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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如此,此时此刻,陈林抬手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干脆利落地用视线扫了一圈对面的男男女女们,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在想些什么。关于他为什么不结婚、关于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女朋友”避而不谈、关于他这么多年来都鲜少和大家联系、关于他上学时期的寡言与不合群,人的联想能力丰富而多彩,与此同时,陈林也很清楚自己留下的空白在某些时候完全可以转化成为极大的发挥空间。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有些话不必出口,是否让其他人接受也并非他的需要,陈林只是轻轻笑了笑,:“我今天还有点事儿,先走一步了,回头再聚。”完,仰头把酒喝了。

    众人没有留他,几个反应快的哥们儿乐呵呵的跟他着招呼,又帮陈林把外套拿过来。姜玄站在一边随手接了一下,又抖了抖,放在陈林手上。陈林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既尖又利,姜玄眨眨眼,抬手把外套抻开,举着袖子放在陈林肩膀旁边,陈林这才抬了手穿上衣服。他们相处多年,彼此之间举手投足中有股旁人插不进的亲昵,陈林的一圈同学瞧见了,个个心领神会,已是明白了,不过大家也都聪明识相得很,陈林不,自然没人出声。

    陈林穿好衣服、扣上扣子,便扯着姜玄转身离开了。身后的门关上,隔绝了从那间屋子里传来的一切声音。

    他们穿过带着黄色光晕的长廊,头顶的吊灯散发出的光亮照在陈林的脖子上,姜玄顺着那些光看过去,看到陈林嘴角上有一种松懈般的笑意。这笑意尽管并不明显,但十分自然,像是他心上的藤曼终于卸了力气,让他从透不过气的压抑中找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姜玄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

    陈林:“先回家,然后我再告诉你。”

    陈林高考的那年,非典横行。

    其实他本不应在那一年高考,但是他上户口的时候生日给算成了阴历,正正好好差了30天,却硬生生从87年变成了86年生人。上学时候他又赶上教育改革,本来是学五年初中四年,到他学毕业前一年改成了六初三,他妈帮他运作了一下,年了五年拿着学毕业证就念三年制初中去了,于是他又生生少念了一年六——这么前后一差,17岁就高考了。不过他们省像他这样的孩子只多不少,大家都是从这么稀里糊涂的念下去,读高中的时候彼此之间年岁差不了多少,一群屁孩聚在一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新鲜。

    那一年大街巷所有人都带着白色口罩,每天晚自习上到十点,教室里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摆着比自己脑袋还高的卷子和书本,边边角角皱皱巴巴,上面画满了红黑色的字迹,“唰唰”的写字声混合着消毒水味钻进每个人脑子里,硬生生把陈林熏得眼圈泛红。一到白天,除了考试和上课以外,学生们聚集最频繁的地方就是大榜下面,月考、三校联考、市联考、省联考,大大的考试、大大的排名,学校似乎最不缺的就是纸钱,老师们印起卷子和榜单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极高的纬度并没能让这个省市的夏季与火烤一般的炽热隔离,那一年的气温升到四十度,夏天的蝉鸣比任何一年都要猛烈,叫得人心里又闷又燥。就在这既沉闷又压抑的时间中,发生了一件在当时的他们而言十分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个复读生和另一个从北京回来的人“亲上了”。

    陈林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周。他刚刚踏进校门,就看到同学们三五做堆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极具探究意味的八卦笑容,但同时,大家缩头缩脑、压低嗓音、偷递纸条、交头接耳,活像几十年前的地下党接头。直到中午,陈林才从同桌那里听,那个北京回来的人,是“交通大学”的。

    陈林不知道交通大学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如何上网。中午他花了一块钱进去学校边上的网吧,在噼噼啪啪的键盘声和游戏声中间,终于搞明白原来北方交通大学就是北京著名的“隔离大学”。网上有人,这个学校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宿舍的发烧病例,整整几个宿舍楼都已经全部封死了,还有人,已经死了二十几个人。彼时尚且没有任何官方网站出来辟谣,人心惶惶、白色恐怖。陈林靠在那个充斥着泡面味的靠垫上,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认识那个复读生——林聪。

    他既感叹于林聪的大胆,又忍不住在心里怒斥他的愚蠢,他是情圣了、是真爱了、是勇敢无畏了,但是他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那些游戏的厮杀声、键盘的击声轰隆作响,陈林坐在座位上,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这些声音之上发出巨大的跳动声音,又快、又密。

    到了下午,林聪班上出现了第一个发烧的人。大家奔走相告,却又不敢离得太近,学校在每一条走廊上泼洒消毒水,陈林站在水房的走廊上泡消毒片,他扔了半片放在一个塑料水瓶里,晚自习的时候他再去,发现水瓶里面的花已经枯萎了。和他一起去的同学伸手把那朵花拎出来,转头扔在了垃圾桶里。在那一刻,陈林第一次感觉到有一把刀就悬在头上。从那天起,林聪被停课一个月。

