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夜消失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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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婆婆心善,当初收留我们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婆婆当真是仁慈心肠。真是苦了婆婆了,一个人要撑起整个庄子。”拓跋莫淑柔声安慰道。

    罗婆婆听了莫淑最后的话,心里一热,哽咽道:“是啊!哎呦,总算是有个人懂我了!”着两行清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抽泣道,“姑娘,真是到婆婆的心坎里了。我这般辛苦地撑着这个庄子,那些个老人家们,还处处瞧我不顺眼,是处处指摘我呀!我呀,非得跟着我家那口子去了不可呀!”

    拓跋莫淑倒了杯茶递给罗婆婆,道:“婆婆,别这些气话,人总还是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咱们别想其他的了,先眼前这南燕的事情。若是婆婆能抵挡住南燕的铁蹄,长老们自然会敬重婆婆的。”

    罗婆婆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道:“听姑娘这意思,是心里有办法了?”

    “有个想法,但也不知道可不可行。”拓跋莫淑缓缓开口,道:“我看咱们这寨子,地势很高,如若用水攻,慕容远宁所处的地方低洼,便会被水给淹没。”

    罗婆婆心里暗自模拟,眼睛一亮,确实是个办法,喜道:“姑娘年纪,有如此之见,不是等闲之家呀。”

    拓跋莫淑颔首道:“婆婆谬赞了。”

    罗婆婆眉头复又蹙起,道“这一般商贾之家竟然还会学些排兵布阵之术吗?倒是婆婆孤陋寡闻了。”罗婆婆眼睛盯住莫淑,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动作。

    拓跋莫淑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只是女子的一点儿兴趣,不瞒婆婆,家父也时常教训我呢,是女子不该看这些书的。可是,兴趣使然,多少也看了些。”

    罗婆婆不信,一甩刚刚拭泪的帕子,放在唇边,低声笑道:“这倒是个奇怪的兴趣,只听女儿家喜欢胭脂水粉,做女红的。我们这庄子里倒是也有喜欢舞刀弄枪的,却从没听过喜欢排兵布阵的。”

    拓跋莫淑不答,罗婆婆也知道莫淑是个甚是警惕的人,见问不出什么来,便道:“既然姑娘有了办法,婆婆我自然是听姑娘的。我只问一句,姑娘有多少把握?我们全庄人的性命可都交到你上了。”

    “老实告诉婆婆,也就三成。”拓跋莫淑实话实道,“以水灌营,靠的是天时地利,能不能一击制敌,我不敢保证。况且,即便是能暂时击退敌军,接下来有没有援兵。这是缓兵之计不是退兵之计,慕容远宁千里迢迢到了这里,一计水攻,怕是不能逼他就这么回去的。”

    三成把握?罗婆婆有些犹豫了。还仅仅是个缓兵之计,就是莫淑成功了,也要看郡守能不能赶过来援助。可是那郡守会来吗?

    拓跋莫淑看罗婆婆犹豫,又道:“若是婆婆觉得此计不够稳妥,那不如按婆婆原先所想,就当我没来过。”

    罗婆婆眼睛一眯道:“姑娘这是激我?”

    “不敢。”拓跋莫淑淡淡道。

    罗婆婆冷哼一声,暗自盘算着,开城投降这种事情,她倒是想做,但除非是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否则那些个老头子决不可能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但若是抵死抗击,也没别的办法了,这丫头的办法也确实是个出路。暂且信了这丫头,若是真能缓上一时半刻的,郡守的兵若是到了,到时候合力攻之便有几分胜算。若是莫淑失败,以水灌城,不用开城门,于己也无损。真到了屠城的时候,也可以是莫淑怂恿的,让慕容远宁把火气发在莫淑身上,也许还能保住全庄人的性命。

    罗婆婆思来想去,这几乎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准备放一搏,便道:“好,那就依姑娘的,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婆婆。”

