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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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的时候, 垚江朦朦胧胧地下起了雨。

    秋雨声寒, 细软的雨丝落在人身上, 不一会儿就渗进人的骨头, 冷冰冰的。

    卖早点的老郑不由把手伸到炉前, 借着刚升起的热气暖暖身子。

    “包子哟,新鲜的包子哟——”才把手烤暖, 远处隐隐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老郑扯开了喉咙, “热乎的豆浆米粥笼包哟——”

    “兄弟, 这么淋雨可不行啊。”吆喝了几句, 尽管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没有光顾的意思, 老郑还是皱起来眉提醒道, “雨也有凉气, 别仗着你年轻就瞎折腾,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有罪受咯!”

    男人看了他一眼, 偏了偏头, 没话。

    “怎么脾气这么怪......”没得到回应的老郑撇撇嘴。

    大清早跑出来淋雨,有车不开非要走路, 神经病啊。

    好像能听到他的腹诽, 本来已经走到前面去的男人折返回来:“一杯豆浆,加糖。”

    “好嘞!”老郑麻利地装好杯, 顺势搭腔,“这么早就去市里上班了?”

    男人沉默。

    “是啊。”过了好一会儿,他把钞票往老郑的方向推了推, “上班。”

    “哎哎哎兄弟!”忙着看火的老郑一回头,男人已经走得很远,“你给钱给多了!”

    但男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脚步一转,便隐没在巷中。

    “这雨是不是要下大。”头顶上一个惊雷炸开,老郑收回探询的视线,“真是冻死人。”

    裴渊睁开眼时,一旁的闹钟刚好响起。

    他伸手,按掉响个不停的闹钟,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一切都很平静。

    他似有若无地松了口气。

    家里没别人,还不到佣人上班的点儿。安静的空间内,却隐隐能听到外面密密的雨声。

    裴渊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到书房,才发现昨天自己忘记关书房的窗。

    庭中长势旺盛的榕树伸了一簇枝杈进来,顶住了半掩不掩的窗。雨水不断地随风而入,书桌上的大部分文件都已经被水浸湿。

    裴渊皱了皱眉。

    他合上窗户,把文件摊开,细细地用纸巾吸水。

    大约是吹了一夜冷风的缘故,纸张格外冰凉,刺骨的寒意沿着指尖往上渗,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

    吸了一半,裴渊有些烦躁地甩开了手。

    “等会过来。”他拿出手机,给蒋诚发了条简短的消息。

    提示发送成功后,很快,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他盯着手机,眉头慢慢皱紧。

    风拍着窗户,榕树的枝叶啪啪地撞在玻璃上,仿佛急不可耐地想闯进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手机收好。

    接着,他有条不紊地洗漱穿衣。选好合适的领带和皮鞋,配上灰色的大衣,拿出用的最顺手的雨伞。

    最后,他重新回到书房。

    地板上的暗格是他自己装的,这种事情,他不放心任何一个人。

    他蹲下身,轻轻地拉开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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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久川最后是被肖元秋坐醒的。

    “叔叔我不是故意的!”见他睁眼,胖子吓得马上从他身上滚下来,“是......是......”

    “阿久叔叔,我爸爸去哪儿了?”裴久川还在用力的睁眼,念念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去上班了吗?”

    上班?还没睡太醒的少爷朦朦胧胧:“今天周几啊?”

    话刚出口,他一个激灵:“你什么?”

    “我爸爸不在这儿。”早起来转了一大圈,一楼一个大人也没有,念念以为他们还在休息。谁知道等到中午还没动静。

    拽着胖子上来一看,房间里只有阿久叔叔一个人。

    裴久川捂着头:“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胖子把肉乎乎的手臂伸到他眼前,儿童手表上的数字清晰可见,“中午十二点半。”

    裴久川一下清醒了。

    他回身,发现身旁那侧整整齐齐,根本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他抓着被角,破碎的记忆里只剩下上司给他递牛奶的画面。

    “该死!”裴久川跳起来,几步蹿到窗户前,撩开窗帘往下一看,自己的车也不见了。

    “手机!念念把手机给我!”恐慌感极其直接地从背后窜起,他声音都变了调。

    刚从念念手里拿过手机,屏幕就亮了。

    “喂?裴啊。”电话过来的却是童鸽,“你......”

    “他不见了!”顾忌着身边还有两个家伙,裴久川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徐处他......”