    之后的三天,陆续有其他几个班级的人出现发烧状况,恐惧如同迷雾迅速的笼罩了整个年级,大家缄默不语、彼此之间保持距离。但与此同时的,流言从范围开始迅速扩散,跟着恐惧的尾巴弥漫在所有人中间,议论“那个姓林的”成了每个人逃脱这种压抑的唯一办法。事件被迅速“还原”了,版本众多、各有论据。其中传播最广、最博人眼球的一个版本是:

    林聪和戴口罩的人,都是男的。

    理由非常简单粗暴:对方的胸部是平的。

    这个版本在几个时后迅速演化成了林聪是个同性恋,因为恋爱不顺所以复读,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因为分离而升华,最终让他“冲冠一怒为红颜”。

    陈林觉得纯属无稽之谈,冲冠一怒又不是这么用的。但大多数人仍旧对这种法极其感兴趣,这言论充斥着时下最常见和最异类的元素:复读、高考、异地、分别、情愫,还有大逆不道的,同性恋、个人主义、鲁莽与冲动。

    传总是倚赖各种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元素,大喜和大厌本来不过是一体两面,足够让所有绯闻中心的人物一炮而红,大家对林聪或是扼腕叹息或是摇头否定、或是神秘微笑或是避之不及,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林聪成为了每个人在茶余饭后的唯一谈资,好奇和厌恶如潮涌般席卷了每个人对他的观感。

    直到一周后,当学校确认没有任何人感染非典并重新开始全部教学与考试活动,对林聪的讨论彻底从地下转移到地上。大家重新在教室、在走廊、在宿舍、在每一个有人的地方议论不休,林聪时而变成情圣、时而变成变态、时而变成弄潮儿、时而变成叛逆者。他不再是他自己,他是每一个人口中的“林聪”。

    陈林冷眼旁观,只觉得心上一阵阵发冷。他讨厌这种窃窃私语,每个人的眼睛里放射出探究的精芒。是解读、是好奇、是追问,但也是自顾自话的猜测、自鸣得意的评和自我高潮的鄙薄。风暴席卷了林聪,而陈林为他庆幸的是他并不在学校。

    一个月后林聪返校,流言不攻自破:他的“男朋友”也要回去北京了,临行前来学校见他最后一次,好事者的视线和耳朵聚焦于此,才终于发现,这分明是个胸太平的姑娘。

    最终大家得到结论:飞机场有时也会迎来不的麻烦。从此,再也没人议论林聪了。

    尽管这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在陈林却始终没有忘记它。

    当大家谈起“同性恋”这个词汇的时候,由于年纪尚,还不懂得掩饰言语中的腥膻和鄙薄,一群从未尝过“恋”滋味的人装模作样地讨论起这个词,关注点全都落在“同性”上。当时班上最活跃的人就是班长,他和几个男生凑在一起,一手搭在书本上、一手搭在椅背上,高声问着:“嘿,你们,这俩男的搂一块儿,会不会觉得对方的骨头——硌得慌啊?”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一个人:“那肯定的啊,俩大老爷们儿,骨架多大呢!”完一扬手,不心拍在陈林后背上。陈林转过头去看了他们一眼。班长笑呵呵地问:“诶陈林,你觉得呢?俩男的……”他着挤了挤眼睛,又道,“感觉怪怪的,是吧?”

    陈林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表情,混合着好奇和微妙的不适,透着一种隔阂和距离感。陈林的眼睛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去,他想我很你们比起来难道怪怪的吗、想这并不是一种原罪——尽管大家也没有认为这是某种“罪责”,只是感觉到有些许的与众不同,虽然是不大友善的那种。他看着他们,在这一刻感觉到他们之中存在着一条无形的河流,隔开了彼此、他成了那唯一的黑羊。直到他的目光让大家都有些不舒服起来,陈林终于慢吞吞的:“我不知道。”

    大家“切”了一声,陈林挑了挑眉,又:“但你们把卷子踩脚底下了。”几个男生哇哇大叫起来,四下散去。

    如今陈林抱着被子趴在床上给姜玄讲这件事,脸上有两坨酒醉后的浅粉色红晕,眼神迷蒙,看起来颇有点神志不清,但他口齿极为清晰,笑呵呵的完了这件事,又问姜玄:“你我们时候,是不是挺无聊的?”

    姜玄笑了笑,他正坐在床边上,用一条沾了热水的热毛巾给陈林敷脚,他的动作很轻柔,还配合着给陈林按摩,这动作的有用程度不亚于给猫撸毛,效果拔群。陈林爽的眯了眯眼睛。姜玄:“其实也没错,林聪不是一直就不喜欢胸大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