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元嘉刚退出去, 傅叔和黎公公后脚便走了进来。
俩人来到叶适面前, 同时跪地行礼,黎公公正常的嗓音和傅叔破裂的嗓音混杂在一起:“给陛下请安。”
年近五十的黎公公, 此时此刻,面上的神色欣慰踏实, 就连眼角细微的纹路里,仿佛都夹着丝丝的笑意。
叶适看着黎公公慈善的面容, 唇边漫过笑意。
过去, 黎公公在母后宫里,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洒扫太监,性子软弱又不爱话,常被人欺负, 母后宫里的人, 没事儿总爱开他玩笑取乐,黎公公每每听闻, 也只是笑笑了事。
后来,黎公公为了报母后的恩,竟有那么大的勇气,护着他从宫里安全逃了出来, 又照料了他那么多年。
记得当初被傅叔罚跪的那一夜,第二日黎公公给他膝盖敷药,敷完后自己躲在屋外偷偷抹眼泪, 若不是元嘉后来告诉他, 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
而傅叔, 虽然带着面具,但是眼中的神色,却是心愿了却后的舒爽,却不知为何,叶适隐隐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许担忧。
叶适含了笑意,温言道:“两位公公请起。”
着,手一摊,示意二位坐下话。
两人谢恩后起来,分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坐下的瞬间,黎公公抬手擦了下眼角,放下手后,衣袖上有两点不甚明显的水渍。
叶适看向黎公公,眼里多了份真心的关怀:“去年文宣王的事,让黎公公受苦了。碍于一些缘故,朕不能亲自前去探望,这一年多,黎公公过得可好?”
黎公公忙道:“老奴惶恐,哪儿能让陛下亲自前来探望。陛下放心,老奴一直在乡下躲着,甚好,甚好。”
口上虽这般,但是黎公公听闻叶适关怀,心里的温暖,一层一层的叠满。
叶适闻言,宽慰的点点头,这才看向傅叔,开口道:“傅叔,提前夺位一事,是朕自作主张,但是朕,心里有数。”
皇位已经有惊无险的夺下,傅叔也是在他夺位后,方才发现,叶适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教导和训练的皇子,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长成一个足以凭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担起重任的合格的皇帝,正如他心中一直所期望的那样。
念及此,严肃了多少年的傅叔,在这一刻,操着那嘶哑难听的嗓音,忽地“嘿嘿”笑了一声,宛如寻常人家一个上了年纪的慈父,见到自己儿子终于有了出息一般。
轻笑几声后,傅叔站起身,复又重新行礼,请罪道:“当初老奴生怕有闪失,在明知陛下日后有被钳制风险的情况下,自作主张联络了司徒,还请陛下,恕罪!”
叶适忽而一笑,道:“起来坐吧,无事,到如今,朕不欠司徒什么,他牵制不了朕。当初那种境况下,毕竟是夺位大事,傅公公担忧也是寻常。”
傅叔谢恩后起身,复又坐回了椅子上,叶适又开口问道:“这些年,多谢二位公公的照料,二位殚精竭虑、劳苦功高。现如今,大业已成,朕委实不知该赏你们些什么?不如你们直接告诉朕,想要什么,朕会尽全力满足。”
黎公公闻言笑笑,既然陛下都这般了,不如提一提自己的心愿,于是他道:“老奴一生都系在陛下身上,也不可能会有妻室儿女,到了这个年纪,也没什么想要的。老奴、老奴……”
黎公公到这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叶适坦然一笑,安抚道:“公公但无妨。”
黎公公看了叶适一眼,复又垂下眼去,陛下是自己贴身照顾大的孩子,以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不敢将陛下当做儿女、视如己出,但是心底深处,就是有那么一份牵扯,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让他割舍不下。
他就想日日照顾着、陪着,看着陛下大婚,看着他生儿育女,若是有福气,若能再帮着照顾照顾皇子、公主,他就心满意足了。
念及此,黎公公谦道:“不知陛下身边的公公是否已经有人选,老奴……”
叶适展颜一笑,断道:“没有!朕本想着,让你们好好歇歇,安享晚年。黎公公这般提议,其实也是朕心所愿。那日后,朕的贴身事,还得接着劳烦黎公公。”
黎公公焉有不愿的道理,惊喜的起身跪地行礼:“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叶适忙让他起来看座,然后看向傅叔,问道:“傅公公,你呢?”
