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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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相见,两类人最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是美貌无比, 二是丑陋无比。

    眼前这人显然属于后者,且他长相不是丑,而是吓人。

    他的脸似乎被什么烫伤过, 坑坑洼洼, 布满深红色的疤痕, 左眼的眼珠灰白, 应是瞎了,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他的上唇少了一块,露出暗红牙床和森森白牙。

    他完好的那只眼睛圆睁着,好像也被众人的反应吓到,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猛然捂着脸,砰一声跪在地上。

    “给娘娘请安!”他的嗓音沙哑,听上去像是拖着木箱子从青砖地上划过的声音。

    万碧受到了惊吓, 但看到他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样子, 没有来的泛起些许怜悯。

    “起来吧,”她尽量让声音平缓, 揉了揉发僵的脸,笑道,“你在哪里当差?”

    “回娘娘的话,奴是御花园的花匠,专管给花草施肥。”

    “雅, 去和御花园的管事太监一声,这盆花是因本宫才摔碎的,让他不要为难这人。”

    那人闻言又立刻跪下,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谢娘娘大恩!”

    免一人的无心之过,于万碧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并未放在心上。

    但许是身子日渐发沉,精神也随之松懈起来,她竟忽视了一点。

    宫里伺候的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内侍,虽不能个个都相貌过人,但起码也是中人之姿。

    毕竟要让贵人们赏心悦目不是?

    那这人是如何入的宫?

    雅倒是偷偷将此事告诉了杨广,不过她是当笑话讲的。

    “大白天的,我还以为见鬼了呢,吓得我差点儿撒丫子跑啦!”她乐不可支地。

    “知道了。”杨广点点头,“娘娘身边有什么可疑人出现,切记及时告诉我。”

    雅还想和他多几句话,奈何人家施施然去了,只好干瞪着眼生闷气。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苏娇娇坐在廊下,斜倚着柱子,“眼力不错。”

    “用你管!”雅气呼呼走了,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威胁道,“若敢胡,我撕烂你的嘴!”

    苏娇娇却道,“为什么不和皇后?娘娘肯定会替你做主。”

    雅一下沉默了,半晌才佯装不在意道,“我才没瞧上他呢,哼!”

    她俩话间,林嫔和田果儿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雅即刻紧张起来,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让苏娇娇十分好笑。

    她人本就极美,一旦笑起来更让人挪不开眼。

    那主仆二人登时有些愣神,林嫔还好,少倾就恢复如常,田果儿却是板着脸,死死盯了好一阵,直到林嫔唤她,方收回视线。

    许是先前那段不堪的经历,如今苏娇娇最厌人家这样看她,当即脸就沉了下来

    田果儿见状,讥讽道,“不过是个卖笑的,装什么装,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姐吗?”

    本主还未话,雅已叉腰骂起来,“怎么她也是宫里的贵人,你又算什么东西?敢以下犯上!”

    “姐……”田果儿眼泪汪汪地看向林嫔。

    林嫔叹息一声,“都省些事,果儿你太多话,雅姑娘也嘴下留情吧。”

    雅不能和她顶嘴,瞪了田果儿一眼,颇有点稍后找你算账的意思。

    林嫔是为了私事而来。

    她父亲林勤在任上染了病,久治不愈,蒙圣恩归家养病,前两天刚回京,她挂念父亲,想回家去看看。

    因没有嫔妃出宫的先例,万碧有些犯难。

    她犹豫了一会儿方道,“本宫允了,多带些伺候的人,早去早归。”

    林嫔自是再三谢恩。

    思父心切,隔日一早她便前呼后拥地出了宫门,直奔林宅。

    眼看家门口就在前面,哪知半路上却碰到出殡的!

    是贵人给死人让路,还是死人给贵人让路?

    晦气!

    林嫔脸色发白,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田果儿大着胆子向外张望一眼,“娘娘,是罗家!也不知道是谁死了,难道是罗太夫人?”

    林嫔思虑一下,吩咐道,“我们退后绕道,让他们先过。”

    林嫔掀开一角,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罗家送葬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也就二三十人,没有鼓乐哀鸣,路边也没有亲友搭祭棚。

    所以林嫔一行人走来,竟没有任何察觉。

    罗家的人抬着棺椁,一路沉默着,消失在街巷深处。

    林嫔放下车帘,心生感慨,曾经显赫一时的罗家,如今却连丧事都不敢大办。

    毕竟是别家的事,不过叹息两声罢了,要紧的还是自家的事情,也不知父亲如何了。

    如是想着,林嫔进了自家的宅门。

    殊不知皇上也在林家的事。

    朱嗣炯一肚子的牢骚,对林勤十分不满,“好好的忽然生病,得快要死似的,结果一回京就好了大半,我看他纯属得的是心病!”

    “此话怎讲?”

    “还不是新政的事,唉,方田均税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我本指望林勤能破局面,可他竟抗不下去,逃了回来,真枉费我大力提拔他!”

