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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之后,陈曼并未看出看出他的异样,只热切地嘘寒问暖,又感叹陈林长大了些,看起来比以前结实一点。陈林走进洗手间去冲澡,喷头里的水却总也不热。他很快冲了个凉水澡,穿好衣服出来。陈曼正在炒菜,陈林就站在厨房门口看她。陈曼转过头来,问:“这么快洗好了?”陈林:“嗯,水有点凉。”陈曼“啊”了一声,才道:“忘告诉你了,我这炒菜呢,热水器没法用。”陈林“嗯”了一声,在谭季明家里,他是从不知道原来热水器还有这样的限制的。陈林见陈曼在厨房四处忙碌着,她的身影像是比自己记忆中矮了一些,鬓角已经有白头发了。陈林心里有股不上的酸涩,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轻轻阖上门走了出去。他坐在客厅里许久,捏着手机给谭季明编辑了一条短信,了“对不起”,又觉得不够。他想起来教授问自己要不要保研,又想起谭季明在考GRE,他感到心里很乱,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很多画面,最后鬼使神差地,他在短信里加了个“分手吧”。可写了又不想发出去,正踌躇着,陈曼端了菜出来,陈林胡乱按了个钮,将手机屏幕关上,走过去:“我端。”陈曼连声好,留在桌边摆碗筷。陈林走进厨房去掏出手机,正想把短信删了,却发现已经发出去了。他愣住了,看了看那个“已发送”,心里茫茫然的,听到陈曼叫他,便立刻把手机关机塞进裤子里了。
过年的晚间,陈林守岁,陈曼先去睡了。陈林关机两天,终于忍不住开,屏幕亮起来,手机接连不断地震动,在茶几上发出“嗡嗡”的响动,陈林点开看,出了很多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还有谭季明发来的,起先是问他发生了什么,像是还以为他在为礼物的事情生气,于是道了歉,后来见他仍旧没有回复,逐渐暴躁起来,语气也变得很差,些有的没的,抨击他无聊又爱耍性子,两个人早已没话讲,见他仍不回复,中间也隔了许久不发消息,大约是在赌气。但到了这天下午,又软了口气,不断问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分手,又不想分手,到了傍晚已开始担心他的处境,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要陈林给他电话,或者他们视讯。陈林一条条短信看过去,询问有、咒骂有、哀求有,气急败坏的、楚楚可怜的、暴跳如雷的都有,他看了很久,终于拿起电话来拨过去,谭季明的声音很快从手机里蹿出来,叫他:“陈林!”陈林“嗯”了一声。谭季明问:“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回事?我给你电话也没人接、发短信也不回,你吓死我了。”陈林不知些什么,只好搪塞着:“没有,我心情不太好。”谭季明问:“你没事吧?”陈林:“没有。”他的语气并不很冷淡,尽管他竭力想要装作冷淡的样子。谭季明听出来,柔声道:“那你休息吧,新年快乐。”陈林低声道:“新年快乐。”谭季明又:“陈林,我好爱你,你不要再提分手了,好不好?”陈林一时无话,谭季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在他的耳边震荡。电视的声音并不大,陈林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求着他似的。陈林感到左右为难,他也是爱他的,但又好像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胡乱应承着,只:“我们回去吧,我妈妈在睡觉了。”谭季明应了两声,又哄了他两句,这才挂了电话。陈林将手机放下,坐在沙发上,一时之间都不知些什么好。夜里有点凉,他脱了外裤,准备回房间去拿被子出来,这么算着,他开灯,转过身来,却愣在原地。
陈曼手里端着杯水,正站在客厅门口看着他,一脸错愕。
陈林站在原地,见陈曼走近了,伸手夺了他手上的手机,开通讯记录,就着第一个电话回拨了回去,谭季明很快接起来,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回荡着,像一圈涟漪泛开,他:“怎么了,陈林?”陈曼按下红色的关机键。大年夜里,有人在室外放礼花,那些炮仗轰隆隆响着,发出尖细的声音冲上天去,又在头顶瞬间炸裂开来,一下又一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透过玻璃照在这对母子的脸上,像一出闹剧的高潮。