傅叔闻言,忽而垂下头去。
陛下夺位前,他费心招揽人马、安排部署,如今陛下已然夺位,自是不需要他了。
这一刻,傅叔忽觉无所适从,大业已成,他毕生唯一的目标已经实现,本以为会万分开心,但是激动过后,心头却只剩下满是漫无目的的空落。
黎公公尚能继续在宫里任职,而他,为了妥善的护住叶适,为了不被人认出,容貌已毁,嗓音已坏,还如何继续呆在宫里任职?身体残缺不全,自是也不可能在朝堂上任职。
也就是,从今往后,他不在被叶适需要,无疑是个等死的废人。
傅叔沉默了半晌,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叶适的话。
只得起身行礼:“老奴惶恐,陛下随便赏些什么都好。”
叶适从傅叔的话语中听出了无奈的悲凉,他不由眉心微蹙,静心想了一会儿,道:“傅公公也留下吧,刚刚夺位,朕需要个信得过的人,来帮朕稳住皇位。”
叶适顺手指了一下满桌子的卷宗和国库账目等物,道:“你看看这些,若没有个妥善的人帮忙,朕怕是到明年也看不完,留下吧,和黎公公一起。”
傅叔听罢,心头只觉万分感动,陛下什么能耐,他怎么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来不难,哪儿需要他帮忙?就是找个借口让他有事做罢了。
感动归感动,但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当初为了能让陛下成为合格的皇帝,他对陛下,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且一直代替他掌握着大权。
而今,陛下已经登基,他再做这些事,就显得不合事宜,且还有居功自傲的嫌疑。他一心只想为先帝报仇,只想扶持陛下登基,并不愿这份纯粹蒙上灰尘,理当功成身退,明哲保身才是。
念及此,傅叔跪地行礼,道:“老奴容貌已毁,又如何能够留在陛下身边。”
叶适的目光,落在傅叔头顶,静静地看着他,傅叔这是要撇清权力,明哲保身,以表明自己这么些年,对权力并无觊觎。
叶适想了半晌,道:“朕赐你宅院、良田、黄金,你留在京城,日后什么时候想进宫,就来。”
傅叔听罢,行礼谢恩,三人又闲聊几句,念在叶适忙了一日,得抓紧休息,傅公公便告辞离去。
黎公公则留在了御乾宫,从这夜开始,担起了皇帝贴身大太监的职责。
第二日一早,早朝后,叶适在尚书房翻看起了历年的国库账目,元嘉趁着这个空档,出宫来到了姜府。
他进门前,看了一眼跪在门口的穆连成,低嗤一声:“蠢货。”
而后也没命人通报,踏步进了姜府,跟自己家一样的做派。
元嘉轻车熟路的来到耀华堂,还没上楼便开始大喊:“姜姐,姜姐,我来替陛下送信。”
姜灼华正在吃早饭,听闻这个声音,身子一哆嗦,忙闻声看去,但见元嘉一阵风一般的飞到了她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姜灼华:“喏,陛下给的。”
姜灼华量一番元嘉的一等御前侍卫服饰,还别,这身衣服叫以往的华丽,让这个少年显得愈发精神。
一等侍卫,这可是正三品,官大着呢,念及此,姜灼华抿唇一笑,起身行礼,趣道:“给侍卫大人请安。”
“别别别!”元嘉吓得连忙摇手制止,哭丧这个脸道:“您可千万别,等登基大典结束,您恐怕就是皇后了,您可千万别把刀往我脖子上架啊。”
话音落,一旁的桂荣不由愣神,这元嘉是什么情况,和柳乐师离开几日,就换了侍卫的衣服来,又是陛下,又是皇后什么的,莫不是出去一趟,在哪儿中了邪回来?
姜灼华笑笑,没再跟元嘉多闲扯,她将手中的信开,但见叶适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只见上面写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若是这般算起来,我与华华,已有十几年未见了,甚是想念。不知华华可有想我?”
