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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玄见他这样,心中略有不忍,抓着他的双手捂在掌心,颤声道:“林林,你别这样。”陈林被他这么一叫,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姜玄……”姜玄“嗯”了一声,陈林紧紧盯着他的脸,嘴唇抖了抖,却不知该些什么,脑子里的冲劲半晌才褪了大半,叫他一时无话。过不久,他舔了舔嘴唇,感觉到舌尖划过一些干裂的皮肉,他尝到一点点腥味,大概是嘴唇出了血,这味道合着唾液在他口腔里蔓延,腥涩得让他反胃欲呕。他低下头来,反手握了姜玄一只手,那双手的手心那么热,像里面含着一团炭火,将他的心放在上面烤着,重了就变成了煎熬。陈林知道自己仍在发抖,但强起精神来,抬头看着姜玄,抓着他的手问他:“你实话告诉我,这事儿你之前知不知道?”
姜玄感觉到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就像铁弹珠似的砸在自己心上,将他的魂魄都得七零八落,却还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只:“我确实不知道。”陈林幽幽看他半晌,缓缓点了头,将他松开,自己寻了个给人休息的异形椅,转头盯着咖啡厅的门。姜玄:“我陪你……”想想又改了口,只,“我下去给你买点喝的”。
过不多久,陈林见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一同走了出来,他们虽不至于黏黏糊糊做些亲热情态,但两人手臂轻挽、时不时相视一笑,陈曼脸上甚至流露出一种和她的年龄并不相符合的羞涩与掩盖不住的雀跃。陈林心中暗想,这是黄昏热恋都不为过,果然最美不过夕阳红,老房子着火雨水都扑不灭。不过他们并未发现陈林,两人携手去往楼上,大概是要看电影,便坐了升降梯,留着陈林一人在扶梯边上怔愣坐着,眼见着他们携手而去,一派芙蓉并蒂之相。
姜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身后,用手里的纸杯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陈林回过神来,听见他:“你喝点东西。”他哪有心情,只随手接过来喝了一口,腻得令他皱眉,惊得他仰头瞪着姜玄,问他:“这什么东西?”姜玄掏出纸巾来给他擦嘴,一面擦一面:“热巧克力。”陈林嫌弃的瞥了头,拍开他的手,自己囫囵在嘴角揉了揉,低声:“别动手动脚的。”着低头一看上面咖色带着暗红,想来是自己的嘴唇真的龟裂出了血,样子该十分狼狈龌龊,陈林皱着眉将手中纸巾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他遇上这事,本已心情极差,奈何被姜玄拦在当场,有气不发,不免郁结,索性连礼物也不挑了,直接回了家。区安静,站在门口的时候陈林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家门钥匙,他跺了跺脚,将脚下的雪踏碎在门口的软垫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姜玄只当他是心情不好,哪里敢问,只默默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来开了门。陈林站在他身后,楼道里光线并不很充足,姜玄的背影堵在他和家门中间,像一道逾越不了的高墙。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这里的局外人?是几年前他离开的那个白天,还是每一张汇款单上苍白的数字,母子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最终将情意都系在一个他们从未料想过会出现的人、一个意外的身上。他看着姜玄随手将钥匙挂在口袋里,将他拉进屋内,又替他挂好外套、蹲在地上将拖鞋摆在他面前。他像个陀螺似的在这屋里旋转,像是此时此刻他呆在这里的意义就是为了陪伴着他,像是他从前的那些年只为了等待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又或者只为了等待这个“陈林”,然后对他费尽心力、百般讨好,像是他抛下工作、抛下年关、拎着一袋行李从北京跑到这里,一切都理所应当,是命运的安排。
可惜陈林已经过了做这样梦想的年纪了。孩子心里只有信与不信,然后坚持到底,世界非黑即白,谎言是一层纱,要么存在、要么不在。而他已经不会再这样了。因为他已经见识过许多真切的谎言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掺在一起就是饱含深情的毒酒,喝下去让人头晕目眩,时而沉溺在甜蜜的幸福中、时而午夜梦回惊醒,细细品味其中的疏漏之处。
陈林心中有了许多计较,但他面上仍不动声色,由着姜玄忙前忙后,投了热毛巾来给他擦了一把脸,又蹲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用他那副温柔的、低沉的、有些颤颤巍巍的声调问他:“林林,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和我……”陈林看着自己的指尖,他看到自己右手上茧子凸起的厉害,边上的食指骨节因为常年写字其实已经有些变形,他的双手蜷缩着,刚从室外回来,上面的血管都冻得现了形,清清楚楚,血脉像青筋似的伏在手背上,像一条蜿蜒而隐秘的隧道,被从地底掘了出来,一段通向他的心、另一端被姜玄握在掌心。姜玄的手比他的大一些,男人有这么大的手倒是好事,至少证明本钱很足,陈林当初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一眼就猜到自己会有个值得回味的夜晚,没想到那不过是个开始,从那之后有了第二晚、第三晚,有了许多个夜晚、凌和午后、黄昏,这双手总是牵着他的,聚会的时候要牵着、天气恶劣的时候来接他也要牵着、吃好饭洗碗的时候要牵着、睡熟了碰上了不知怎么的,起来就发现还在牵着。其实他的手心很烫,牵着陈林的时候总像是要灼伤他似的,但陈林一点都不在乎,他任由他捧着自己的手,用拇指摩擦自己的骨节和手背,手心里一些粗糙的纹路在他手背上蹭过去,有点麻、又有点痒,像是一种热病,从皮肤渗透进血液,叫他无处可逃。是温柔的安抚,但何尝不是一种柔情的禁锢。将他锁在这怀抱之中,被人肉做的枷锁牢牢套住、挣脱不掉,等到回过神来,想要离开,都要褪一层皮、断一些骨。
陈林突然记起他父亲也曾经这样牵着他的手。时候他有一次从土坡上滚下去,幸而那是个斜坡,下过雨,沙石都被冲在草地里,他胳膊上只是有些挫伤。孩子哪里知道痛,陈林站起身来,将弄脏了的衣服裤子拍了拍,看也不看在上面和他架的几个人,扯了书包里的手帕擦了胳膊上的血渍和泥便回家去了。他走得并不快,但昂着头,像跌落也好、脏污也罢,并不能丝毫减损他的骄傲。
那时候父亲难得回家一次,但那一天他刚好在家。晚饭前他听陈曼了这件事,却也像是并不着急似的,等到陈林爬着跳上椅子,又颤颤巍巍端着碗把饭吃好了,才终于将他牵到沙发上坐着,蹲在他面前牵着他的手,低声问他:“林子,为什么爬到坡上去?”
