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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见面了。冯珵美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如此平静,像是将一切的结果都预料到了,脸上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他看着姜玄,抬起手:“晚上好。”姜玄冲他笑了笑。他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那种融洽,或者是因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因此显得格外有礼,两个人碰过头便上车,开车去了冯珵美家附近的西餐厅。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服务员向杯中倒酒离开后,他们聊起了工作上的琐事,冯珵美比起上次分别的时候开朗了一些,讲了自己团队负责的项目,又起销售大会上的见闻,两人聊了许久,最终到了前阵子下过的一场滂沱大雨。
“那天风好大,我车回家,路上堵了很久。我好怕自己的鞋被淋湿,毕竟是新买的,如果弄湿了要心疼死。”他这样着话,脸上竟然只剩下对记忆的回味,带着一些浅笑。他毕竟喝了一些酒,眼神并不落在姜玄身上,只看着他摆在桌上的那双手,偶尔抬起头来,或者会瞥到姜玄的脸。姜玄听他着话,默默地吃掉最后的牛排。这一餐饭过得很快,即将结束了,酒剩下一些底,冯珵美关于天气的回忆也到了尽头。“我收拾那些衣服,满脑子想着怕他们潮了,等到全收进柜子里,才想起来北京可没有黄梅天。”他完笑了笑,举起杯子,冲着姜玄扬了扬手,一饮而尽。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及从前,仿佛就只是普通朋友,出来坐一坐、聊一聊,这杯酒喝完以后,冯珵美托着腮,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甜点。这甜点是栗子做的,姜玄不吃甜,见他吃的快,以为他很喜欢,就将自己的那份也推给他。可冯珵美举着勺子,手在空中顿了几秒,便又收回来,反手将那勺子放下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姜玄,在这个瞬间,姜玄隔着桌上玻璃杯中的烛光看到了他的神色——
那是一种沉默的留恋。他用目光描绘着姜玄的脸、贪婪着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这顿饭有一个多时的时间,但他只用这最后的几秒钟来看他,像是要把他那不经意的体贴镌刻在脑子里,越短暂、越深刻。
姜玄那句“再见”落在喉咙口,却一下子吐不出来。他见冯珵美站起身,便结了帐离开。两个人站在饭店门口,代驾已等在那里,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上了车。冯珵美对代驾:“把我放在前面的地铁站就行。”姜玄没有作声,代驾:“那我去前面转个弯。”冯珵美“嗯”了一声,似乎有些醉了,侧着头靠在玻璃上。夜里八点已过,窗外路灯昏黄、车流熙攘,姜玄见冯珵美歪着头,以为他困倦着,便转头去看他,见他动也不动,心中想着他或许是喝醉了。他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有种冲动想让他不要靠着窗户,但想了想又没有。他看着车窗外,旁边是一个弯道,车流过的很快,或黄或白的光闪烁着飞驰而过,姜玄想,一会儿一定要再见了。他这么想着,视线略一偏转,竟在窗户上看到冯珵美睁开的双眼。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姜玄诧异。他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他盯着窗户上的某一点,姜玄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他看的是自己的手。车窗映射有限,在那里面,姜玄的手像是放在两个人中间,他的手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着冯珵美的方向,在那车窗里看上去,像是一个求和的姿态。姜玄心中大震,正在这时,司机:“前面就到了,一会儿哥儿你得顺着右边儿下去。”
冯珵美闻言,抬起头来,道了声“好”。姜玄立刻转过脸去,不敢看他。待到车子将将停下,他要动了,姜玄这才起身下车,开了门去,车外全是热气,扑面而来,将他的措手不及,立在车边。冯珵美从他身后出来,提着自己的布袋子,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来看他,低声:“我回家了。”他不再见、也不一个谢字,只自己要回家了,好似在假装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会面,他们没有曾经、也不存在将来,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既是开始又是结局。姜玄看着他,知道自己应当些什么、亦知道自己需得些什么。他已经对不起陈林一次,万万不能再有一次,但一种情感冲击着另一种,叫他思绪混乱,在灼热的夏夜只能呆呆站着。
冯珵美见他不话,转身便要走了,可他刚一动身,姜玄竟不加思索地抓住他的手。路边昏暗、行人寥寥,根本无人注视他们,姜玄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他脑中轰鸣,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却也不舍得松手。