姜灼华不由失笑,但心头却隐隐觉得有些负担,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回,是肯定不能回,都不和他在一起了,还回信做什么,平白叫他乱想。
元嘉并未觉察到姜灼华的心思,只道:“姐,你写封回信,我给陛下带回去,他看到肯定会特别开心。”
姜灼华握着信,沉思片刻,而后将信好生收起,看向元嘉道:“陛下很忙吧?若是现在回信,平白分他的心,暂时还是先不要回的好。”
元嘉闻言愣了下,而后便觉姜灼华的有道理,便点头道:“也行。姐果然体恤陛下,您不知道,陛下案上的那卷宗账目,一摞一摞的堆满了,全都有这么高,陛下坐在后头,都瞧不见人,能把他淹了。”
着,元嘉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高度。
姜灼华见此,完全可以想象到叶适有多忙,估计等见面,还得有些时日。
元嘉搓一下鼻尖,舔舔唇,对姜灼华道:“那什么……姐,我现在可以求娶二姐了不?”
姜灼华抿唇失笑,道:“去林染院,自己跟她吧。选个吉日,叫媒人来提亲。”
“哎!”元嘉重重地点一下头,而后行个礼,忙不迭地跑去了林染院。
元嘉来到林染院,但见姜重锦坐在院里,再给姜灼华雕牛郎织女上的鹊桥。
少女安静又专注的神色,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美好。
元嘉见到她,脚步忽而慢了下来,唇边荡漾起一个微笑,眸中神色渐渐溢满温柔的波光,他缓缓朝姜重锦走去。
姜重锦听到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头闻声望去,但见元嘉朝她走来。
元嘉见自己被发现,便快走几步,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十字相扣放在唇边,冲她展颜一笑。
姜重锦脸颊微红,复又低下头去,佯装认真雕木雕,而后似随意般的问道:“消失这么几日,怎么忽然又过来了?”
之前一个月,元嘉都没来林染院,也只有偶尔她去耀华堂时才能见见,这几日干脆是去耀华堂也见不到人,这叫姜重锦心里颇有些不快。
元嘉张开手臂,对姜重锦道:“二姐,看我的衣服。”
姜重锦这才抬眼看去,不由疑道:“咦?这、这是侍卫的衣服吗?”
元嘉抿唇一笑,放下手,道:“我现在,是陛下的一等御前侍卫。”
姜重锦闻言愣了,若不是亲眼看着他将侍卫服侍穿在身上,她一定会当元嘉在撒谎。
元嘉见她愕然的神色,解释道:“其实,我不是下人。永熙帝夺位的事,你应该已经听了。”
姜重锦茫然地点点头,不解道:“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元嘉笑笑,道:“我们公子,你姐姐的男宠,其实也不是男宠,他就是刚刚夺位的永熙帝!”
“哐当”一声儿,姜重锦手里的刻刀掉在了大理石桌面上,她站起身惊呼道:“怎么可能?”
元嘉看着她惊讶的模样,心里头愈发开心,道:“是真的,不信可以去问你姐姐,她一直知道陛下的身份。若是假的,永熙帝夺位的这几日,为何我和陛下都不在府里。”
姜重锦伸手轻拍了几下自己的脸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着,姜重锦不自主的转过身子去,元嘉见状,从椅子上起来,上前一把握住了姜重锦的手腕,紧紧扣在手里。
姜重锦身子不由一怔,脸颊飞上一片霞色。
但听元嘉道:“我择日就叫人来提亲,二姐,你愿意、愿意嫁我吗?”他难得这么正经,完这话,自己也是心跳如雷。
姜重锦的心,高高提起,悬在了嗓子眼,脸也愈发的红,答案已然明了,奈何姜重锦不好意思点头,只得万分羞愤的丢给元嘉三个字:“你好烦。”
口上着烦,面上神色确实万分羞涩开心,罢,她费力挣地脱元嘉的手,转身朝屋里跑去。
元嘉愣了片刻,有些迷糊,忙冲她背影大声喊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择吉日,我就来提亲!”
