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回到俱乐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距离盛棠要求的时间不到两个时。
盛汐颜一路上都在装睡,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队友们关切的询问。她多年来练就的演技已经全线崩盘,根本无法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的身体疲惫到极致,思维却依旧非常清晰,将近一时的车程,她闭着眼睛,脑子却飞快地运转着,把整件事情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结果是除了听从盛棠的要求,她想不到任何其他的解决方案。
十二月九日,她第一次公开露面,五天后“扒皮贴”出现在论坛,至今也已经有将近十天的时间。
盛棠绝对不是第一天得知这个消息,但她却选择按兵不动,悄无声息地中断了在南半球的工作,然后以回国开讲座的方式,来到了她所在的这座城市。
她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告诉她永远都别想逃出掌控。
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被她追回来。
她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找上门来,但盛汐颜明白,就算是兴师问罪,她也绝对不会专程为自己跑一趟。因为在盛棠的观念里,她这个女儿不配,也不值得。
可盛棠又不能容忍她就此离开,一定要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以她必须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女儿无论如何都只能是“捎带”。
在盛汐颜全部的记忆里,但凡盛棠想做的事,就从来都没有失败过。
既然盛棠定主意要和她算账,那么她这次肯定在劫难逃。
事到如今,盛汐颜不禁扪心自问,她后悔吗?
答案几乎是同时浮现,没有一丝犹豫,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后悔。
不后悔放弃钢琴,不后悔独自回国,不后悔来到Eternal,更不后悔结束隐姓埋名的生活,冒着风险出现在赛场上。
这些几乎耗尽了她生平所有勇气的决定,让她得以了解到夏安远生前所在的世界,让她获得很多朋友,也有了她很在意、也很在意她的人。
她还重新找回了那份遗失多年的,喜欢一件事物、追求一个梦想的心情。
哪怕今天会死在盛棠手上,她也觉得很值得。
能在人生最后的时光中拥有这样一段经历,已经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一切也只能到这里了。
那些还没有完成的心愿,没有实现的梦想,没有出口的话……
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车子停在俱乐部门口,盛汐颜睁开眼睛,掀开了慕江辰盖在她身上的毯子。
刚要站起来,他却先一步探上她的额头,停了片刻,他收回动作,仔细地为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给她戴上了帽子和围巾。
下车只需要走几步就要进屋,可他却不放心似的将她捂得严实。
若是在平时,盛汐颜一定会调侃几句,然而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没有。
她害怕一旦出声,就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讲给他听。
这段时间,她对他了太多关于盛棠的事,可这一次,她却必须守口如瓶。
如果让他知道,他必定不会同意她去见盛棠。
但盛棠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甚至有可能做出什么不择手段的事。
她想起盛棠后来发的那两条短信,一时间背后都是冷汗。
整件事情因她而起,终究只能由她独自去面对。
但是这一次,她悄然在心底做出一个决定,赌上了心中仅剩的全部勇气。
进门之后,梅哥立即发众人去休息。
盛汐颜一路跟随慕江辰上楼,他没有立刻回屋,而是进了她的房间。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他望着她,“是生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盛汐颜脱外套的动作一顿,她的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手心,随即,她忽然探进衣领,顺着脖子上的细链,扯出了那枚被当做吊坠的戒指。
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知道,只要出那句话,她和他之间就再也不会有回头路了。
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轻轻地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宁远’的那个‘宁’字,其实就是我。”
旋即,她再度开口,没有停顿,因为她害怕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下去:“这个戒指,是我在出国之前和夏安远一起买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戴过他的那个。”
罢,她颤抖着去摸放在床头的旧手机,飞快地点开相册,翻出了一张照片。
十二岁的她靠在十三岁的夏安远肩上,他搂着她的肩膀,两人笑得开颜。
她觉得自己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地碎掉了。
那颗原本已经起死回生的心,在这一刻,被她亲手重新碾成了齑粉。
而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出现,温柔又细致地把它拼凑起来了。
下午五点半,盛汐颜把这三个月来整理的所有关于游戏的文档检查了一遍,做了几个压缩包,用一封定时在明天发送的邮件,传到了慕江辰的邮箱。
接着,她把所有笔记本和印纸分门别类地放在了自己桌上。
这是她唯一可以留给他、留给他们、留给俱乐部的东西。
俱乐部很安静,预备队还没有结束训练,正式队应该都在休息,梅哥和徐欢都在屋里办公,白琰在训练室指导那群预备队员,其他工作人员也各有事务。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去,她觉得这样很好,就让她悄无声息地从他们的世界消失,就像是当初不请自来一样。她想不到比这更合适的结局。
走出住宅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报上了盛棠发给她的那个地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铺满一地。
盛棠选择的见面地点是一家高档餐馆,盛汐颜报上盛棠的名字,接待人员立刻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她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进入一间包厢。
里面空无一人,盛汐颜独自在桌前坐下,她看了眼时间,六点四十五。
这副场景似曾相识,在她记忆中重复发生过无数次。
盛棠必然不会在七点钟准时出现,但却不能容忍她有一分一秒的迟到。
盛棠要的就是她在这里反思,等她心理压力积攒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她才会突然出现,举重若轻地添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招屡试不爽,最早的一次是她三岁的时候,那一天,她足足等了四个时,实在是想不通自己什么地方让母亲生气,最后越想越怕,哭到几近断气。
然而这次,盛汐颜没有任何反思,她在脑海中把自己十七年的人生经历悉数回忆了一遍。
和夏安远共同度过的十二年,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在国外的五年,虽然总体来暗无天日,但如今仔细回想,还是有不少苦中作乐的时刻,她和夏安远保持着联系,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也都很不错。
接着是过去的三个月,虽然很短,却让她再度获得了久违的快乐。
回忆停留在了下午的赛后采访,她缓缓叹出一口气,心中忽然平静下来。
既然已经定主意,那么她又何必再心存恐惧?
