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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不知道这类聚会是为何而举办,若是怀念友谊,那他与他们的友谊从没有深厚到需要定期约着见面的地步;若是为了彼此讲述个人的经历,陈林又觉得这主题奇怪的很,他既没有想要与人分享自己心事的欲望,也并没有与人畅谈自己酸甜苦辣的诉求,在他年少的求学时期,他就像一株芦苇一样,在整片芦苇荡里左摇右摆,却永远独善其身、暗自独坐至深夜,决计不会挨上另一株芦苇——即使大家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同。

    这类心态在这些年中已经有所改变,实际上即使是谭继明也曾经过陈林“太过独立、不善交际”,但陈林起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尽管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时候陈林也多少变得开朗可亲,但实际上孤独仍旧如影随形,他长期置身于这种泥淖般的沉寂之中,也从未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彻头彻尾的蜕变。

    真正令他改变的是姜玄。姜玄永远是一个好奇心十分旺盛的人,这种对任何事的热络和探索让他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体验。与姜玄结识之后,陈林总被动地参与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活动当中,有时候他们就算已经射到瘫软,姜玄也能光着屁股翻出陈林的地图给他讲上一段自己旅行中的见闻。

    这种火热的生命力让陈林感到惊奇而又喜爱,对陈林而言这是一种别样的吸引和难以自控的着迷,因此他在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的情况下,从习惯上率先依赖了姜玄。他期待他的热情、可爱、倾诉,也偶尔为此遗憾自己的疏离、贫穷和沉默,但姜玄却对此毫无怨言,在姜玄的陈述中陈林实在既博学又真诚,每次他想哭的时候就想埋在陈林身体里,每当他看到陈林湿漉漉的眼睛的时候都忍不住蠢蠢欲动——无论是嘴唇、下身还是心脏。姜玄这话的时候有些天真的色,又有些无辜的可爱,陈林在那一刻真正体会到他是并不孤独的,他可以依靠这样一种原始而又单纯的方式度过黑夜、度过缄默、度过无数次只存在于默念书本时那并没有真正发出的自己的声音。

    他们就这样改变着彼此,携手走过最忐忑和难耐的旅途,度过彼此的黄金时代。

    然后陈林成了现在这个陈林——

    他正被当初的班长拉着喝酒,一圈人围在他们身边,大家聚在一起聊这些年娶老婆生孩子的艰辛。一个老同学伸手一拍陈林肩膀,问他:“诶陈林,这么多年没见着,还真就你……看着和二十出头似的!”

    一圈女生也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陈林怎么养的、是不是在北京有什么好的SPA馆。陈林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也没有,就是当老师应酬少嘛,而且我都吃家里饭,油少。”一圈男生起哄着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陈林笑了笑,:“分了。”大家便识趣地转了话题。

    酒过三巡,大家聚在一处三三两两地聊着天,陈林喝的有些脸热,偷偷钻了个空子,坐在露台的茶几旁边,让服务员给倒了杯红茶。

    天气预报诚实守信,外面果然扬起雪花、纷沓而来。但风并不呼啸,这雪下的是很安静的。陈林坐在一处,听着身后吵吵闹闹的,也觉得有点意思。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几乎要睡过去。

    但他毕竟没有睡去,迷迷糊糊地,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就睁了眼睛,转过身去,看见身后那个站在代步车里的肉团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穿过屏风到了他身后。露台并没有铺地毯,陈林伸手抱起那孩子腋下,一把把他从代步车里提到自己腿间,又拢了拢外套,把孩子罩在自己怀里。

    那孩似乎家教不错,不哭不闹,伸着手只摸陈林,软乎乎的手摸了陈林一手背口水。陈林有点嫌弃,但又觉得有点可爱,就由着他去了。时不时伸手逗逗孩子,看着那娃娃眨巴着圆眼睛一声一声叫“嘛”。

    陈林逗他,:“叫叔叔,不能叫妈!来,叫‘叔叔’,‘叔——叔——’”肉圆思考了几秒,张嘴扑哧扑哧往外喷气。陈林被他逗得直乐,抬着腿颠孩子,把这孩颠得咯咯大笑,扯着陈林的针织衫不撒手,差点隔空给他给揪出两块乳晕来。

    过了一会儿孩子妈找过来了,陈林抱着肉圆把孩子还给她,这才想起来,这姑娘是当时一个非常瘦弱的姑娘,每天背着很重的书包,看上去能压死自己,她是当年一个学校所有文科生里面唯一考到上海的。陈林:“袁园,你看着还是那么瘦。”

    袁园笑了一下,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给他套上一双黄色的童鞋,一面套一面:“你也是,这么多年感觉你样子都没怎么变,真显年轻。”

    陈林笑了笑,却只:“你儿子真可爱,多大了?”

    袁园:“一岁多点,特不老实,我回家来上哪都得带着他。”

    陈林问:“他爸呢?”