话间,姜重锦已经跑没影了。
元嘉展颜一笑,随脚将脚下一颗石子踢进院中的花圃里,复又看了姜重锦的阁楼一眼,万分满足的走了。
元嘉回到宫里,叶适埋首在尚书房的桌案后,黎公公已换了大太监服侍,手持拂尘,守在叶适身边。
看着叶适这般辛苦,黎公公那叫一个心疼啊,但心里又清楚这是他身为皇帝该做的,不能劝他休息,只能时不时的给他泡一盏,具有舒解疲劳、明目功效的薄荷菊花茶。
黎公公自照顾叶适,清楚他的脾性喜好,有黎公公在一旁伺候着,叶适也觉得轻松不少。
元嘉进来后,行礼复命:“回禀陛下,给姜姐的书信,已经送到了。”
叶适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忙问:“她可有回信?”
元嘉据实以报:“姜姐您近日忙,她怕您太累,怕写信给您会叫您分心,所以没有写回信。”
叶适眸中闪过一丝失落,而后声儿嘀咕道:“看到她的信,我才能不累啊。”
这一声儿低语,元嘉没有听见,但叶适身边的黎公公听到了。
叶适抬起头,复又看向元嘉,道:“下去吧,没你事儿了。”
元嘉躬身退了出去。
元嘉走后,叶适眼睛虽然落在面前的账目上,但是心神颇有些不宁,好半晌没有翻页。
而这一切,黎公公都瞧在眼里,他从乡下回来后,听过不少次傅叔怒骂姜姐是红颜祸水,是妖女的话。
他虽然没见过姜姐,但是他照顾了陛下这么多年,方才那般的喜色,当真是甚少瞧见,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喜欢姜姐,她是个能让陛下感觉到快乐的人。
黎公公不喜叶适忙碌,亦不喜他整日苦大仇深,无论姜姐是不是红颜祸水,只要能让陛下过得开心些,就是最好的人,他倒是愿意从中悄悄帮些忙。
念及此,黎公公暗暗记下了这桩事。
虽知姜灼华是关心他才没有回信,但是他更喜欢她不怕扰自己,希望在任何她愿意的时候,都可以来找他,跟他话。
叶适过了好半晌,才将注意力移回手里忙碌的事情上,接着翻查了起来。
姜灼华这边儿,到了傍晚时分,康定翁主府上,送来了一张请帖。翁主府的下人将请帖递到姜灼华手里,而后跟她道:“姜姐,明日长公主府上设宴,还请姐勿忘,长公主很惦记您。”
姜灼华看着请帖,神色有些茫然,不解的问道:“不是姥姥府上吗?长公主是怎么回事?”
那厮笑笑道:“这些事情,明日姐还是亲自问长公主吧,的回去复命了。”
罢,那厮便告辞离去。
姜灼华怀着不解,去到了濯风堂。姜灼风和程佩玖,正在屋里吃饭,见姜灼华过来,便给她添了双碗筷,喊她坐下一起吃。
程佩玖招呼道:“我这儿的吃食没有你那边儿讲究,你将就着用些。”
姜灼华抿唇一笑:“都是一家人,嫂子别这么见外的话。”
罢,姜灼华坐下,边和哥哥嫂子一起吃饭,边不解的问道:“哥,姥姥封了长公主,你知道吗?”
姜灼风点点头,同样面露不解:“知道,那□□堂上就听到了。但是奇怪的是,为什么姥姥会晋封?”
“知道不跟我一声儿。”姜灼华随口编排一句,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姥姥做主把叶适给自己买下来,他那边儿的人,应该厌极了她们才是,怎么会给姥姥晋封?
程佩玖见俩人拧眉沉思,不由笑着道:“你们兄妹俩别愁了,明日过去问问不就好了?来,先吃饭。”
俩人点点头,便听话的吃饭。
饭到一半,姜灼华边吃边跟姜灼风道:“对了,这几日元嘉可能会来跟重锦提亲,给重锦的嫁妆,得着手准备起来了。”
姜灼风闻言一愣:“重锦和元嘉?这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过?”