反正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仅剩一个自己,用来达成她最后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包厢门开了。
盛汐颜站起身,戴上完美无缺的表情走上前,像往常一样去接盛棠的大衣。
一个耳光骤然在她脸颊上炸开,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她几乎要站立不稳。
眼前短暂地一黑,她尝到了些许血腥的味道,但她却置若罔闻。
视线恢复清晰,她看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她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
盛棠的表情平静无波,和她如出一辙。她把外套往盛汐颜手上一丢,一步步走到桌前坐下,待盛汐颜站在她对面,她才淡淡地开口:“开始吧。”
一模一样的程序,刑讯逼供般,在盛汐颜十七年的人生中曾经无数次上演。
她点点头,对上盛棠的视线:“今年六月底,我为了争取提前毕业,连续一个多月时间,几乎每天都只睡四五个时,直到演奏会结束,我成功拿到毕业资格,但走到后台的那一刻,我还没来得及一句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盛棠似乎没有料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开场,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盛汐颜毫不退避地与她对视,接着道:“心跳骤停,如果没有抢救回来,就是所谓的‘猝死’。我醒来之后已经是七月份,身边只有James和他的夫人。”
“我差点忘了,”她笑了一下,“好像我还没有告诉您我已经提前毕业的事。盛教授,不瞒您,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哥,过去五年里,我没有一刻不想回到他的身边,然后再也不和他分开。只可惜,我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盛棠凝视她半晌,忽然间,她眼底的寒意被悉数敛去,竟是心平气和道:“所以你这么多年都不肯改国籍,还骗我要等到十八岁,就是这个原因?”
盛汐颜点点头:“我从来没有算一辈子都跟您待在国外,从来都没有。”
盛棠:“看来我是时候该警告一下夏珩,让他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了。”
盛汐颜不由得笑出声。
她从盛棠的眼底看到一丝微不可查的诧异,下一秒,她骤然止住笑:“让他管教我哥,他得先死了才行。”
“我又忘了,您还不知道,”她语气嘲讽,“我哥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盛棠一时语塞,但很快地,她冷淡道:“夏珩监护不力,是他的失职。”
意料之中的回答,盛汐颜在心底冷笑,声音却依旧平静:“我就是为的这事才回国,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做出这个决定,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真是令人耻笑。”盛棠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智商最低下的人都明白的道理,你就算做尽那些丢人现眼、让我都为你感到耻辱的事,他也不会活过来。”
“您今天才知道我是这样吗?”盛汐颜反问,“我不是一直都是您的耻辱,永远都在让您失望,让您恨不得我也像我哥一样,早点从这个世上消失吗?”
盛棠的语气愈发平静:“你是在和我顶嘴吗?”
“不敢。”盛汐颜笑了笑,“我只是在客观地向您陈述事实。接下来的事,想必您也知道了,我这个没有什么智商的人,非常不理智地找到了我哥生前所在的工作地点,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只为了离他生活过的地方更近一些。”
盛棠点点头,忽然问道:“你今天在人前的那些话,句句属实?”