这就是他的不同了。陈曼只心疼他为什么不心照顾自己,但周建臣却很少这样责备他,他问的不多,但一张口便啄着七寸,陈林扁了嘴巴,兀自低着头不话。周建臣并不着急,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又问他:“痛不痛?”陈林摇摇头。周建臣将手掌伸出去,沿着他的胳膊捏了捏,又反过来看着,他的掌心很热,陈林记得很清楚,贴着他被划破的皮肤,沾到了他胳膊上的红药水,染的手心红彤彤的,像一块烧热的烙铁。周建臣见他没什么疼痛表情,将手放在他膝盖上又碰了碰,陈林双手垂在腿上,被他又抓在手心里,拇指放在陈林虎口处轻轻捏着,对他:“林子,跟爸爸,为什么爬到土坡上去?你不是嫌脏吗?”
陈林半晌没话,但呼吸急促了起来,周建臣摸着他的手,那些温度就透过陈林的血液溜进他身体里,走进他心里,又走出去。陈林抬起头来,对他:“他们我改名儿,是因为我不是你儿子。谁站在坡上笑我,我就上去死他。”孩子终究是孩子,觉得死是这世上最高的刑罚,用手足的暴行对抗口头的暴行,用粗鄙的正义消灭简陋的恶毒。陈林为愤怒而挥拳、又因失败而羞愧,他犹记得那些嬉笑声,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坚持的“真相”是什么,那只是一种取乐。谁叫陈林和他们总不一样呢,老师最喜欢的那个是他、每天穿的最干净的那个也是他、个头矮的是他、一个人来开家长会的也是他。那他就该被议论、就该被挖掘、就该被剖析,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被解释。不同就是陈林的原罪,而窥探则成了自以为是的寻常人们为他脱罪的途径。何其有辜。
陈林记得他们将他堵在路上,记得他们站在上面冲他洒了一把泥球。然后陈林抬起头来,见到他们编了首诗似的站在那里齐声朗诵道:“周林子啊周林子,一个暑假改名啦。陈林是谁是谁呢?不认识呀不认识。他的妈妈没见过,他的爸爸没见过;自己上学又下学,编个谎话骗我们。你叫啥呢你叫啥?你有爸爸妈妈吗?陈林就是周林子,就是就是野孩子。”诵到第一遍,有些人向他做起了鬼脸,诵到第二遍,这群人推搡着跑下来,又将他拉扯到那坡上,那是学校后面的施工路上最高的土坡,一侧是铺好的路、一侧是挖下来的深坑,下过雨后松松软软的,几个孩子站上去望着陈林每日回家的方向,,他们将陈林团团围在中间,又对着他朗诵起第三遍。陈林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直响,一次又一次,一个个声如魔音、身似鬼魅,他抬头换顾,只觉得各个鹰头雀脑,如阎王手下的鬼,为在他身边龇牙咧嘴。陈林心中羞愤异常,又怒又恨,大吼一声将面前的人推开,却被身后的人团团抱住,推搡之间将他挤下了坡,滚在刚压好的柏油路上。路面带着秋老虎的热,烧得他浑身发烫,仍旧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瞪着他们,一语不发。他若大哭着嘶吼呼痛,或许还能吓他们一吓,但他跌了一跤,身上又黄又灰、脸上沾了不少泥土,硬是盖不住通红的眼眶和鼻头,那一圈红将一双眼睛衬得发亮,一双眼睛里除了挫败还有狼狈,却只憋着不哭,强作些镇定模样。那些孩子哪个不是人精,早知道他不过死撑面子做假老虎,彼此拍手称快、直呼作战成功,转头一溜烟地跑了。孩子身形敏捷,跳过深坑并不很难,等陈林站起身来,早已追他们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