    “我想先看看地形,我只是从地图上看的,不知道实际地形如何,不知婆婆能不能差人带我走一走。”拓跋莫淑抬眼看着罗婆婆。

    罗婆婆心下又紧张起来,眯眼看莫淑,冷笑道:“原来总要是四处逛逛的。”

    “如今四面封城,婆婆还不信我吗?”拓跋莫淑能理解她作为一庄庄主心里的压力,必定是警惕再警惕,可是俗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罗婆婆这般犹豫再三,拓跋莫淑很担心她会朝令夕改,处处掣肘,遂有些不悦,眉头微蹙。

    罗婆婆没想到素来客气的莫淑,竟然也会话这般不客气,言语中的威势,让她又不禁畏惧,遂愣了一愣。罗婆婆不敢与莫淑的双眼对视,低下头,半响,叹了口气,道:“姑娘也别怨婆婆,这一庄子的人呢,婆婆不得不心一些。”

    拓跋莫淑冷冷道:“那婆婆的决定呢?到底允不允我四下转转?”

    罗婆婆见莫淑丝毫不让,面色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好吧,我回头差人带你四处走走,”完拉住莫淑的道,“姑娘,婆婆言语上若是有让姑娘不舒服的,那也是婆婆的过错,这庄子里的人可都是无辜的。若你当真不是南燕的人,可一定要救她们一命。”

    拓跋莫淑看着罗婆婆,在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还能看到那个青春洋溢,爱美活泼的少女,可是岁月的打磨,和全庄人的重担,已经将罗婆婆规整成一个庄主该有的样子——端庄稳重却也缩缩脚,面慈言善却又心狠辣。

    拓跋莫淑定定地看着,隐约拓跋莫淑似乎看到自己的面容和罗婆婆的面容合二为一。那是未来某一天的自己,那个年老色衰的自己。拓跋莫淑心里一惊,屏住一口气才没让自己落荒而逃,怔怔地点了点头。

    拓跋莫淑满脑子都那个脸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房间,直到离罗婆婆的院子很远了,拓跋莫淑才听到了陆巧儿在喊她:“啊?怎么了?”

    陆巧儿探着头问道:“姐,您怎么了?怎么神不守舍的?”

    拓跋莫淑摇摇头,强扯出一丝笑容,道:“没事。”

    陆巧儿怎么看不出拓跋莫淑笑容中的苦涩,眉头轻蹙,又问:“是不是刚刚罗婆婆什么了?”一面问着,一面回忆着刚刚罗婆婆过的话和拓跋莫淑的反应,郡主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拓跋莫淑压下心里对未来自己的不安,担心陆巧儿窥探出自己的心事,有些胆怯地笑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婆婆突然间把这么大个担子压给我,我怕负了她的重托罢了。”

    陆巧儿看着拓跋莫淑,心里也觉得不无可能,又想拓跋莫淑既然不愿意也便罢了,遂缓缓地点点头也没有多。两人各怀心思回了房间,拓跋莫淑一夜未眠,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罗婆婆带着人正在修缮被攻破的土楼,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阵地酸涩。

    第二日,慕容远宁的攻势更猛,罗婆婆在土楼上固守,而拓跋莫淑则带着陆巧儿拿着地图指挥剩下的人挖沟凿渠。

    几天下来,整个罗家庄的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闲不了片刻。街面上来来往往的,冲上去的是战士,拉下来的是伤兵。妇人哭,孩子喊。一旁的老人家还要絮絮叨叨地念几句罗婆婆的不是。

    眼看着土楼已经被打得不堪一击,罗婆婆带着人早上顶着慕容远宁的攻击,晚上还要修葺城楼。罗家庄中人心慌慌,愤愤之声扰得罗婆婆寝食难安,阵阵哭泣牵着战士的心,定不了神。

    慕容远宁的大营却是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夜静悄悄的,柔和的月光洒在军营上,圆鼓鼓的军帐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万籁俱寂,只隐约地听见各个营帐中发出的一阵一阵的鼾声,还有穿营而过的河,刷刷地像是催眠曲。

