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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笼罩在阿弥陀佛像上,盖不住那金铜色的法相。陈林看着自己的手,才发觉自己已沉溺于夜色之中。他把烟头按灭在水槽里,单手捂住了额头。

    今时今日,他仍旧难以自持地想起姜玄。在姜玄离开的那天、在他独个坐在高铁上的时候、在他重回到这件屋子里的几分钟里、在他清醒后的每一个动作之间。每时每刻,姜玄伴随着他的呼吸,一不心就从他心中跑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仍然会想起他,也许是因为他们曾经相处太久了,那些日日夜夜汇聚成他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固执地盘踞,即使他已经定主意不要再想着他,但于事无补。陈林知道自己总有些优柔寡断,但从未想到自己竟真的如此难以忘却往事。即便是谭继明弃他而去,他也只沉默了几天,便为了生计把其余的那些伤感全数抛诸脑后了,日子有那么长,他没力气感伤。但那时他仍旧爬得起来,现在却不了。他分明回到成长起来的地方,这屋子不过几十平大,他却依然想起姜玄来,想他的好、想他的坏,想他在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在漫长的时间里,姜玄化成了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他身旁熟睡的位置、他灵魂的一部分。

    然而他已经离开了,安静地、直接地。陈林无话可,语言和回忆都已成徒劳,他唯有想起他、并不断痛斥自己为何想起他。

    或者是夜幕来临的缘故。

    他念书的时候,陈曼并没怎么管过他,每天十点多便睡了。陈林一个人坐在客厅看书,那一盏灯照在他脸上,灯光很亮,但他从未介意过。夜里静的很,他坐在沙发上,阅读或是背书,周围静悄悄的,静的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有时候很累,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过了一会自己爬起来,关了壁灯回屋睡觉。寂静是他的常伴,在黑夜中他感到平静到来他身边。

    即使成年以后他也保有这样的习惯,不过姜玄很贴心,给他单独备了一间书房,里面有很大的书架,上面一边摆着他的书,另一边是姜玄的。他仍旧看书到很晚,但姜玄怕他眼睛受伤,特地挑了护眼的灯摆在书房,回家晚的时候还给他带一些不长肉的茶点,有时候是花生酥、有时候是杏仁豆腐。陈林爱干净,切好的水果从来都要一次吃光,不然会招虫,因此姜玄特地买些的水果,晚上回家的时候给陈林切好送到书房去。但这些如今都不再为他所拥有。

    他的心像一滩死水,望不到边,也望不见底,黑漆漆的。孤独像潮水腐蚀着他。

    陈林以为回到家中会让自己感到平静,但他也无比清晰的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狼狈。他过去固执到逃离,造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两个人遥遥相望,相互诉已是竭力,陈林不知道如何在这里诉自己的绝望。

    在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救不了自己。

    陈林把蒸好的鱼拿下来,又用开水烧了些栗子,接着一面煮红烧肉块、一面剥了栗子壳。捞出肉块后,他倒了些油进去,又加了点冰糖,翻炒搅拌,看着糖浆化成浓郁的棕色,接着放了桂皮、八角、生抽、料酒进去,又加上肉块,炒的肉上都覆盖着一层焦黄,这才终于倒了水进去,开着火煲肉块。火焰逐渐变,终于丛蓝色变成橘红,那颜色像是熟透了的桔子,红彤彤的,陈林把手贴近,一阵阵热气扑上来,陈林揉揉眼睛。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他走到客厅,餐桌仍摆着案板,上面有一碗盛好的面粉,还有两根擀面杖、三个盖帘,陈曼已经把醒好的面揉出来,揪成了团。陈曼见他过来,招呼他:“你来啦,帮我包饺子吧。早点包好,一会儿看晚会了。”陈林他妈弄了两种馅料,陈林点点头,凑过去看了看,一种是白菜猪肉馅,一种是三鲜馅。陈林其实很久没吃过韭菜,但是这个三鲜馅料里韭菜很少,他便也没什么。

    陈曼的手挺快,用擀面杖用的十分熟练,不一会儿已经擀好了不少饺子皮,陈林伸手上去,洒了些面粉在案板上,这才着手包起来。陈曼一面擀皮,一面:“你上次回来过年的时候,我看你不太动那盘韭菜鸡蛋的饺子,我就没和那个馅。但是过年得吃韭菜,长长久久,寓意好,你爱吃虾仁,我给你放的都是好的虾仁,个儿大,新鲜的。”陈林点点头,低声:“没事儿,我现在不挑食了”。陈曼冲他笑了笑,陈林轻轻点了下头,又:“怎么放三个盖帘?”陈曼搓了搓手,:“弄点手擀面还有面皮,初一初二初七都得吃面呢,初三做合子,用面的地方多着呢。不提前备起来,过两天还得天天擀面,有的受呢。”陈林沉吟了一声,又:“没事儿,今天不着急,擀不完明天再弄,不然太累了。”陈曼笑起来,她的嘴唇上薄下厚,但笑起来很有些风情,陈林的眼睛长的极像她,见她这样笑,便知道她心里正好受着,大约是儿子回来,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陈林告别了这种感觉太多年,重新体验到,难免有些生分和不出的别扭,只勉力维持了几秒的眼神,便借着包饺子低下了头。他心中如坠石块,棱角硌在皮肉上,涨的心里头又酸又涩,像是水坝截了洪。

