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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陈林还,父母的婚姻名存实亡他却不大看得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爸有两百多天都在外地做生意,是北方人中最早脱离国企转而下海的那一批。他们离婚之后他爸更少在家出现,比起他爸话的声音他更熟悉的是新闻主播的嗓音,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妈永远已经开电视放新闻,从中央一套听到中央新闻台出现,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他爸回家的时候很少和他妈争吵,大概是因为没了感情反而相互体谅生活的难处,陈林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发了烧,但他的生物钟迫使他仍旧早起,那时春天刚到,树上也发了点苞,但天色缓解不了他的眩晕。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听到他爸的声音:“曼,我在外面新买了一套房子,一百三十多平,你和陈林搬过去吧,这个房子我住。”陈林记得那天的新闻是美军单方面对伊拉克宣战,或者有成吨的子弹在那天消耗殆尽,隔着数万里炸光了陈林心里故作的镇定。他偷偷躲在门后等待他妈的答案,但沉默成了那场谈话的镣铐,陈曼紧闭的双唇使陈林动弹不得。最终他躺回到床上掠过了那顿早饭,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新闻中平静的语调:
美国绕过安理会……在伊拉克强制驻守。
陈林走到客厅,看到陈曼把餐桌挪到客厅,正站在桌前和面。不锈钢的盆里面粉已经被揉成了絮状,陈曼抬头看了陈林一眼,又:“你这几天累了吧?今天看你睡着,我就没敢叫你。这都四点多了,你饿了吧?一会儿就吃饭,我买了鱼,还有点肉,再包点饺子,晚上看春晚吃,行吗?”
她的语气很轻,底气不大足,但相比起昨日,那些拘谨已经消散殆尽。陈林点了点头,又:“和这么多面?我来吧。”完,转身洗手去了。他洗漱完毕,这才卷了袖子伸了手,上去和面。陈林一个男人,手劲本来就不,加上他又擅长做面食,一手拿碗一手揉面,速度快了不少。陈曼站在他身边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走也不走,手指尖上还带着点残留的面粉。陈林一边揉面一边:“你去把手洗了吧,一会儿我做饭,你坐着吧。”他话音刚落,他妈就:“不碍事儿,一会儿再洗。”
陈林听了这话,转头看了他妈一眼,看见她鬓角有些白的头发,绷在脸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像是精心扮过。脸上很素净,但看得出来擦了些化妆品,脸上有些斑都被盖住了。她的眼角带着点皱纹,那是由于眼角下弯、面颊移动带来的笑意造成的,这笑容在她脸上藏也藏不住,像是充满了欢喜,只不能宣之于口。陈林定了定神,才又:“你要实在坐不住,剥点葱和蒜,一会儿我弄鱼。”
陈林会做饭这事儿纯粹是在外面练就的,除了姜玄就是谭继明吃的最多,反而他妈一口也没尝过。陈林和好了面,便从橱柜里找了件白底带碎花的围裙套上,站在料理台前冲多宝鱼,那鱼是陈曼先前冻在冰箱里的,陈林用热水冲了一会儿,又砸了两下,很快就化了。他反复冲洗鱼身,直到那些血水淡到几乎不见黄了,便把水滤掉,又抽了一把切片刀出来,稍微磨了两下,在鱼身上划了一点斜刀花。他的手法非常熟练,陈曼站在他身边,都忍不住:“你现在这么会做鱼啦?我记得你时候挺烦吃鱼的,有刺、不好吐。”
陈林含混地笑了笑,只:“吃,但是捡刺少的吃。”完,摆了葱姜蒜上鱼身,放到蒸锅里。陈林按好了火,一语不发地盯着锅里的鱼肉。那鱼被他去了脑袋,孤零零一个身子放在锅里,葱姜的味道渗进去,一会儿就会把鱼腥味去掉。陈曼:“我以前都少清蒸吃,不会做。”陈林愣了愣神。
这话姜玄也过。那时候陈林还住在出租房里,他家的排烟罩罢了工,姜玄便去找他,要带他出去吃饭,没成想来了之后姜玄有些困,在沙发上躺着躺着便睡了过去,陈林摸了下他的额头,才发现他还发着烧。最终陈林给姜玄喂了点药,又扯着他去床上躺好,这才取了些现金,跑到超市去买了一条处理干净的多宝鱼、半只三黄鸡、一点排骨,还有豆豉和一个南瓜。等陈林回到家,姜玄仍然在睡,他生病的时候看起来很脆弱,那么高的个子缩在陈林的床上,盖着两条被子,却还是蜷着身子。陈林摸了摸他的耳朵,又给他量了体温,发现他体温降了下来,这才稍微安心些,跑去厨房做饭。他焖了一个三黄鸡、又用高压锅蒸了一个豉椒南瓜排骨,正在给多宝鱼淋豉油的时候,姜玄套着毛衣踏进厨房,哑着嗓子问他:“外面不是下雪了?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陈林头也不抬,一边切着葱丝一边:“你躺着去,你别一会儿头疼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是情侣,但姜玄十分自来熟,两步走过去,头埋在陈林颈边,深深在他耳朵后面嗅了嗅。他灼热的呼吸喷在陈林耳后,让陈林心都烧得难耐,只好盖上锅盖,转身脱了围裙,这才面对了姜玄,问他:“你闹什么?”姜玄冲他笑了笑,侧头吻了下他的脸,才:“好带你出去吃的,结果又让你做饭。”陈林摸了摸姜玄的脖子,又:“你身上都烧红了。”姜玄倒是没怎么理会,只笑嘻嘻的问他:“你做了什么,闻着好香。”陈林转过身去,一个一个指着:“三杯鸡、南瓜豉椒排骨、清蒸多宝鱼。”姜玄立刻抱住他,一整个胸膛贴在他后背上,大声:“肯定很好吃。”陈林被他拙劣的恭维逗笑了,摸着他的手背,指尖在他骨节上蹭了蹭,手心都被他身上的温度烫了一下。他便又担心起来,问:“你怎么发烧了?烧了几天了?”姜玄摇摇头,:“没有没有,昨晚上穿少了,估计冻着了。”
陈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前一天晚上姜玄刚好给他送了些金骏眉,是托朋友带的。那些茶叶不多,姜玄用一个的铁罐装着,陈林刚从电梯口出来就看见姜玄站在他家门口,带着手套捧着那个罐。陈林叫他进去坐,姜玄却还有工作,就不进去了,只把茶叶给了他,转身便走了。如今想起来,才发觉姜玄大约是站在穿堂风的风口等了他许久。陈林半转过去身子,看着姜玄烧的带着红晕的脸,话也不出来。姜玄倒是还有心情逗他,只:“怎么了,感动了?要么以身相许?我今天可有个坏事儿想干还没干成呢。”陈林问他:“什么事儿?”