    袁园笑了一下,:“国外呢,我们准备办移民。”

    陈林“呀”了一声。袁园:“孩子生了,才觉着办移民晚了。”

    陈林伸手捏了捏那胖乎乎的手。袁园问:“你呢?他们你还没结婚呢。”

    陈林点点头,模棱两可地:“我也不急。”

    袁园点点头,:“也是,你当老师,估计天天看见孩子也心烦。”陈林笑了笑,:“没有的事儿,你儿子就挺可爱啊。”

    袁园亲了自己儿子一口,:“陈叔叔夸你呢,快谢谢叔叔!”孩又喊了声“嘛”。陈林笑起来。

    袁园盯着陈林看了一会儿,才:“其实我一直以为你最后会念到博士后,然后出栏当教授。”陈林问:“为什么啊?”

    袁园抿了抿嘴唇,看着陈林。她的眼睛深处有一些没有被岁月磨灭的真实,她:“因为你当时就是那么写的呀。当时我当学习委员,要收所有人的高考目标,就你写了一个‘我要当博士’。”

    陈林想起来了。那是他高一的时候随意写上去应付人的。没想到还真有人记得。他冲袁园笑了笑。袁园:“那时候咱们开运动会,你体育特烂,跑三千五跑还跑中暑了。你一倒下,老师,‘哎哟陈林这身子骨,真是当博士的料’。”

    陈林乐不可支。

    俩人这么闲聊了一会儿,袁园叔子过来把她接走了。临走的时候肉圆学着陈林的样子跟他挥手,陈林还颇有点舍不得,于是和袁园互留了微信。

    袁园走后,真正没有人理会陈林。他像是一颗走散了多年的流星一般在同学们之间落下,引起一阵寒暄之后就迅速冷却下去。不熟悉的人依旧不熟悉他,不上话的人依旧不上话。大家年过三十,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定位,陈林这种“北漂移民”,俨然已不再是他们交友圈的人了。

    好在这种格格不入并没有在任何程度上引起陈林的不适,实际上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体验过并且安于这种感觉,因此在此时也不过是自嘲的笑了笑,然后坐在桌边喝完了他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发凉的红茶。

    他看着室外纷然而至的雪花,伸出手去。那些雪花并不很冷,落在他手心上就像没有感觉。这世界上的一切莫不如此,来来往往,没有人能够停留下来。袁园是,林聪是,谭继明是,他的那些同窗是,姜玄也是。就连他许久不见的母亲,也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就连他多年前就不再见面的父亲,也早就退出他的生活之中。

    他孑然而来,也终将孑然而去,孤独与他常伴。

    陈林想,这世界算什么呢,他又算什么呢,感情常常束缚着他,时而让他快乐、时而令他痛苦。感情在幻想中总是美过时间的一切,而真正到了他手中的时候,陈林才知道懦弱而不够坚定的自己并不能挣脱感情的枷锁。他将永远被束缚,除非能够狠下心来付之一炬。

    陈林在此刻产生了一种战栗般的解脱。在这茫茫雪天之中,他将浮夸的喧哗抛诸脑后,看着寂静、清冷、了无生机的花园,看着白色玻璃温室里树立着的高大绿植,陈林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安静。

    陈林伸出一只脚,堪堪踏进枯黄的草地之中。

    就在这个瞬间,他看到几米开外的树木后走出两个人影——

    姜玄对领路的服务员微微点了点头,又了些什么,然后那个服务员转身离开了。

    姜玄转过身,他们出现在彼此的视线中。陈林看到他愣了一愣,接着微微笑了笑,抬起一条腿,朝着侧楼的建筑缓步走来。

    那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陈林心尖上。

    陈林抬起头来,他感到心中像是有海啸向他袭来。他看着姜玄走到他面前。

    陈林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颤抖,他看着姜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又:“你脸上怎么这么冷?”在头脑的巨大嗡鸣之中,陈林几乎无法理解这句话,但他立时伸长手臂,搂着姜玄的后背压了下来。

    他的嘴唇吻上了姜玄的嘴唇。他的舌头舔开了姜玄的嘴角。他的呼吸堵住了姜玄的声音。

    这动作隔离了一切纷扰,隔离了烦恼、隔离了叹恨、隔离了绝望。陈林踩回到台阶上。

    他终究没有踏入寒冬与枯草。

    五十四(下)

    一双双眼睛带着疑惑、惊奇、窥探甚至是恍然大悟看着陈林——和他身边的姜玄。

    几分钟前,陈林那些举杯畅饮的男同学们中的一位正端着酒瓶绕到这露台来,嘴上着“诶陈林人呢”,接着就看到陈林和一个高了他大半头的男人站在一起,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神情暧昧、欲语还休,他这么一出声儿,俩人齐齐转头看向他,陈林还正扯着那人的手肘。他这么贸贸然撞进来,像是一块石头撞上湖面,对面二人的脸上迅速荡漾起了假笑的弧度。

    陈林问:“怎么了?”

    那人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荡了一圈,旋即反应过来,:“嘿,大家都找你回来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