姜灼华斜了姜灼风一眼,编排道:“怎么做的哥哥?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看也该看出来了啊。”
姜灼风无奈地挑挑眉,问道:“元嘉靠谱吗?我瞧着那子毛毛躁躁的。”
姜灼华点点头:“元嘉性子跳脱了些,但是办事倒是从不含糊。和重锦挺合的,这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瞧着元嘉对重锦,是真心的喜欢。”
姜灼风想了片刻,而后应下,对程佩玖道:“好,那到时候就劳烦夫人,和壮壮一起准备一下重锦的嫁妆。我也不大懂这些,咱俩的婚事,还是壮壮操办的。”
程佩玖闻言,笑着了姜灼风几句。
待一切商量妥当,晚饭基本也吃完了,姜灼华便跟哥哥嫂嫂告辞,回了耀华堂。
第二日一早,姜灼华兄妹一行人,一同前往康定长公主府。
来到后院,便见康定长公主早已等在后花园的水榭里,见他们到来,不由抿唇一笑,起身迎上前来。
姜灼华上前携了康定长公主的手,行礼后问道:“怎么回事?姥姥怎就悄么声儿的成了长公主?”
康定长公主笑着引了几人在水榭的软垫上坐下,命婢女们上茶,方才回道:“这事儿来话长。沈言沈大人,曾是我和二爷的故交,多年前,沈言前来我的府上,问我想不想给二爷报仇,我自然是想,便应了下来。”
但听康定长公主接着道:“前年年底,沈言再次来到我的府上,他跟我,有个人回京了。他是先帝幺子,要想给二爷报仇,便是帮此人坐上皇位。中秋那晚,便是我带陛下进的宫。”
听闻到此,姜灼华和姜灼风这才恍然,不定前世,也是姥姥帮叶适进的宫。
康定长公主看向姜灼华,开口问道:“灼华,你知不知道,你府上那位男宠的真实身份?”
姜灼华点点头:“知道,我和哥哥都知道。”
康定长公主闻言失笑,不由摇头笑叹:“陛下果然对你是真心喜欢,连这等事都跟你讲实话。你可知道,我从未见过陛下,那晚他来到府上,看清样貌后,当真唬我一跳。”
程佩玖在一旁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由问道:“我怎么听不大懂?妹妹的那位男宠,真实身份是什么?”
姜灼风伸手握住程佩玖的手,笑着解释道:“壮壮的那位男宠,就是中秋夜夺位的永熙帝。”
程佩玖倒抽一口冷气,惊得捂住了心口,好半晌没回过神来,敢情、敢情她曾经在妹妹的耀华堂,和当今圣上吃了好几顿饭?
见程佩玖惊讶的模样,所有人都不由失笑,程佩玖见他们笑自己,这才不好意思的遮掩道:“难怪,之前就看妹妹那位男宠气度格外出众,原是当今圣上。”
姜灼华低眉笑笑,而后向康定长公主问道:“姥姥,你中秋前喊我们来府上,是不是怕夺位失败,你再也回不来了?”
康定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叹气道:“是啊,我还写了一封与你们兄妹断绝关系的书信,就怕一旦出事,牵连你们,好在陛下夺位有惊无险,都过去了。”
罢,康定长公主对姜灼风道:“上次来府上,拉着你们陪我,都没叫你们去转转。你带着佩玖和重锦,去府里走走吧,宴会还有几个时辰,我和灼华单独聊会儿。”
姜灼风应下,带着程佩玖和姜重锦离开了水榭。
他们走后,康定长公主正欲询问姜灼华和叶适的事,却见一名厮跑进了水榭,而后行礼到:“回禀长公主,沈言沈大人求见。”
康定长公主微一挑眉,对他道:“请进来吧。”
康定长公主只好拍拍姜灼华的手,道:“咱们一会儿再。”
姜灼华点点头,不多时,沈言在厮的指引下走了进来,在水榭中站定。
姜灼华量一番,这位便是刚位及三公的司空沈言?
但见他身材高拔,一席玄色大袖衫合体的穿在他的身上,发上同样玄色的镶红宝石簪冠高高耸起,再兼续着一缕长至喉结的漂亮胡须,整个人显得温文尔雅,儒雅非常。
姜灼华起身行了礼,而后坐回康定长公主身边,但听康定长公主问道:“我记得,我没给沈大人下请帖啊?”