    一队一队的巡逻兵在军营之中来回走着,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嘎吱嘎吱作响。巡逻兵冲军营角落中最大的营帐外走过,里面悠悠地还亮着光。

    慕容远宁背对着营帐门,负而立,眼前是一张地图,上面红黑地划着许多细线。慕容远宁左举着蜡烛,右从粗糙的牛皮地图上抚摸而过。眉头蹙起,一遍一遍地仔细推演着,细瞧却是罗家庄南部城。

    慕容远宁在粗糙的牛皮地图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异常清晰。慕容远宁打了个哈欠,转身把蜡烛放在案几上,一面用按着眉心,一面坐下,伸去拿旁边的茶杯,咕噜噜地喝了进去。

    慕容远宁放下茶杯,舒服地叹出一口气,发现咕噜噜的声音还没有停。慕容远宁屏息侧耳,想听听是什么声音。突然,呼得一下,一股大浪将他连带着着营帐一起冲了出去。

    慕容远宁只觉得胸口似是被堵墙撞上,脸上像是被人捂住口鼻,瞬间脑子就懵了。忽然肺部一阵剧痛,迫使他脑子渐渐清明。慕容远宁猛咳一声,胸口和口鼻的剧烈疼痛,让慕容远宁彻底清醒多来。这才惊觉自己是遇袭了,感觉回笼,只觉得周身一阵剧痛。他想张嘴叫人,一张嘴却灌进去了一大口水。他想睁眼看看,周遭漆黑一片,连自己点起的一点点火光都被水给浇灭了。

    满眼的黑暗,周身的冰凉,让慕容远宁甚是紧张。向四处抓着,想要抓到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咕噜噜的水声,营帐相互撞击断裂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是地狱开了几道口子。

    慕容远宁一边游,一边摸,总算是摸到了个板子,挣扎着想要爬上去。脚下似是被水鬼缠住,竟动弹不得,慕容远宁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重,眼看就要被拖下去。慕容远宁心下一狠,往下狠狠一踹,只听一声闷响,脚下的纠缠松开。慕容远宁不敢停留,忙迅速地爬上那板子。

    慕容远宁躺在那板子上,一阵猛咳,直咳得他心肺都要涌出来。过了良久才缓和下来,慕容远宁轻轻地躺下。周遭没有人声,只有鼓鼓得水声,还有一阵阵闷响,一个个气泡的声音,其中最为响亮的便是他的心跳声。

    劫后余生的慕容远宁,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比平时要快些,长出了一口气。慕容远宁还是第一次觉得这心跳的声音是那么动听。月光柔和地洒在地面上,轻抚着这片人间炼狱,也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生气。

    慕容远宁飘着飘着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慕容远宁这才看清楚周遭的样子,曾经的营地已成了湖泊,远远看过去,只见几棵零落的大树还立在水中,有些还直着,有些却从中间被折断,藕断丝连般地歪在水里。在微微的日光中,水上闪着光亮,映在慕容远宁的眼睛里,结成点点的晶体。

    幸存者们互相寻找着,清点人数,大军已经折损了大半。慕容远宁扶着程英忠肩膀,听到底下人的来报,喉头一甜,咳出一口血来。

    “殿下,您没事吧,您可得保重身体,您若是再有个好歹,我们就更没指望了。”程英忠一脸担忧第从怀里掏出麻布,伸擦拭着慕容远宁嘴角的鲜血。

    慕容远宁的咬肌紧绷,脑子嗡嗡作响,奇耻大辱!奇耻大辱!程英忠见慕容远宁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搭在他肩上的胳膊越发沉了,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程英忠忙扶着慕容远宁找到一块凸起的大石坐下。程英忠抬眼心地看着慕容远宁,双绞着中的麻布,又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慕容远宁想起昨日黄昏,他们还在一起畅饮,为了指日可待的胜利。仅仅是一夜,一夜!就在一夜之间!静悄悄的,静悄悄的,他连那些弟兄们的声响都没有听到,人就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满眼冰冷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