陈曼铁着脸,并不作声,直到陈林伸出手去,想要将手机拿回来,她终于一扬手,一巴掌摔在陈林脸上,她拿着手机,那么硬,将陈林的颧骨都肿了。陈林没话,但陈曼已哭起来,她两手攥成拳头,扑到陈林身上不停击他的胸膛,她的力气是那样大,将陈林的踉踉跄跄、胸口钝痛,脸上挨了数下,耳边嗡嗡作响,陈曼的力气越来越大、速度却越来越慢,最终歪倒身子扑在地上,脸挨着沙发的扶手,呜咽着哭了起来。陈林心中一片茫然,他蹲下身去,推了推陈曼的肩膀,低声:“妈……”陈曼并不理他,哭得撕心裂肺,像一只嚎叫的杜鹃。陈林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知该些什么,四周黑茫茫的,他连陈曼的脸都看得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陈曼终于停止了抽泣,她抹了把脸,将陈林从地上拽过来,粗暴又狠厉,她问他:“你喜欢男的?”陈林点点头。陈曼:“和他断了。”陈林并不懂得迂回,仍旧火上浇油,只:“没有他,我也喜欢男的。”陈曼扬手就是一巴掌。陈林被的耳边嗡鸣,几乎听不见声音,却嘴硬着,道:“这是事实。我没有骗过你,我也不想骗你。”陈曼又给了他一下。陈林半边脸都被肿了,却抬起头来,看着陈曼。他见她盯着他,眼睛还是红的,这感觉很可怕,但陈林心中突然有种难言的快活。他们压抑了这么多年,其实这个家庭里没有一个人是完好的,偏偏一直要装成若无其事,父母是这样,做儿子的也是如此,像是不、不看、不听,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和事就都像是不存在似的,只活在想象之中、活在虚无的记忆深处。陈林已受够了。他看着陈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可怕的破坏欲,这感觉促使他狠狠盯着陈曼,像盯着自己的仇人、像盯着自己的亲人,他:“没办法,谁让我没爸,没人教我怎么想女人。”陈曼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痕来,她错愕、震惊并且很快的,一股怒火燃起了,她揪着陈林的领子,将他扯到门厅里、推搡在门上,她大吼着叫“滚出去”,一声又一声,高亢尖锐,对门的人似乎听到动静,全跑出来,一个个拍陈家的门,喊着“陈你干什么呢?别孩子!”隔着门,声音模糊不清。
陈林最终被陈曼留在门口。陈林看着她走回卧室去的背影,恶毒的想,他懦弱的母亲,到头来也不敢将他真正推出门外。他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哭了起来。
年初一一早,陈林从房里出来,见到陈曼做了满桌的菜,他以为是和好的前兆,于是便坐过去。他们对坐在圆桌的两端,像割着一个星球一样遥远。陈林还未拿起筷子,陈曼却先了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昨晚那个崩溃着哭泣的人并不是她一样。她:“你答应我,以后不找男的,咱们俩就吃饭,昨晚上我忘了。你要是非得喜欢男的,我当没养你二十年,你走吧。”陈林看着她,她的容貌像一夜老了许多,憔悴而可怜。但她仍坐的端正,昂着头的样子一如她对面的自己一样。陈林站起来,他浑身发着抖,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恐惧,他寒着声音问她:“就因为我喜欢男的,你就不要我?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我爸!周建臣!他他妈跟别人连孩子都生了,你和他睡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他都能原谅,你不要我!”
陈曼看着他,她的眼泪像是在一夜之间流干了,那一刻她的脸上只有痛苦,但她仍:“我没有原谅他、我不会原谅他。但我可以原谅你。”陈林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她的话滑稽又可笑,但他笑不出来,他的神色就像他的心一样,已经碎了。陈林将筷子放回碗沿上摆好,这一刻过的如此之快,陈林甚至来不及体会这种痛苦就已抬起头来,他看着陈曼,轻声:“我没有错。你放心,我会走的。但是我告诉你,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
他很快收好几件衣服和证件,胡乱套了羽绒服,便抓起行李从房间走出来。陈曼站在门口看他,陈林将视线移开,用肩膀撞开她,推门走了出去。门外冰天雪地,新年的第一轮太阳升起,千家万户正在沉睡,陈林就着残存的夜色走上大街,拎着行李箱在寒冷的冬天疾步向前,他走了不知多远,终于在一块冰上滑倒,摔倒的瞬间膝盖磕着地,那么得痛,他却来不及呼喊便流下泪来。
再开学的一周前,他在谭季明的房子里再见到了他。过年那一晚发生的事情陈林对谁都没有,一整个假期他躲在谭季明的家里,日日读书,甚至写了两篇论文拿给教授。一个教授问他是否愿意保研,愿意带他做研究生,他欣然应允。后来回学校再申请宿舍,却发现室友已经将他的空床位当作摆书的地方,屋里五个人只有两个他叫得上名字,大家见他回去,都有些诧异。陈林站在宿舍门口,提着水果:“我提前回来,看这儿亮灯,给大家送点吃的。”男生们欢呼雀跃,陈林走出宿舍楼去,一时间天大地大,他却只能回谭季明家里。
但这些谭季明都不知道,他只走上前去抱住陈林,胡乱亲了亲他的脸庞,又:“我很想你。”完,又从包里掏出几个包好的盒子,推到陈林面前,:“我在外面玩,看见这个也适合你、那个也适合你,就给你买回来了。你可不能不收,这些我可没法用。”陈林一个个拆开,有围巾、手套,还有钢笔。他不懂价格,只觉得样子很漂亮。谭季明问他:“你喜欢吗?”陈林看着他,轻轻点点头。谭季明扑上去抱住他,又问:“你是原谅我了吗?”陈林低低“嗯”了一声。他的耳朵贴在谭季明怀里,烫的发红。不是为了欣喜,而是羞愧。他在那一刻是那么的恨自己,恨自己的卑微和低贱。他该拒绝这些的,但他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底气。这自卑如蛆附骨,将永远不能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