    “你冷静。”鸽子断他的话,“我知道了,你现在到市局来,有个嫌疑人需要你协助一下。”

    “什么?”裴久川根本不能理解她的话,“徐处把我的车开走,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我已经知道了,我让曲七去接你,有什么事回局里再好吗?”

    童鸽深吸了一口气,手攥得紧紧的。

    直到早上她来筛查时,才明白为什么上司昨天会有那么奇怪的举动。

    她盯着屏幕上的男人,再听着耳边裴久川的声音,只觉得一团乱麻。

    “他什么时候过来?”吕骄阳推开会议室的门,“蒋诚很不配合。”

    “半个时吧。”童鸽放下手机,“吕处......”

    “现在去查他们俩的车,找到人去哪儿了。”吕骄阳抬手,压下她的话,“剩下的事你别管。”

    他的表情冷峻,几乎要嗖嗖地往外冒寒气。

    “不是。”被曲七摁在车上,裴久川还是满心莫名其妙,“你们不着急找徐处?叫我去局里做什么?”

    “裴啊......”曲七心里暗暗叫苦,“早上我们联系徐处的时候就发现找不着人了,鸽子那边正在追踪他开的车,你不要急嘛......”

    “我怎么可能不急!”听到曲七的话,少爷的怒火噌地就上了头,“倒是你们一点都不着急!又不是不知道有人要害他!这个时候跑出去能有什么好事儿!”

    曲七没话。

    过了好一会儿,把车开到主干道上,他才开口:“那什么......裴,我比你大几岁,心里也一直把你当弟弟看......”

    “这个办了这么多案子......”曲七咳嗽两声,“各种情况我都见过,什么儿子杀老子啊,夫妻对砍啊,妈妈虐待孩子啊,这种你平时想象不到不合常理的事儿实际上每天都在发生......”

    裴久川又茫然又窝火:“你跟我这个做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曲七挠挠头,心里已经把吕骄阳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就是想,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提前做个心理准备没什么坏处......”

    这下,裴久川听出不对了:“你什么意思?”

    “徐处出事了吗?”他心下咯噔一声。

    “没有没有。”曲七了把方向盘,“至少现在应该没有......”

    “那你到底在什么?”对方的语焉不详让少爷愈发不安,语气也冲了不少,“别兜兜转转行不行!”

    我也不想兜兜转转啊!曲七叫苦不迭。

    他深吸了一口气,思考了一下现在的局势,决定还是不再隐瞒下去。

    “找到陈池鱼的生父了。”他稍稍把车速放缓。

    “谁?”裴久川一个激灵。

    但曲七却没继续往下。

    “是谁?”见他不话,裴久川皱眉。

    “你认识的人......”曲七循序渐进,同时从后视镜里看了少爷一眼。

    还是个很年轻,不知世事的孩子啊......他想。

    虽然裴久川不傻,但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了徐宵身上,完全不能理解曲七的话。

    感受到背后灼热的视线,曲七实在没办法把那句话出来。

    “你自己看吧。”趁着红灯的当口,他捞出手机,头也不回地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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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还在下。

    徐宵穿过疯长的草丛,雨水毫不留情地拍在脸上,又沿着下颌慢慢往下流,最后淌进胸前时却依旧冷冰冰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衣服吸饱了雨水,很是沉重。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额前,让他看上去分外狼狈。

    “怎么不撑把伞呢?”

    背后传来男人低沉的笑意:“容易感冒。”

    一方黑色的伞撑在了他的头上,把雨水隔开,却隔不开密密的雨声。

    裴渊站得很近,几乎凑到他身前。

    徐宵往前略微走了一步。

    “裴渊。”男人冲他伸出手。

    那是双明显养尊处优的手,白皙细腻,泛着莹润的光泽。

    “你和念念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徐宵回身,没理会裴渊伸出的手,而是量了一下对方的脸,“倒是挺像阿久。”

    尽管那张照片的年代久远,但裴渊似乎并没有怎么变。岁月在这个男人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只在他的眼角眉梢添了些成熟的风采。

    “阿久......”裴渊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你相信命吗?”过了一会儿,他不笑了。

    徐宵瞥了他一眼。

    “我的两个儿子都在你身边,一个亲亲热热地叫你爸爸,另一个被你拐上了床。”裴渊一哂,“每当我想起这两件事,就觉得不可思议。总会想你是不是上天专门用来克我的。”