沈言低眉笑笑,道:“知道你府上今日有宴,我便自作主张的过来了。白二爷的仇已经报了,长公主可还记得你我当年的约定?我今日来,不是为旁的,就是来找长公主兑现承诺的。”
什么承诺?
姜灼华不解的看看康定长公主,又看看沈言,心下不由有些担心,姥姥为了给二爷报仇,是答应了沈言什么过分的要求吗?
念及此,姜灼华的心不由揪起。
但见康定长公主低眉一笑,感叹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记得?”
沈言抿唇一笑,笑意温软:“自然记得!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罢,沈言上前一步,看向康定长公主的神色里,颇有些渺远,他劝慰般的道:“湘儿,二爷已经走了……可我还在!”
康定长公主听罢,心不由阵阵抽起,有痛、有追忆、有感动,以及……孤守这么多年,残留在心间的寒意。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关于白二爷的一切,正如暴雨过后的洪水一般,波涛汹涌而来,又像握不住的流沙一般,飞速的从指间零零散散的逝去,再也握不住!
康定长公主垂首沉默许久,再度抬头时,姜灼华明显看到,沉淀在姥姥眼底深处那么多年的孤寂,在这一刻,渐渐褪去。
方才……似乎听姥姥,沈言和他们夫妻,曾是故交?
康定长公主看着沈言,轻描淡写的出一个字:“好。”
沈言闻言,愣了愣,而后轻叹一声,露出了笑容,他默了片刻,对康定长公主和姜灼华道:“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罢,沈言转身出了水榭。
沈言走后,姜灼华忙问道:“沈言帮您报仇的条件,是嫁给他?”
康定长公主闻言失笑,挑眉道:“不算条件吧。他年纪大,跟他相识,其实比和二爷相识还早些,我和二爷成亲后,他夫人没多久就过世了,后来就没有再娶。我当真不知,他是何时对我有情?都这么些年了,竟也没变。”
姜灼华这才松了口气,沈言刚来时的那几句话,委实吓她一跳,她看着康定长公主,唇边勾起一个笑意,颇有些心疼道:“既然他对姥姥这般有情,为何不早些应了?平白叫自己独身一人这么些年。”
康定长公主回头看向姜灼华,反问道:“那陛下对你那般有情,你应了吗?”
姜灼华:“……”
她只好笑笑道:“我知道他对我真心,但是姥姥,他是皇帝,我委实不敢去赌。”
康定长公主在沈言来之前,本来也就是要问姜灼华这件事,听到这般答案后,感慨道:
“所以,人就是这般。兴许有能耐熬得过痛苦,却不见有勇气抓住幸福。过去,我不敢和沈言在一起,一来是忘不掉二爷,二来是怕日后报仇失败,平白连累更多的人。现如今,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这后半辈子,总不能一直自己一个人,我也会寂寞的。”
罢,康定长公主抿唇一笑。
兴许有能耐熬得过痛苦,却不见得有勇气抓住幸福。
姜灼华脑中流转这两句话,她可不就是那个没勇气的人吗?认了,没办法,实在是和叶适在一起变数太多,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更不敢拿他的感情赌自己的未来。
他若是普通人,嫁就嫁了,合不来大不了和离呗,反正和离一事上,她早就轻车熟路了。
可偏生他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帝,一旦合不来,不是和离就和离的,她赔上的那可就是身家性命,是后半生的自由,是哥哥嫂嫂一家人的幸福。
这叫她,怎么拿得出勇气?
康定长公主问道:“看你这态度,是不跟他进宫的意思吗?”
姜灼华点点头,没有否认:“是。我想离开京城,等他大婚,忘了我这么个人以后,我再回来,一旦他哪一日心血来潮,一纸圣旨下来,我就躲不掉了。”
康定长公主复又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姜灼华一笑,大方的点头承认:“喜欢。第一次在您府上见到他,我就喜欢。”
康定长公主蹙眉不解道:“喜欢?那你还舍得走?”
