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冬日天黑得格外早些。
郡主府的灯次第亮了起来,一辆辆马车从其中驶出。
车辆缓缓驶离,不管是男客女客,皆都是松了一口气。
车厢里,一位年轻的公子抹了抹额上的虚汗,低声喃喃道:“不去了、不去了,老子再去就是狗屎!”
身旁的厮低声道:“少爷,要是不去这四时宴,吴姑娘可就不好见了。”
那少爷低啐了一口,“命要紧还是女人要紧?”
那厮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命要紧命要紧!”
少爷咳了一声,“赶明儿,陪我去吴侍郎府上……拜访拜访。”
那厮“啊”了一声,吞吐道:“少爷……还、还去啊?您上次,可是叫、叫吴公子给……出来了。”
那少爷撇了撇嘴,就是挨上十顿八顿揍的,比起和卫侯爷周丞相一个桌上吃饭,那都能叫一句“痛快”。
他抱臂了个哆嗦,只觉得身上那股冷劲儿还没褪下去,纳闷儿地摸了摸衣裳,这才恍悟过来,他那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方才绷得太紧,都没发现。
不过,和卫侯爷、周丞相同坐一张桌上。这待遇,别他爹了,就是他爷爷,怕是都没有过……唉嘿……这么算算,也不亏。
这么想着,那少爷脸上顿时又露出些奇异的微笑来。
厮:完了、完了……这是给吓疯了罢?!
*
周瑕和卫修慎可不知自己给人造成了多大的阴影,这两人不离席,旁人自然不敢动,故而,此刻两人的马车是在最前面的。
也得亏周府和卫府不是同一个方向,不然谁的马车先行一步,这怕是都要道个半天了。
周瑕斜靠在车厢上,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可这会儿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只叫人身上发冷。
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下,周瑕皱眉睁眼。
赶车的车夫扬声道,“大人,有人拦路。”
周瑕的拢在袖中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眼中飞快的略过什么,温声问道:“是何人?”
那车夫支吾没答,周瑕撩起那一整块雪白的皮毛做成的车帘,看向外面。
两位老人携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孩跪在马车跟前,他们衣衫单薄且褴褛,只有那孩子穿的厚些,是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藕粉色夹袄,破损处正往外冒着白絮。
粉色……
周瑕瞳孔骤缩,陡然意识到什么。
他方才在林间,看到的那个身影……身着粉衣,可后来搭话的那位姑娘,却是水绿衣裙夹着白纱,分明不是他最初见到的那人。
再联想到,卫修慎近日奇怪的作为,还有今日席间的咄咄相逼。
周瑕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方才豪饮都一片清明的脑中,这是却生出些酒醉的恍惚来。
跪在马车前的那祖孙三人磕着头哭喊着什么,周瑕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袁国公的子侄在乡里横行霸道,此次逼死当地一佃农,又强抢新丧寡妇,迫得对方投水自尽,以保全清白。
被留下的老人携家中幼童,辗转入京,来求个公道。
这其中的种种细节,周瑕知道的,怕是比跪在底下那祖孙三人,还要多的多。
太子暴虐成性,众臣早有不满。奈何皇帝子嗣单薄,除却太子,仅有一四岁稚龄幼子,又是左手天生四指,体有残缺、不堪为君。
况且太子背后,亦有以袁国公为首一众臣子力挺。
周瑕想做的,就是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拉下马,让他手里的权利……一点点被收回。
听闻太子素喜生剥人.皮,那到时,叫他亲尝尝这滋味……也好告慰亡魂。
这入京诉冤的祖孙,只是其中再不过的一环罢了。
这都是他一开始的算,可这会儿……脑中那猜测来得如此迅猛,耳边似有有嗡鸣声响起,周瑕全然无暇顾及眼前之人。
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刺破掌心,那细微的疼痛感总算唤回一丝心神,勉强吩咐厮,把这三人带下去照顾起来。
下一刻,他便回到了车厢中,拿出一枚玉质的哨子放在唇边,并未有声响发出,但片刻之后,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厢之中,单膝跪下,“大人有何吩咐?”