盛汐颜:“每一句都发自内心。”
盛棠:“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讲。”
盛汐颜顿了一下,旋即,她坦然地走了过去。
一瞬间,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怀疑盛棠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干脆利落地给她一个痛快,把她这个耻辱抹杀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这是有生之年头一次,她敢这样和盛棠话。她用了全部努力去维持表面上的纹丝不动,然而方才短短几句对话,她背后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
包厢里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但盛汐颜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她终于来到盛棠面前,她看到对方缓缓起身。
盛棠本就身材高挑,加上穿着细高跟,比她高了足足半头,但她还是微微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了她居高临下的目光。
盛汐颜与那双深沉如夜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对视,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她用所剩无多的意志力支撑着,愣是没有退让分毫。
她只觉得自己从头凉到脚,仿佛心跳都被冰封。
忽然,盛棠趁她猝不及防之际抓起她的一只手,重重地掼在了墙壁上。
为了装饰效果,墙面采用了凹凸不平的粉刷形式,盛汐颜的手背从上面摩擦过去,加上巨大的撞击力,钻心的痛刺破肌骨,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
盛棠的动作又快又狠,电光石火间,接连又是几下。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既然你不想弹琴,那么我如你所愿。”
话音落下,她飞快地抄起了盛汐颜的另一只手。
可是下一刻,盛汐颜用力挣开她,后退几步,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缓过一口气,在盛棠算进一步上前的时候,抬起那只尚且完好的手,对她做了一个“停下”的动作。
“盛教授,我也还有几句话想对您讲。”她的声线有些不稳,但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这次来见您,就已经猜到了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可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想告诉您,哪怕我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再跟您回去,继续过以前那种日子。”
“过去是我太懦弱,如今沦落到这幅田地,都是我咎由自取。”她道,“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忍受那样的生活,但是现在,我一秒钟都无法再忍下去。”
她还记得慕江辰曾经对她过的一句话。
比起过上理想中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明确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如此才能避免陷入一种自己反感和厌恶的生活——那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
她还想起曾经看过的诗句。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即使她这辈子再也无法重见光明,这三个月的时光会成为她绝无仅有的一段回忆,但她至少可以保证,在余生的日子里,永远都不要重蹈覆辙。
那些活在无穷无尽的心理压力之下的日子,那些盛棠对她严格控制、非即骂的日子,那些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一天。
“盛教授,您请坐。”她微微一笑,“这种事情不劳您费心,我自己来。”
哪怕是自我毁灭,她也不要再让盛棠对她动手,哪怕是一下。
盛棠的声音骤然拔高:“盛汐颜,你要干什么!”
“您曾经过,不弹钢琴的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那么我问您一句,如果我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变得再也不能弹钢琴,您会放过我吗?”盛汐颜问道,“还是您觉得,这样的我更让您感到奇耻大辱,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盛棠一时竟哑口无言,她从未见过盛汐颜这副模样。
记忆里,她从来都是软弱的、言听计从的,甚至连和自己对视都不敢。
她的声音如同死水般平静,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盛棠竟从中听出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她的脸色一冷:“你就算还剩一口气,死也要给我死在钢琴前。”
“很可惜,这次我不能听您的。”盛汐颜一字一句道,“不自由,毋宁死。虽然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迟,但至少现在还来得及。”
这就是她从一开始做出的那个决定。
既然盛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那么她就和对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她今天偏要用血肉之躯,把盛棠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权威个粉碎。
就像盛棠了解她的全部弱点一样,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有这样做,才可以从内而外地把盛棠摧毁。
她十七年来建立在女儿身上的成就感、优越感,还要那种牢牢掌控一个人的快意,将会随着这一击烟消云散,这比杀死她更让她不堪承受。
盛汐颜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只高脚杯,在桌面上狠狠地砸碎。
玻璃四溅,不少飞到了地上,但还是有那么几片留在眼前。足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真抱歉,比快,您是快不过我的。”
话音落下,她的心中同时出现了一个念头。
她终于自由了。
她想象着那些碎玻璃刺穿自己皮肉和筋骨的样子,等待着温热的血液淌出。
可是下一秒,她的手被捉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她以为是盛棠,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却完全无法撼动那股力道。
紧接着,对方握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强行将她扯得退开几步,站在了一个远离桌子的位置,让她再也无法够到那堆玻璃。
盛汐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挣扎得愈发剧烈,然而双方力量对比过于悬殊,她被对方三两下制住,忽然整个拥入了怀中。
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动作不觉一顿,旋即,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动作很温柔,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安抚什么一般。
她抬起头,在看到慕江辰精致如画的眉目的一瞬间,脑子里轰然一嗡。
然后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到了站在桌子另一边的盛棠。她依旧维持着完美无瑕的表情,但却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失神。
盛汐颜深吸一口气,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她不由分地离开慕江辰的怀抱,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和盛棠中间。
她害怕盛棠会突然回过神,把桌上的烟灰缸飞过来。
慕江辰却完全无视了盛棠的存在,他什么都没有,飞快地牵起盛汐颜的手,带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作者有话要:
女主人生中最大的一个boss完了~
以后就可以愉快游戏愉快谈恋爱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