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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玄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把手边的东西放到地上,接着掏出手机开相册,点开一张图片递到陈曼面前,又:“他寄给你那些钱,每一张都存收据,放在他最喜欢的书里,连我都不给动。我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过来前两个月,我弟弟搬家,搬到珠海去。他的地址我怎么都记不住,后来陈林帮我收了个快递,是我弟给我寄了特产。他把上面的单据撕下来收着了。”姜玄看着陈曼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些东西在软化,他:“阿姨,他没忘过你,真的。”

    陈曼背对着姜玄,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见到她微微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在脸上擦了一下,又问:“那他自己为什么不回来?”姜玄上前一步,对她:“他只是……忘不掉以前的事。他是你儿子,你应该知道,他就是这样的。”陈曼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推开姜玄,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姜玄垂头叹气,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将手上的东西交给门卫,便回了北京。

    再过几个月,姜玄再一次去到她家的时候,陈曼让他进屋了。

    姜玄做组长之后每年固定和大主管一起出差分部考察,那些时候他会去陈曼那儿坐一坐。大多只待一个下午,有时候会一起吃晚饭,但陈曼从不留他,他便自己车到当地不大的机场买票离开,在狭窄安静的候机厅里等待飞机起飞降落。邻居见过姜玄几次之后问他是谁,他只是陈曼的亲戚,对她的称呼从“阿姨”简化成“姨”,陈曼听到后并不辩驳,默许了他这样亲近地叫她。陈曼年逾五十,但面部骨骼起伏明显,因此相貌并不十分显老,可是毕竟这些年也吃了许多苦,和姜玄自己的妈妈比起来,还是看得出上了年纪。姜玄因此常常托朋友为陈曼带些补品或海产,每每去看她,也常常为她添置些新家具或帮她做做清扫。两个人就这样每年见面几次,自然谈不上熟稔,姜玄去见她,多半时候只是跟在她身边,陪她去逛逛超市或随意聊聊。他们大部分时候在聊陈林,但两个人口中的陈林并不尽相似,大约陈林这些年的闯荡仍旧为他上了一些新的烙印,他们坐在茶几的两端,填补渲染彼此对于陈林的记忆画像。在并不宽大的居室里,一个久别不归的人将他们联结在一起。

    陈曼起初并不对姜玄很亲切,直到有一次姜玄去见她,恰好遇见她摔伤手臂。时逢隆冬暴雪,地面冰厚,陈曼过马路的时候不慎摔倒伤了手臂。她已上石膏,可左手伤了总归不方便,姜玄敲开门的时候她正单手拿着吸尘器拖地,那物件还是姜玄买给她的,噪音很,又是手持的款式,方便得很。姜玄进了屋,见她摔伤了手臂,一问才知道今天正是拆石膏的日子,当时还是中午,陈曼和医生约在三点半,姜玄便陪着她去了医院。这城市尽管人并不很多,但医院却是天底下最不会清静的地方,当天前面几位病人拖了时间,他们便等了很久。

    这医院热热闹闹,老人多、中青年也不少,护士大概是个新手,把科室门前搅和得如同菜场,最后只好请出强力的外援护士长来。那护士长体胖却不心宽,竖着眉毛喝了几声,才终于把凌乱的队伍挡了回去。她不算低的嗓门传到走廊里,又顺着洗手间的铁门返回来,在拥塞的走廊中散发余韵。底下的人不由得对她颇有些微词,好事者甚至声嘀咕起来,眼神在她身上扫了几下,又略略发笑,大约终于找到了她身上某些不足之处,借着评判一抒心中焦躁之气。姜玄先前加了班,熬了几晚才追讨出这半天的富裕时间,此刻被人群嗡嗡直嚷,后脑一跳一跳地钝痛,眼睛又干又涩,只好压了压眼球,才终于挤出点眼泪来,稍微湿润了眼球。陈曼坐在他身边,默默开自己的手袋掏出了一个晕车贴递给姜玄。姜玄接了过去,低声:“谢谢。”

    护士走出来,高声叫道:“陈曼,在不在?”姜玄站起身来向她示意。二人走进科室去。陈曼先前已经照过X光,医生她骨裂愈合得比别人慢些,大约是有点骨质疏松,接着就开了单子,一面印一面:“诶,伙子,你一会儿拿着这个单子去一楼交款,可能得排一会儿,等你上来你妈这石膏就拆了。别着急啊,骨质疏松不是大事儿,多喝点骨头汤什么的就好了。”他完,在单子上签了字递给姜玄。姜玄偷瞄陈曼,发现她并没有想反驳的意思。

    临走,陈曼把姜玄叫住,:“你等下,我把医保卡给你。”她毕竟是那个时代里受过良好教育的少数女性,即使吊着一只胳膊也依旧坐姿端正,用那石膏中露出的指尖夹住右手的手套,轻轻一拽就落了下来,接着她单手收起皮质手套,又将它叠好,这才开那绛红色的荔枝皮手袋,将手套塞进去,又从里面捞出钱包来递给姜玄。她身上那条紫黑色的厚裙装托着手袋,显示出一种长辈的威慑来,但这严肃之中却藏匿着一些软化的温柔。