姜玄凑近了他,低声:“想亲你一下,行不行?”陈林果然被他逗笑,轻轻摇了摇头,却闭上眼睛张开嘴,抬头吻了姜玄的唇角。他们一碰上,姜玄就搂紧了他,陈林被他结实的手臂抱紧,忍不住踮起脚来、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和他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吻。姜玄身上热得很,但嘴巴里有些奶糖的味道,陈林吻他的时候感觉到他的手按在自己后背上来回抚摸,他感觉自己像是融化了的巧克力,几乎化在这个吻里。
直到蒸锅响了,姜玄才松开陈林,拍拍他的屁股,对他:“鱼好了。”陈林转过身去,套上厚手套,把盘子端了出来。姜玄在边上:“我还是第一次吃家里清蒸的鱼呢,我可不会做,这玩意看着挺麻烦的吧?”
陈林想到这,便对他妈了当时同样的话。他盯着蒸锅,沉声道:“吃清淡点好,红烧的太咸了,对身体不好。”
陈曼点了点头,连了几个“对”。陈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油烟大,你坐着去吧,这儿我弄。”陈曼摸了摸他的手肘,才终于点点头,转身回屋了。
陈林望着她有些弯曲的后背,心里不出的有些涟漪,但那水波荡漾了几圈,又逐渐消散了。
他看着他妈拿着拌好的饺子馅,两个不锈钢的盆,各插着一双筷子,坐在客厅一面看电视、一面搅拌。陈林倚在厨房门的门框上,厨房和客厅中间隔着餐桌和玄关,陈曼低着头搅拌,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目光。陈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他耙了耙头发,指尖按在头顶,有种不出的疲劳在他心中浮现。他看着陈曼低着头,看她夹杂着灰白的头发在肩颈上垂下,没有光泽。她搅拌着那些馅料,翻来覆去,无聊极了,但陈林知道她不会停下,一如她当年坚持住在这所房子里,也不肯搬去陈林他爸送给她的新房子,守着一些莫须有的回忆,空耗了很多年。
陈林看到她搅拌着馅料,突然停下手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她就是这样执拗、天真,有些近乎愚蠢的顽固,一点抓住一点希望,就绝不肯放手,那珍惜的态度几乎让人看了都要为她感到难言的悲伤。陈林知道她,一如他了解自己。
陈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痛,令他终于转过身去,缩回到厨房里。他们就这样隔着很短的距离、隔着一扇透明的厨房门,沉默着准备年夜饭。
天色终究暗了下去。陈林在厨房汆了鸡块,又泡了些枸杞、切了一点松茸,便开了汽锅烧汤,他剁了一点姜末进去,不心溅了些热水到脸上,随手便擦掉了。他开炉灶上的火,那些蓝色的火焰窜起来,陈林这才发现暮色四合,自己的手上都沾染着夜幕下的幽蓝,这些冰冷的颜色泡在高压锅外壁上,生生把火焰的灼热盖掉了。陈林什么都没,他站在厨房里,掏了根烟出来,凑近那丛火焰,烟猛地烧着了。陈林把手收回来,烟头上带着细碎的红色火光,中间是烟叶烧焦的黑色,逐渐向上蔓延着。陈林盯着烟头看了几秒,这才抽了一口,那些味道飘进他喉咙里,终于使他感觉到一丝温度,他靠在料理台边,沉默地抽烟。
那些蓝色的光笼罩在他脸上,让他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冷硬无匹,半长的头发坠在脸颊边,陈林伸手把它们撩到耳后去。他的手心不热,摸在耳朵上却也被耳尖的温度冰了一下。陈林长舒一口气,将一些灰白的烟雾吐出来,盖住了自己的视野。烟燃得很快,陈林把那烟头拿远了些,他的手很瘦,夹着细长的烟,手心还能看到隐约的血管的颜色,有些紫、有些绿。他摊开手掌,却发现手心里有一个不大规则的山的形状,上面带着些突起的弧度,是个影子。陈林转过头去四下望了望,却不知道是什么,他盯着这影子看了几秒,突然向后转过身去,终于发现是阳台里供奉的佛像由于被光照见,影子投在了他手上。菩萨双目未张、唇角上翘、鼻若悬胆、眉如拱桥,手持弥陀定印、跏趺坐在宝莲上,一派出尘、清静、无牵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