    “既然他有负君恩,那就换了他!……你不是要开恩科?天子门生,选一个不就得了。”

    朱嗣炯笑道,“哪里有你得那般轻巧。”

    看万碧不解,他正要细细明,却听外面一阵喧闹,汪保满头大汗跑进来,“陛下,朱庶人去了!”

    朱嗣炯握笔的手一顿,问道,“怎么去的?”

    “……自缢身亡。”

    “啪嚓”一声,御笔直直掉落,朱嗣炯眼神有些发怔,半晌才道,“去寿康宫。”

    出乎意料,听闻噩耗的太后并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脸侧几缕灰白的头发耷拉下来,无神的眼睛愣愣盯着承尘。

    再无往日的雍容华贵,所有的精神气仿佛都被抽走,此时的太后,不过是个陷入深深丧子之痛的委顿老妇罢了。

    朱嗣炯鼻子发酸,轻轻唤了声,“母后。”

    太后慢慢移过目光,眯着眼睛辨认半天后才,“是炯儿啊,送过你大哥没有?”

    许久没有听到母后这般称呼自己,朱嗣炯内心某处忽然一软,“这就要去,只是不放心母后。”

    “哦,哀家没事,你去吧。”太后缓缓转过头,发出轻轻的抽泣声,“好好送他走。”

    朱嗣炯低声吩咐宫人心伺候,陪坐了一会儿才走,走到门口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然太后并未回头看他。

    朱嗣炯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又被送入一个低谷。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背后猛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声,“炯儿!”

    朱嗣炯惊得浑身一颤,却见太后挣扎着坐起来,“炯儿,他人都死了,你就赦了他的罪吧!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娘求你啦!”

    太后仿佛又被触了伤情,老泪断线珠子般滚落,憋了半日的悲痛一下子爆发出来,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朱嗣炯看着她脸上纵横溢流的老泪,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号啕,到底惦念母子之情,他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疾步上前跪倒,“请母后安心,儿子会按亲王世子规格给他下葬。”

    听他松口,太后缓过气来,似是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他的手,声断气噎道,“炯儿……那两个,孩子……接进来让哀家看一眼,就看一眼,不成么?”

    “哀家活不了多久啦,死前就这一个心愿,不成吗?”

    朱嗣炯十分的犹豫,半晌后才张口,“母后,您太为难朕了。”

    太后刚燃起的希望被灭掉,悲从中来,“嘤”一声闭过气去,脸色发灰,一探竟没了呼吸。

    “母后!”朱嗣炯大惊失色,惊惶喝道,“快传御医!”

    当整个内宫因太后昏迷而鸡飞狗跳之时,皇宫东南角一个破旧的院子中,那个长相恐怖的内侍,正蹲在地上烧着什么东西。

    黑漆斑驳的木门“嘎吱嘎吱”响着从外推开,苟道一脚迈了进来。

    那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苟道吓得一哆嗦,随后甩了一把冷汗,抱怨道,“你这张脸,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都能吓死个人!”

    “什么事?”

    “人走了。”

    那内侍身子僵了僵,问道,“什么时候?”

    “今早,走得挺平静的,大概是看开了吧。”苟道叹道,“死了对她而言也是种解脱,活着反倒是折磨,——你在烧什么东西?”

    “信!”他头也不回答道,“阅后即焚,不是你们的吗?”

    “呵,你这鬼地方,能有什么人来?”苟道嗤笑道,“不过你细心些也是好的,老太爷了,让你留心凤仪宫。”

    “我一个最卑贱的杂役,怎么留心?”

    “凤仪宫不是有个花园子吗?我会给你弄个缺儿,抓不抓得住就看你了……”

    “若我没抓住呢?”

    苟道仍旧一副笑模样,只是笑容里透着阴森,“那你只好去阴曹地府找你心上人做夫妻!”

    寿康宫离不得人,苟道提点了几句后匆匆离去。

    他刚走,那内侍的胳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手里的纸悠悠飘落,上面是一行清秀字:“春色正浓,空教人风雨替花羞”。

    且太后,这次昏迷非同可,直到两日后才醒转,但醒来后嘴有些歪,竟出现中风之兆。

    御医措辞谨慎地,太后已伤了根本,此后万万不能着急生气,好好将养,或许能好转。

    朱嗣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太后呼吸很不匀称,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朱嗣炯,眼神悲切又充满哀求。

    老太太这般可怜的模样,看得一众宫人几乎坠下泪来。

    朱嗣炯心下掂掇一阵,终是下了决定,“母后,都是儿子不孝,累您受苦,……那两个孩子朕接来就是。”

    太后眼中猛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脸色潮红,喉咙中发出阵阵“嚯嚯”的声音,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

    朱嗣炯眼睛一热,忙轻轻给她拭去,笑道,“朕这就去接他们,母后只要将身子养好,还怕没有天伦之乐可享?”

    两行浊泪从太后腮边划过,大儿子没留住,好歹大儿子的骨肉留住了。