    姜玄代她缴了费,两个人便启程回家。陈曼的手刚好,医生嘱咐多做做复检,暂时不要拿锅铲之类的重物,姜玄便带着陈曼去超市买了些海带和骨头,回家给她炖了些汤,又炒了两个从陈林那学到的拿手菜。他对自己的厨艺水平并不很有信心,但靠着和傅子坤仇振实时语音也搞定了四菜一汤,端上桌的时候,陈曼正在擦手。手在石膏里包了些日子,总不是很干净,姜玄接过她手中的毛巾,用热水沾湿了拧干,这才扶着陈曼的手臂轻轻擦拭起来。他态度认真、一丝不苟,反复几次之后,两个人上了桌。姜玄自知自己和陈林的厨艺差了太多,但此刻只希望陈曼并不能察觉,然而事与愿违,陈曼喝完汤吃了几口菜,突然问他:“你在家不常做饭吧?”姜玄点点头。陈曼又夹了一筷子香菇嚼了嚼,突然轻声:“陈林以前一点油星都不愿意碰,没想到现在倒是变样了。”姜玄又给她夹了一茬鸡蛋,:“这两个菜都是他教我做的。”陈曼顿了顿,又心翼翼地夹起来吃掉了。

    那一天姜玄走的时候,给陈曼留了个字条,嘱咐她下周一定要在家,他托朋友给她带了点补钙和护肝的补品,年关将近快递已经快停了,朋友怕来不及,决定让手下人跑高速的途中直接送过来。这些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把字条郑重其事地贴在了门上的猫眼旁边,接着才穿好围巾,转身离去。下楼的时候,他察觉到陈曼仍在他身后看着他,这让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转头:“姨,你进去吧,天冷。”陈曼点点头,姜玄快步走下去,推开楼道口那扇呼呼漏风的铁门时才隐约听见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

    五十九(下1)

    这是初冬的北方,街边仍有漏网的枯黄落叶,随着凛冽的风翻腾,维度偏高加上寒流来袭,十一月已经下起了雪,天色暗沉,显得凌乱而萧条。

    这场风雪很大,姜玄和陈曼聊天地时候收到航班短信,飞机延误起飞,陈曼便留他下来吃晚饭。姜玄本想着去机场等,但他心中时时存着讨好的心思,便对陈曼有不出的顺从,最终仍旧听了她的话留了下来。

    因着姜玄要留下,陈曼吃的比平时多花了些心思。她用啤酒化了条黄鱼,在鱼腹上划了几道痕,摆上葱姜辣椒丝之后入锅蒸,姜玄站在她身边切倭瓜,他常给陈林下手,这点事情做的自然得心应手,很快把半个倭瓜切好,又将剩下的半个用塑料膜封起来,放回冰箱里。陈曼起火热锅,炒了些蒜瓣八角,对姜玄:“把瓜拿过来。”姜玄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陈曼将这些瓜倒进锅里翻炒了一会儿,又接了两碗水进去,盖上锅盖慢慢焖。

    灶台被占了之后,陈曼带着姜玄剥冬笋,家里有矮的板凳,姜玄从阳台搬了一个出来一屁股坐上去,架着两条长腿剥笋皮。笋要洗,可陈曼家里厨房水管坏了,只有凉水能用,她想帮手,姜玄挡开她。冬天的水凉的很,姜玄差点冻得一哆嗦,不过他并没什么,一点点洗笋皮里面的泥灰,陈曼从浴室接了杯热水倒进去,姜玄这才感觉到好受些。他一面剥笋,一面:“姨,我给你约个装水管的过来吧,把你这个给你改改,冬天别用凉水了,多冷啊。”陈曼略笑了下,点头好。

    姜玄前两周都在熬夜加班,此刻本应该坐在飞机上呼呼大睡,却架不住一直陪陈曼话,来的时候又顶着雪,手上一面干活,脑袋一面觉得有些昏沉,像是头晕,又像是有些睡意,直到陈曼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发现陈曼正推着他的肩膀,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姜玄只摆摆手,:“没有,就是有点困了。”陈曼:“你飞机改到晚上八点多了是吗?一会儿吃完饭,你去陈林屋里睡会儿吧。”姜玄“嗯”了一声,当是谢过。陈曼切了些腊肉片出来,摆在盘里,又问姜玄:“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姜玄随口:“还行,到年底了事儿都多。但陈林还好,下个月就快放假了,能闲下来。他今年没开什么补课班,过年能好好休息休息……”他絮絮叨叨地讲着陈林的事情,陈曼安静地听着,过一会儿他手上的笋洗好了,陈曼拍拍他的手臂,将那个钢碗接过来,又问他:“那你呢?”

    姜玄愣了一下,陈曼瞧他一眼,解释道:“你呢?工作这么忙,看着气色不像以前那么好。”姜玄倒没料到陈曼会这样问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胡乱:“没有,就是这几天忙的,没休息好。”他讲陈林的时候滔滔不绝,换到了自己身上,又似乎不愿多提,寥寥数语便带过。陈曼并不催他,只:“这儿火,得蒸一会儿呢,你进屋去吧。”姜玄受着她的好意,心里有些不出的暖流,去浴室洗漱了一下,躲进陈林屋里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