照顾别人,也不会照顾自己,离了恋人的照料连袜子都只能穿一次性的了。你不要难过,你很好,是我不好。”

    张珍挤出一个笑容,盯着李越和的眼睛,“不,别自己不好,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李越和的思绪飘的远了些,“很多时候,人们都在原生家庭这个概念,你肯定也不陌生。你知道,我是个做技术的,不懂这些,也对这些玄之又玄的社会学概念不屑一顾。可直到这些时日,渐渐从这段感情中抽离出来,再理性回溯,我才明白,大概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伤害和痛苦,直到此刻我都没能释怀吧。”

    张珍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她利用互联网查到过李越和父亲的资料,也偶然间检索到了李建安的花边新闻和不良传闻,只是那段往事已经太久,无论怎样回顾都带着时代的遮蔽,看不真切,读不明白。

    李越和没给张珍将疑惑问出口的时间,便兀自下去,“我少年丧母,独在异国,没有人告诉过我,正常的夫妻关系、亲密关系该是怎样的。直到现在,我都想象不出一个健康的家庭的模样。”

    “我会的,只是竖起全身的尖刺,一遍遍用伤害爱人的方式确定自己是否被爱着。大概,很变态,对么?”

    “所以,跟我在一起,会很累,很痛苦。这对你这样的姑娘,是个灾难。”

    “祸害一个人十几年便已经够了,我得让他看到,我也会慢慢变好,我得对他负责。这辈子啊,我再也不会这样祸害第二个人了。”

    张珍心中有几分动容,她向来不是钻牛角尖的女人,此时得到明确的拒绝便不再纠结,“你爱人会等你么?”

    李越和心中不带有一丝迟疑,“他一定会的。”

    张珍笑了笑,心中很为他们开心,却犹有疑问,“你们相恋这么多年,到底为什么没结婚?”

    李越和向来不避讳自己的爱人是同性,此前未明只觉得没有必要,此时他真心把张珍当做朋友,又觉得自己须得为陈远正明身份,便直截了当的,“你可能存在一些误解······”

    “珍,我的爱人是个男人啊。不过这也不是我吊着人家这么些年的理由,结婚的机会有很多,是我总想些有的没的,又总想找个最合适的时机。”

    张珍的嘴巴再次张成一个o,她不出话来,也不知该作何表示。

    李越和见她这副样子便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等你遇到了真正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就会明白,只要是对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贫是富,都无所谓的。”

    张珍撇了撇嘴,嘟囔着,“我都30岁了,还有机会找到这样的人么?”

    李越和笑了,拍拍她的肩膀气,“当然有了。你看,哥哥都40了,也才刚刚明白很多爱情里的道理啊。”

    送走张珍后,他心情好极了,所有的执拗、纠结都在这场宽人宽己中平复展开,他放下了那些碍人的包袱和骄傲,露出最真实的模样。

    放下这些包袱后,他整个人都轻松快乐了许多,也终于接地气起来。他开始频繁在人前人后提起自己远在北京的乖巧的儿子,言辞里全身幸福和骄傲,与最平凡的中年人无异;他开始将爱人时时挂在嘴边,好的坏的也要,惹得张珍大骂虐狗还不知收敛,像陷入婚姻枷锁的油腻男人一般模样。他会在每月休班的档口坐着大爷的拖拉机摇摇晃晃的一路颠到县城,为他的家人挑挑拣拣,置办些没什么用处的礼物。

    他不信鬼神,从不将愿望与幸福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宗教,他既不指望命运会慷慨馈赠,也未曾做过需要神佛宽恕的亏心事,一辈子只知争取二字。可当他目睹了布达拉宫前一路跪拜的信徒,却不由震撼动容。

    于佛前,他第一次弯腰合十,心中默念:陈远幸福快乐,陈越健康成长。

    人生前四十年都未曾做过,也不屑去做的事情,这些日子他统统做了个遍,可他竟觉得这一切都还不赖。

    他本就爱惨了陈远,爱极了陈越,本就时时将自己的家庭放在心里,又何苦来遮遮掩掩,故作姿态。

    在藏区最广袤的天地中,他终于明白了无论怎样,爱都不是羞耻这个再简单自然不过的道理,也学会了顺从内心,顺从万物刻在人基因和灵魂中的法则。

    他变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