    “如果真有这种法,我倒觉得你挺克我们缉毒队。”徐宵冷笑。

    野草肆无忌惮地生长,覆盖了坍塌的废墟。偶尔有点点艳色从草丛间露头,很快就被雨丝落在地。

    “你有证据吗?”裴渊幽幽地呛声,“徐处长,不该的话可别。”

    “你放心,我身上没带录音笔。”徐宵知道裴渊的顾虑,“我既然把你一个人约出来,就不会考虑那种手段。”

    裴渊笑了笑:“那徐处长先吧,我听着。”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二人只不过在闲谈。

    “没有什么可的。”徐宵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出裴渊撑在他头上的那把伞。

    雨水流进眼里,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就像你的一样,我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揣测。”

    “揣测也行啊。”裴渊攥着伞柄,“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真相,悠悠众口里的真相?”

    徐宵深吸了一口气。

    他见过很多种类型的犯人,裴渊这样气定神闲的也有不少。但此刻,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把地点选在了这里。

    “祁承的反水从一开始就是你们安排的吧。”最后,他还是顺着裴渊的话往下。

    “当年风声紧,不可能全身而退。你们最初应该就没想着能保下所有人,与其等着被我们捉到线头一锅端,不如自己主动送上来,用最的损失保全最大的利益。”

    裴渊只是笑。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我们也相信了祁承,最后只要把你们留在那里的替死鬼收拾干净就行。”徐宵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可你没想到,祁承送到我们这里的根本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你的亲生儿子。”

    提到念念,裴渊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是啊......”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只有裴久川一个儿子呢。”

    徐宵皱了皱眉。

    “他的妈妈瞒着我,所谓的爸爸也瞒着我。”裴渊抬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徐宵,“作为亲生父亲,我是那个最后知道孩子被送走的人,你不觉得可笑吗?”

    “如果你指的是抛弃陈芊母女的话,那我觉得是挺可笑。”徐宵懒得搭理他的话,“陈池鱼长这么大,你去看过她一次?”

    少女一人独居在老城区里,倘若裴渊有心,哪怕不去见她只给生活费,也远远不会是这种场面。

    “我没有抛弃她们,是她们抛弃了我!”听到徐宵这么,裴渊的眸色沉了下来,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怒气,“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徐宵盯着他。

    察觉到徐宵的视线,裴渊顿了顿,不一会儿,又恢复了方才温和的表情。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芊芊。”他一字一句。

    “你的爱就是连个最起码的名分都不给,让她们住在犯罪率高的老城区?”徐宵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名分?”闻言,裴渊笑了,“裴久川知道你这么着急替他的后妈话吗?”

    “我不爱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也不爱我,家族联姻没什么意思。”他伸手,掸掸被风吹到肩上的雨水,“但现实就是现实,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必要拘泥于无用的条条框框。”

    徐宵挑眉:“那你当初认识陈芊时,也是这么跟她的?”

    “恐怕你压根就没提自己的家庭,直到她怀孕,你把她带回垚江,才坦白了事实,对不对?”

    雨下得更急,徐宵不得不抬高声音。

    “所以她才选择离开你。你顾忌着她的身子,不敢用强,只能由着她去。”

    “我爱她。”滔天的雨水中,裴渊再次强调了一遍,“她的想法我都会尊重,我不想伤害她。”

    “池鱼那丫头跟她妈妈脾气太像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不肯要我的钱,也不愿意搬出去。大概......”

    他低头,苦涩地笑笑:“她很恨我吧。”

    “裴先生,不用在我面前表演得这么可怜。”徐宵冷声道,“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你心里应当有数。”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裴渊把伞扔在一边,任由雨水落在身上,“我的爱人死了,我的儿子女儿都不认我。”

    “权力和钱......”他呵呵一笑,“有什么用?”

    “再......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怎么开心。”裴渊往前走了两步,直视着徐宵,“我费了那么大力气,你不还是好好的站在这儿?”

    徐宵看着裴渊,那双眼睛和裴久川一模一样,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杀了我?”他别开眼,轻声道,“无论是当年在医院,还是这些年办案的时候,你都有机会杀掉我,把念念抢回去,不是吗?”

    男人没有话,嘴唇紧紧地抿着。

    “或者不杀我,直接从祁家带走他。给上个几万块钱,祁承的父母肯定会同意。”

    看着裴渊越来越差的脸色,徐宵勾起嘴角。

    “你这么恨我,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折磨我,却不选择把念念带回去。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