周瑕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颤抖嘶哑,“甲巳,去……去查查,今日卫家到嘉苑郡主府上的女眷……都有谁。”
甲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被掩了去,他垂首应“是”,话落,车厢中便只余下周瑕一个人的身影。
他那宽大的袖袍被抓出道道褶皱,呼出的气息几带颤抖。
而此刻,卫家女眷的马车上,也是气氛诡异。何凝铁青着一张脸不话,卫言宜亦是难得的冷脸。
何凝攥在袖中的手,不住抓挠,长长的指甲在手心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想着宴上那贱人一句“赝品”,何凝只恨不得把那人生撕了,可偏偏卫言宜却硬拦着她。
她本就不是能忍气的性子,不敢对卫言宜如何,抬眼就看见坐在一角的卫言卿,却不见来时的另一个人。
何凝哼笑一声,唇角上抬,对着卫言卿,意有所指道:“有些人,也确该知道自己的本分,一句客人,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妹妹性子好,可别被外人欺侮了……到时候,可别怪姐姐不护着你。”
卫言宜先听出她最后那句话里的讽意,是在暗指自己方才没护着她,心底不由暗道一声“蠢货”。
成安成和两位郡主,乃是俞阳长公主爱女。俞阳长公主作为陛下同胞妹妹,又曾有救驾之功,素得陛下宠爱,爱屋及乌,这两位郡主亦时常得中宫召见。
成安郡主青年丧夫、如今青灯古佛,剩下的这位成和郡主,当然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没有女儿,宫中没有公主,杜玖娉在洛京横着走都没有人敢得罪。
结果,这蠢货倒好,上来就和人对了上。
卫言宜这会儿也没有安抚她的心思,甚至想着,要不要和母亲,把她送回秦州。
兄长瞧着对她没什么意思,她又是这么个四处惹祸的性子。
而被何凝直接针对的卫言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后来对上何凝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这才意识到她的是萧祁嘉。
一张脸气得通红,立刻反驳道:“祁姐姐就是我的客人!是我的朋友!”
何凝挑眉一笑,一副过来人的劝告架势,“妹妹还是年纪太,不知外面人心险恶。有些人啊,就是故作恩惠,然后借着你的身份提自己的身价,妹妹可心被骗。”
卫言卿咬牙,“祁姐姐才不是这种人!”
何凝突然惊呼捂嘴,道:“我可没这么想祁姑娘!妹妹这是怎么话呢?”
“你!”卫言卿细淡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气得眼中都含了泪。
何凝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又瞄了一眼旁边不为所动的卫言宜,心底冷哼。
口中又冲卫言卿道:“下人就要有下人的样子,和主子一块坐马车,没得辱没了咱们的身份。”
“是兄长把祁姐姐接走的!才不是……才不是……你的这样。”
何凝脸上的得色一下子僵了住,就连冷着脸的卫言宜都抬头看了过来。
半晌,何凝勉强笑了一声,“言卿啊,骗人……可不是好孩子。”
卫言卿脸色涨红,想和何凝争辩,却又想起祁姐姐好似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
另一边卫言宜眼中一闪而过深思,笑拉过卫言卿来,“我瞧你宴上没吃什么,这一整日下来,饿了吧?车上备了些点心,先吃点垫垫,府里的厨房定备好了吃食。”
三两句话,轻描淡写地就化开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
因为萧祁嘉被卫修慎拉着先走一步,倒是阴错阳差没被甲巳查到。
可周瑕却相信自己的感觉,或者……他除了相信也没有起他的选择了。
“去查查卫府,近来有何人进出。”
*
萧祁嘉从冬宴回来,就有点恍惚。
她刚穿过来的时候,系统就提示她,保留了存档和好感度。也就意味着,四个主要人物都是满好感度,她对此一直没有多深刻的认知。
因为她那会儿一醒过来,就面对的是那个疯子,所谓满好感度的意义就在于,她不会因为那人哪天心情一不高兴、突然被弄死。
就算这样,每天的精神折磨也不少,没被逼疯都是托这冷静淡定壳子的福,让她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实在是太难为一个正常人了。
但是那天……回程的马车上。
带着辛辣酒味和灼热气息的深吻……
还有那耳边低沉又克制的喃喃低语,“……祁嘉,别再走了……好不好?”
门被推开的动静不大,萧祁嘉却一下子抬起头来,思绪一时还没转回来,眼神有些直愣。
正往里走的采蕊见状,尴尬地拽了拽自个儿的衣裳,有点不好意思道:“今日衣裳穿得有点多了,人都肿了一圈儿。”
萧祁嘉也从那思绪中抽出心神来,量着采蕊的装扮。
比起往常来,确实厚实了许多,但她本身就是高挑纤瘦的身形,倒也不显得臃肿。
“那有你得那般夸张……你前段时候,穿得也太薄了些。”萧祁嘉完,又笑道,“怎么今儿想起加衣裳了?可是天冷了?”
“也没……”采蕊支吾了几声,又低着声儿道,“就今儿出门的时候,正撞见我娘了……非拖着我回去,又套了两层才放我出来,来姑娘这儿都比平日晚了。”
萧祁嘉听着也笑,“我妈……”
顺口而出的话卡在嗓子眼里,鼻酸眼涩的感觉,过了片刻,才被大脑感知到。
采蕊惊慌失措的目光下,萧祁嘉缓缓抬手,颊上一片湿凉。
那从未变过的念头,复又清晰明朗了起来——
……她要回去。
不管这个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