冯珵美抬起头来看他。街灯将他的脸映得显出些橘色,姜玄只来得及注视着他的一双眼睛那其中含着洪流。姜玄心脏狂跳、五内俱焚、意识在这瞬间重回躯壳,他对冯珵美:“我和‘他’和好了。”冯珵美:“你过了,我知道。”姜玄又:“那再……”他的“见”字还未出口,就被冯珵美断,他:“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姜玄愣住了。冯珵美仰起头,靠近姜玄,用很轻的声音:“你对我还有感觉吗?”姜玄看着他,他张了张口,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冯珵美凑到他面前,他们离得太近了,冯珵美偏过头去,在他脸上印了一个吻。姜玄心中大恸,却在他抱上来之前伸出双手,推开了他。
他们望着彼此,姜玄轻声:“对不起。”
当晚他做了个梦。
在梦里,姜玄坐在一间咖啡厅里。头顶是千百盏垂下的蜡烛,罩着玻璃灯罩,上面有并不复杂的折射。四周景色影影绰绰,姜玄看的不真切,只依稀知道自己面前有张圆桌,旁边有些椅子。那桌子很,他伸出手来便能抓到两侧,强烈的光投在那上面,让他几乎看不清自己的手背。他就这样坐着,听到四周放着歌,那音乐声由远及近,竟然越来越大,飘进他耳朵里,在耳鼓之中不住跳跃,每每落下,竟然震得他头痛欲裂,只得用手捂住耳朵,难以忍受。
那声音这样剧烈,在他的左右脑之间穿梭,他闭起眼睛,轻轻摇晃着头,试图甩掉这悠长却慑人的乐声。就在这当口,突然他的左手被人握住,慢慢从他耳边移开,姜玄睁开双眼、偏头望去,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坐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低声问他:“怎么了?”这声音这样熟悉,带着些低沉、带着些急切,还有慌乱的关心,姜玄想也不想,反手握住那双手,痛叫道:“林林,这声儿震得我头痛!”他想要看清陈林的脸,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到陈林的额头贴上了自己的太阳穴,那双柔软的嘴唇亲了亲自己的耳廓,那双手臂揽住自己的肩膀,陈林将他拥到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仔细听……”
姜玄头冒虚汗、双眼不住发昏,但听了陈林的话,竟然心中生出一股坚强来,循着陈林的指示,咬紧牙根皱着眉毛屏住呼吸,竭力听着那乐声。渐渐地,他竟然发现这声音之中含着某种高亢的尖叫,和着低沉的琴声,合成一股叫人难以忽视的鸣响。那声音逐渐逼近,竟越来越清晰,姜玄感觉到自己左脑的神经随着琴声的敲击一跳一跳、逐渐加速,那声音凿穿他的耳朵、刺透他的头颅,在他的意识中刻下尖锐的发音,它:“睁眼。”
姜玄屏住呼吸,陈林的声音在他耳边:“睁眼。”
他猛的睁开双眼。周围景色摇身一变,竟变成赭褐的土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橘色沙尘和绵延无边的焦土,地上连公路都没有,姜玄发现自己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抓着遥控杆,陈林的手按在他手上,汽车发出引擎的轰鸣,那速度奇快,他的身体因为加速度而向后偏移,没有安全带、没有车头灯、没有油表盘,挡风玻璃上糊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雨刷以极快的速度左右摇晃,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姜玄转过头去看着陈林,却发现陈林也正看着他。他的眼神是那样柔和、那样天真,那是他一贯的眼神,里面是满载的爱意和柔情。见姜玄望过来,陈林微微一愣,抿着嘴笑了笑,身子一倾,凑到他面前来,笑着:“吻我。”姜玄俯身下去,含住了他的嘴唇。
这双嘴唇那样柔软、湿润,上唇的含珠凸起,姜玄的舌头在上面了个圈。陈林的嗓子里传出轻笑。姜玄也笑了出来,他偏过头去、闭上眼睛,轻轻咬住陈林的下唇。那下唇柔软却干燥,有一些蜂蜜的味道,唇肉丰厚得很,姜玄在上面舔舐着,感觉到这唇的主人伸出双臂,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一双手不住抚摸着他的后背和肩膀,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车还在飞速行驶,风声呼啸,裹挟着他们,姜玄感觉到车速到达了极点,他们脱离了地面,橘红色的风沙包裹着他们,尘土将他们的身体淹没,姜玄松开了方向盘,抱住热吻中的他。
他们的嘴唇分开,额头抵在一起,姜玄睁开眼,看到对方的面颊上有一颗的、浅浅的泪痣。
他反手推开他。
冯珵美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他们都被风沙包裹着,没有衣服、没有装饰,赤身裸体坦诚相对,冯珵美凝视着他。就在他们的视线交融的刹那,姜玄分明看到他的眼珠黑的透亮,像一汪墨水,和着光将思绪渲染开来,欲语还休。那是一种惊诧、欣喜、踟蹰与哀愁。姜玄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冯珵美轻轻对他笑了笑,转头看向了前方。姜玄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方竟出现了一个人影。半长的头发随着风飘起来,盖住了他的半张脸。但他的眉毛仍旧扬起,带着骄矜与沉默,姜玄在瞬间就意识到他是谁,他猛踩下油门、手握着方向盘,可无论他如何施力,这飞起的车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道向前推去,姜玄惊恐地看着前方,陈林的身影越来越近,姜玄目眦欲裂,怒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