罢,姜灼华哈哈一笑,洒脱道:“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吗?实不相瞒,姥姥,现在与我而言,在不在一起无所谓的。我心里记着他对我的所有好,记着这份爱此时此刻在我心间的感觉,就足够我怀恋一辈子。一旦在一起,我担心的那些变故出现,现在的这些美好就都没有了。”
活到姜灼华这一步,该看开的都看开了,以前她饱受思念的折磨,但是现在的她,很享受这份“折磨”。
一个人,其实心里能有一个一直值得惦记,值得想念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证明曾有一个人对你真心的好过,真心的将你放在心上过。
相比在一起,她更希望这份美好,能一直留在心里,一直、一直……
康定长公主听完她这番话,重新量姜灼华一番,才不解的编排道:“你这丫头,年纪轻轻的,想法怎么这么老成?跟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人似的。”
罢,康定长公主又道:“不过也对,一个真正成熟的人,就该如此。爱而不执,恨而不怨,无论经历多少风雨磨难,初心依旧。”
姜灼华挑眉道:“您这可高抬我了,我没那么高境界。”
闲聊了一阵儿,府里陆续开始来客,等姜灼风他们回来后,一行人一同入了席。
叶适这一日在宫里,一整日的忙碌,又是亥时方停,罢了后,只觉肩颈酸疼,眼睛视物也有些发酸模糊。
案牍劳形,不尽的疲累,好在一想到忙完这些事,等大局安定下来,登基大典过后,就可以娶姜灼华入宫,他就觉得心里有了些安慰,这些繁重的事物,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黎公公给他准备了些宵夜,叶适坐着吃了几口,而后对黎公公道:“御膳房里东西,等一道道从那边送到朕这里,都凉了,也不入味。等日后娶了皇后,就吃皇后厨房里的,即热乎又暖心。”
黎公公闻言,脸上笑眯眯的,陪笑道:“陛下这是有人选了?”
叶适唇角藏了一丝笑意,对黎公公道:“等你见到她,肯定会喜欢她。她是朕见过,最潇洒自在的人,哪儿跟朕似得,从来不得自由。”
黎公公见叶适起他口里那个她时,面上神色都跟着舒展不少,他不管对方是何神圣,只要陛下喜欢,能让他真的开心就好。黎公公欣慰道:“陛下喜欢的人,必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也是最有福气的人。”
叶适看着黎公公展颜一笑,咽下口中食物,道:“其实,朕才是那个有福气的人。”
罢后,叶适笑意愈发舒展,吃过宵夜后,黎公公便服侍他睡下了。
余下几日,叶适依旧万分的忙碌,这日下午,他又抽空去写了一封书信给姜灼华,让元嘉带了过去。
然而元嘉回来后,任然没有带回姜灼华的回信。
还是以借口搪塞,这叫叶适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是朝务繁忙,很快,这份不安,便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朝务淹没。
元嘉也在这几日里,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他和姜重锦的婚期,定在了年前。
亲事定下后,姜灼华着手准备起了姜重锦的嫁妆,以及婚事的琐事,她想趁自己走之前,帮妹妹都安排妥当,只是妹妹成亲,她大抵没法儿参加了。
一忙起来,即便姜灼华不刻意躲着,委实也顾不上叶适,之后他再有信来,便直接以妹妹婚事太忙搪塞。
这个借口,害得元嘉这些时日,没事儿就被叶适骂滚泄愤,委实苦啊。
太常卿跟着也将登基大典的吉日算了出来,呈给了叶适。
登基大典定在一个月后,九月十九,到时候,需要封禅、大赦天下、颁布登基诏书、接传国玉玺、祭告宗庙社稷以及万民。
除此之外,叶适还想借登基大典,减免一些地方的赋税,颁布一些惠民的新法令政策。毕竟翻看历年账目和卷宗的时候,他发现很多不合理和严苛之处,想以此改进,在登基大殿上颁布,既能惠民,又能换取民心。
登基大典前这一个月,叶适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就睡个把时辰,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
在一封封书信写去姜府,得不到回应后,叶适委实也坐不住了。
终于,在登基大殿前的这一夜,叶适偷了个闲,带着元嘉,偷偷出了宫,想来姜府看看姜灼华,顺便给她看看自己写好的封后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