    陈林包饺子喜欢包褶子饺子,但他还会很多别的包法,柳叶饺子、太阳花饺子、花边饺子、元包饺子,甚至连金鱼饺子他都会包。因为姜玄爱吃饺子馄饨片汤这类面食,加上他经常加班,陈林舍不得让他吃白米烧胃,就常常变着法给他包些荤素搭配的饺子冻在冰箱里,还是数着个数用保鲜袋包起来冻上,既能控制他不要一次吃太多,味道又有变化。他的手法早在几年的同居生活里磨练得十分娴熟,此刻就着两盆馅料,手指也翻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个盖帘。陈曼已经弄好了饺子皮,扯着椅子坐下,看着陈林包饺子。她的眼神很专注,即使陈林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盯着自己,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陈林对这种眼神十分熟悉,姜玄从前也常这样量他。那眼神像是裹着蜂蜜,粘在他身上就下不来,陈林忘不了这种眼神,那里面全是爱意,几乎把他溺死。曾经有一段时间姜玄眼里没有这东西,但后来又出现了,掺了些别的什么,像是水中突然长了海草,繁复、混杂,陈林不想看到,却又不得不看到。那里面有些东西失而复得,他很舍不得,只好攥在手里,攥到没办法了,才终于推开。

    陈林对那感觉深恶痛绝,因此此刻在陈曼的注视下十分难耐,只好缄默不语,维持现状。

    但陈曼并不如此做想,她一面拿着遥控器换了台,一面搭话:“你现在连包饺子都会了,我以前教你好多次,你都学不会。难怪人都出去历练几年,就学会顾家了。”陈林被她的发了笑,只:“在外面吃总不如自己吃得好。”

    陈曼笑笑,又:“那孩子……你们在一起也不短时候了,他应该能帮着你点。”

    陈林倒没想到陈曼还记得谭继明,不过想也是,任谁在大过年发现自己的独生子多出来个“男朋友”,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的。陈林定了定神,含糊地:“是,在一起总是要分担些的。”他的却是姜玄。他手上不停,但静了一秒,又:“但过日子嘛,也就那么回事儿。他挺大方的,也没让我吃什么苦。”陈林眼圈有点红,但还是忍住了。

    陈曼点点头,又:“对你好就行。”陈林不置可否,只轻轻点了点头,沉声:“是,这个最重要了。”他眨眨眼,抿了抿唇,最终没什么。

    陈曼一面按着遥控器换台,一面:“我看他长相也很精神,之前还怕他挺招人的,但是他跟我话,一开口就很实在……”

    陈林猛地抬起头来,陈曼却没看到,只接着:“我一开始连屋都不让他进,但这孩子比你还有韧劲儿,磨啊磨啊,我这心不知道怎么就软了。他还帮我劝你回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成了。他对你这么上心,我也不担心了。”

    陈林竭力克制住自己发抖的呼吸,状似平静地盯着他妈,但陈曼的余光看不到他的脸,只自顾自地着:

    “姜之前还给我看了你们俩的照片,我一看我就知道了……你是太……心里有他,是吧?”

    她笑了一下,又吸了下鼻子,才:“你时候喜欢一本画漫画的杂志,上面画了什么米老鼠啊唐老鸭啊的,我没给你买,当时带你离开邮局的时候,你那个眼神……”她摸了下眼角,才:“和那个照片里一模一样,变都没变的……”陈曼哽咽了一下,又笑了,:“我一看我就知道了,你心里装着他呢。”

    她完,便转过头来,冲着陈林笑了下,眼里都是眼泪,一面话、一面落泪。她:“林林,我十几年没照顾过你,你回来,我心里真的高兴。我天天跟菩萨许愿,我你身体健健康康的……我让你平平安安的……我求菩萨让你早点回来,没想到菩萨真的给你派了个人,把你哄回来,是不是?我知道你心里对我还有想法,但是过年,高高兴兴地……以前那些都过去,行吗?”

    她的眼泪划过脸颊,也划过陈林心头,让他红了眼眶。他为母亲而愧疚、为曾经而懊悔、为姜玄而愤怒、为现在而激动,也为自己而悲哀。

    他终究没有机会去袒露他的伤痕,因为姜玄用一种方式给了他的亲人期待,而他不能就这样碎它。他要如何开口,他是为了逃离受伤而回来,却不是由于爱而回来;他要如何开口,他从未想过回来,只除了他梦见了那间屋子,他的梦里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和他非亲非故的男人,他为了一个虚无的拥抱,才重新回到这里;最重要的是,他要如何开口,他是为了恨那个男人而回来,可这个人却恰恰为他做足了工夫,只为了他回到这里,仍旧有一扇重新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